名利场(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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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女王的克劳利镇上的克劳利一家

18××年出版的《宫廷名人录》中,在字母C项下的人名,最显赫的当首推皮特·克劳利男爵了。他的宅第在汉普郡,女王的克劳利镇,冈特大街上。这个体面的名字一连许多年不断地出现在议会名单里。与这个名字印在一起的是本选区轮流当选的许多其他可敬绅士们的名字。

关于女王的克劳利镇这个选区,有个来历。据说伊丽莎白女王一次出巡,曾在克劳利镇用过早膳,对本地特产上等汉普郡啤酒顿生好感,向她献上这种啤酒的是一位胡须修剪整齐,两腿修长的漂亮男子,即当时的克劳利先生。女王大悦,便将克劳利镇特设为一个选区,并且可选派两名代表入议会。受到女王那次驾临宠幸后,这个镇子就改叫女王的克劳利镇,直至如今依然是这个名字。时光流逝,世事变迁,帝国、城市和选区盛衰,女王的克劳利镇的人口远不及当年贝丝 贝丝:伊丽莎白的昵称。——译注女王在位时那么稠密,已经堕落成一个所谓腐败的选区 腐败的选区:当地望族收受贿金,将议员名额私下转让给其他选区,故而得名。——译注。然而,皮特·克劳利爵士却要以自己独特的文雅说法为它正名:“腐败!见他们的鬼吧!靠着它我每年有一千五百镑的进项呢。”

皮特·克劳利爵士是第一代男爵沃波尔·克劳利的儿子。沃波尔在乔治二世在位时,曾在文书档案处供职,像当时许多诚实的绅士一样,他也因侵吞公款受弹劾。沃波尔·克劳利的父亲是约翰·丘吉尔·克劳利,他的名字是按照安妮女王在位时一位著名的将领名字起的。女王的克劳利镇子上挂着他家的族谱,倒溯上去接着是查尔斯·斯图亚特·克劳利,也就是后来称作光杆克劳利的那位,他父亲是詹姆士一世在位时的克劳利。最后一位是女王伊丽莎白时期的克劳利,他的肖像十分显眼,只见他留着翘胡子,身着铠甲,一副神气活现模样。像一般的族谱一样,这位显赫的人物肖像腰身上支出一个树形的分枝,主要枝干上写着刚才说的这些名人的名字,我们这本传记的主要人物皮特·克劳利爵士的名字旁边,是他兄弟布特·克劳利牧师的名字。他是克劳利及斯奈比教区的牧师。族谱上还有克劳利家族的许多男女成员的名字。

皮特爵士的第一位夫人是芒戈·宾基勋爵的六女儿格里泽尔,宾基勋爵也是邓达斯先生的表兄弟。她为他生了两个孩子:皮特和罗顿。皮特的名字与其说是随了父亲,倒不如说是随了当时著名的首相,罗顿的名字是随了当时乔治四世尚未加冕时的一位朋友的名字,可惜这位威尔士亲王后来把那朋友忘了个干净。皮特·克劳利爵士的夫人去世多年后,他才与穆德伯里镇上一位道森先生的女儿罗莎结婚,婚后生了两个女儿。丽贝卡来做家庭女教师的目的就是教这两位女儿。我们看得出,这位年轻的女士来到一个上流门第,这个家庭交往的都是非常上层的人物。她要进入一个高贵的社交圈子,远不是她在拉塞尔广场离开的那家卑微的人们敢于奢望的。

她收到过要她开始教课的指示,那是一个写在旧信封上的便条,内容如下:

皮特·克劳利爵士请求夏普小姐带行李于星期二抵达,

因为我明天一早要离开家去女王的克劳利镇。

于冈特大街

丽贝卡从来没见过一位男爵。她与阿米莉亚刚刚分手,数清了好心的塞德利先生放在她钱袋里的畿尼有多少,马车刚刚转过街角,她便揩干眼泪,开始想象一位男爵可能是什么模样。“不知道他是不是戴着星徽?”她想道,“是不是只有勋爵才戴星徽?不过他的穿戴一定非常漂亮,就像考文特公园的演员劳顿先生那样,穿着带有皱边的宫廷服装,头发上还扑着粉。我猜想,他一定骄傲得不得了,对待我的时候无比的鄙视。不过我必须尽量忍受残酷的命运。至少我是在与上流社会的人们打交道,而不是跟粗俗的世井小人。”接着她想起了拉塞尔广场的朋友们,在某种程度上她的感觉就像那只吃不到葡萄的狐狸。

她乘坐的马车穿过冈特广场进入冈特大街,最后在一座高大阴暗的房子前停下来,这座房子夹在两座同样高大阴暗的房子中间,每座房子中间的客厅窗户上都挂着一块丧徽。这是冈特大街上的一种风俗景观,可是亡灵似乎永远统治着人间。皮特爵士家的房子上,一层的所有窗户里百叶窗都闭着,只有餐厅的百叶窗稍稍开启一点儿,所有窗帘都用旧报纸整整齐齐地遮盖起来。

车夫约翰独自赶了一路车,累得不想下车拉铃。于是便乞求从旁经过的一个送奶童儿替他代行这一使命。铃响之后,餐厅的百叶窗缝隙间出现了一个脑袋。一个下身穿马裤裹绑腿,上身穿脏兮兮旧上衣的男人开了门,只见他脖子上一条满是污垢的旧领饰盖不住脖子皮肤粗糙,光秃闪亮的脑门下一张红面孔挂着不屑表情,一张大嘴巴常带笑,两只灰眼睛眨不停。

“这是皮特·克劳利爵士家吗?”约翰在驭座上问。

“是喽,”那人点了点头说。

“那就把这箱子搬下车,”约翰说。

“你自家搬吧,”那仆人说。

“你没见我不能离开我的马?来吧,帮个忙,好伙计,小姐会赏你啤酒喝的,”约翰说完放声大笑。他这时已经用不着尊敬夏普小姐,因为她跟那个家的关系已经断了,再说她临走时根本没给仆人们赏赐。

听他这么一说,那秃顶男人把手从马裤口袋里掏出来,上来把夏普小姐的箱子扛上肩膀,搬进门。

“请你提这只篮子,拿着这条披巾,把门打开,”夏普小姐说着,恼火地下了车。“我要给塞德利先生写封信,把你的行为报告给他,”她对车夫说。

“可别,”那用人连忙答道。“希望你别忘下什么东西。阿米莉亚小姐的裙子……你都拿上了吗……本来是要给夫人的女佣。我希望你穿着合身。关上那扇门,吉姆,你下去也得不着好处,”约翰接着说,他伸出大拇指朝夏普小姐指了指:“她不是个好东西,告诉你吧,她不是个好东西。”塞德利先生的车夫说完这话赶着车走了。其实他跟上面提到的夫人那个女佣有恋情,见夏普小姐得了本该赏给她的东西,心头恼怒。

丽贝卡按那裹着绑腿的人的指示走进餐厅,发现屋子里死气沉沉,一派上等主人离家外出后的景象。眼前这个屋子颇像忠实怀念主人的模样。土耳其地毯卷起来蜷缩在橱柜脚下,一幅幅肖像都用棕色牛皮纸遮住面孔,天花板上的吊灯用难看的棕色布套子包裹起来,窗帘都严严实实藏身在各式各样的破旧材料里面。沃波尔·克劳利爵士的半身雕像从一个黑黢黢的角落望着下面光秃秃的地板和上了油漆的炉具,壁炉架上的名片架空空如也,酒柜躲在卷起的地毯后面。椅子都正反相叠沿墙摆放,雕像对面那个黑暗的角落里,一个餐具盒子上了锁,仿佛一个傻头傻脑的用人。

壁炉前有一张圆桌和两把厨房用的椅子,炉旁还有一套旧巴巴的拨火棍和火钳,一个平底锅搁在有气无力的炉火上。桌子上有个锡蜡台,还有一丁点奶酪和面包,一个大啤酒杯里剩了点黑啤酒。

“我想,你吃过饭了?你不太觉得热吧?想喝点啤酒吗?”

“皮特·克劳利爵士他在哪里?”夏普小姐摆出一副高贵派头问道。

“他,他!我就是皮特·克劳利爵士。别忘了我为你搬了行李,你还欠我一品脱啤酒呢。不信你问廷克太太。廷克太太,这是夏普小姐!家庭女教师小姐,这是打杂女佣太太。哈哈!”

这位被叫作廷克太太的女人这时走过来,只见她手里拿着一个烟斗和一纸包烟草。夏普小姐到达前,她刚被打发出去买烟草,她把这两样东西交给在壁炉前坐下来的皮特先生。

“那一个法新 法新:1961年以前英国面值最小的铜币,价值四分之一便士。——译注的找头呢?”他问道。“我给你的是三枚半便士的硬币,找来的钱呢,老廷克?”

“拿去!”廷克太太把那个硬币扔给他。“只有你们这些男爵才会看得起法新这么小的铜币。”

“每天一法新,一年就是七先令哪,”这位议员回答道,“要知道,每年七先令,是七个畿尼的利息呢。一个个法新地攒,不久便聚成一个个畿尼。”

“姑娘,这当然就是皮特·克劳利爵士,”廷克太太说,“因为他把法新都看得那么重。用不了多久,你就熟悉他了。”

“夏普小姐,你会喜欢我的,”老绅士说。他的风度几乎接近礼貌。“我必须先讲公平,然后再慷慨。”

“他一辈子从来没有白给人一个法新,”廷克抱怨道。

“从来没有,将来也不。因为那违背我的原则。廷克,你要想坐下,就再去拿把椅子来。然后我们就吃点晚饭。”

男爵用一把叉子伸向炉火上的平底锅,弄出一条肠子和一只葱头,平分成两份,与廷克太太一起享用。“你看,夏普小姐,我不在这儿的时候,廷克太太就独自吃饭。我进城来的时候,她就能跟家人一道吃饭啦。嚯,嚯!我很高兴夏普小姐不饿,对吧,廷克?”说完,他们便开始吃那顿可怜的晚饭。

晚饭过后,皮特·克劳利爵士开始抽他的烟斗。天色已经很黑时,他将蜡台上蜡烛中间的灯芯草点燃。然后从他那可怕的大口袋里掏出一大堆文件,开始阅读,还将它们弄整齐。

“我亲爱的,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处理法律事务的,所以明天才有幸与这么漂亮的旅行者做伴。”

“他总是打官司,”廷克太太说着抓过那杯黑啤酒。

“喝吧,喝酒吧,”男爵说。“不错,我亲爱的,廷克说得不错。我输掉的官司和打赢的官司比英格兰任何人都多。看看这个案子,克劳利男爵对斯内弗。我要打赢这场官司,否则我就不叫皮特·克劳利。这个案子是波德尔和另一个人对克劳利男爵;这个是斯奈利教区监理对克劳利男爵。他们不能说那是片荒地,我要对他们抗诉,那土地属于我。它既不属于你,不属于这位廷克,当然也不属于那个教区。我要击败他们,就是花上一千个畿尼,也要打赢这场官司。看看这文件,我亲爱的,要是你喜欢的话就读读吧。你的书法好吗?等我们回到女王的克劳利镇,我要重用你,相信我的话吧,夏普小姐。老夫人已经过世了,我需要个帮手。”

“她跟他一样可恶,”廷克说。“她跟每一个生意人都打官司。四年中打发走四十八个用人。”

“她的手紧,非常紧,”男爵直率地说。“可她对我是个有用的女人,省了我一个男总管的开销呢。新来的人听着他们的亲密交谈,觉得很滑稽。他们的交谈持续了挺长时间。不论皮特·克劳利爵士有什么品质,无论是好是坏,反正他毫不隐瞒。他对自己的事大谈特谈,有时操着汉普郡最难懂的方言和最粗俗的说法。有时候说的话还算通情达理。他叮嘱夏普小姐第二天早上五点要起床动身,然后便跟她道了晚安。“今晚你跟廷克睡一张床,”他说。“那是张大床,足够两个人睡。克劳利太太就死在那张床上。晚安。”

说完这些祝福的话,皮特爵士就走了。表情一本正经的廷克端起蜡台在前面领路,从阴森可怕的客厅经过,只见门把手上还包着纸,两人登上光秃秃的石台阶,来到阳面的大卧室,这是克劳利离开人世的地方。你可以想象,这张床和整个这间屋子都显得阴森凄凉,仿佛克劳利太太不仅死在这里,而且她的阴魂仍然盘桓在这里不肯散去。可是,趁那位老女仆祷告的时候,丽贝卡却欢天喜地跳来跳去,窥视巨大的柜子和壁橱里的东西,想拉开抽屉,却发现都上了锁。她仔细观望墙上的画像,查看卫生间。“要不是我良心清白,小姐,我可不敢睡这间屋子,”老女人说。“这屋子里现在有我们俩,还有五六个鬼魂在里面,”丽贝卡说。“对我讲讲克劳利太太和皮特·克劳利爵士,还有这家里每一个人的事。给我讲讲吧,我亲爱的廷克太太。”

但是这些问题并不能撬开老廷克的嘴巴,她说床是让人睡觉的,不是让人在上面交谈的,不久,她在床那一侧打起了呼噜,只有良心清白的人,鼻子里才会打出这样坦然的呼噜。丽贝卡久久不能入睡,她在考虑明天,想象她要去的那个新世界,以及她在那里成功的机会。灯芯草的火苗在蜡台底部跳跃着,壁炉架遮挡的大片阴影投在一张发霉的刺绣上,把它遮挡了一半,那显然是克劳利太太的作品。阴影还投在两幅家人的小画像上,画像上有两位小伙子,一个身穿学校制服,另一个穿着红色上衣,像个士兵。丽贝卡入睡时,选择了这一个出现在她的梦境里。

在这个玫瑰般迷人的夏日早晨,就连冈特大街也稍显出些生气。四点钟,忠实的廷克就唤醒她的同床,催促她准备动身。她自己下楼打开门钮,拉开门闩,乒乒乓乓的声音回荡在依然沉睡的街道上。她走上牛津街,叫了一辆停在那里的马车。我们用不着具体说那马车的车牌号,也不必说明马车一大早等在燕子街头,是希望等上某个通宵在酒店作乐的花花公子,他或许需要马车送他回家,酒后所付的车资往往比较慷慨。

廷克所雇的车夫如果心怀上述希望,自然会大失所望。他把马车赶到城里后,男爵在车钱外一个便士也不会多付。耶和 耶和:《圣经·列王记》中以色列王,相传曾为莽撞的车夫。——译注又是哀求,又是嚷叫,结果全是徒劳,他气得把夏普小姐的好些盒子扔在天鹅酒店外面的水沟里,扬言说要为车钱告他。

“你最好别告,”酒店的一个马夫说。“这位是皮特·克劳利爵士。”

“说得对,乔,”男爵赞许地说。“我倒想见见能对付我的人。”

“我也想见见,”乔说着,无奈地咧开嘴笑了笑,将男爵的行李搬上车顶。

“伙计,驭座旁给我留个空,”这位议员对车夫说。车夫回答:“是,皮特爵士。”他用手碰了碰帽子表示致意,可心里十分恼火,因为他已经答应过一位剑桥来的年轻先生给他留这座位,那先生肯定会给他一个克朗的赏钱。夏普小姐坐进马车里后面的座位,让这马车带她进入广阔的世界。

剑桥来的年轻人气呼呼地将五件大衣放在前座上,后来身材娇小的夏普小姐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座位爬上车顶,坐在他旁边,他这才消了气。后来,他用一件本杰明牌大衣裹在她身上后,脾气变得十分和蔼。一个气喘不止的先生,一个抓着白兰地酒瓶的胖寡妇,和一位一本正经的女士坐进车里,她发誓说自己一辈子从来没有坐过公共马车。公共马车上从来都有说这种话的女人,可惜啊!原来那种驿车现在哪儿有呢?我们不必细说,那脚夫如何向每位旅客讨脚钱,那个气喘吁吁的男人给了六便士,那寡妇掏出五枚油腻腻的半便士硬币;也不必细说马车最终出发,穿过奥尔德门的黑黢黢小径,不久,马蹄声便响起在蓝色屋顶的圣保罗教堂外的街道上,马车急促地鸣着车铃进入舰队市场。现在,舰队市场和埃克斯特市场全都不复存在了。我们也不必详细描述他们如何经过皮卡迪利大街上的白熊旅馆,看到骑士桥边的市场花园里,露水升腾成轻雾,也不必细说他们如何经过特恩罕草坪、布伦特福德、巴格肖特。本书作者当年也乘车走过同样的路线,当时阳光也一样明媚,回想起往事,作者不禁产生甜蜜温馨的留恋之情。有过许多愉快见闻的那条路如今在何处?那个红鼻头的诚实车夫再也不能驾车去彻西区和格林尼治了吗?我真想知道那些好人们如今何在?老韦勒现在还活着吗?还有那些侍者们和他们服务的客栈,还有里面供应的冷牛肉,还有那矮个头蓝鼻子提着叮当作响水桶的马夫,他现在何处,他的同时代人又在哪里?那些将为本书读者的孩子们写小说的天才们,现在还只是些身穿连身衣裤的娃娃,对他们来说,刚才提到的人和事简直是历史或传说中的故事,遥远得就像尼尼微古城 尼尼微古城:古代亚述的国都。——译注,勇狮国王 勇狮国王:英国国王理查一世以勇猛果敢著称,有此雅号。——译注,或者像杰克·谢泼德 杰克·谢泼德:英国小说家安斯沃思于1839年出版的畅销小说中描写的大盗。——原书编者注一样。在他们看来,驿站马车富有浪漫情调,拉车的四匹栗色马简直是神话,就像关于亚历山大大帝的爱马和神马黑贝丝的神话传说一样。啊,马夫将它们的马衣拉开后,那皮毛多么光亮,鞭子一甩,它们便如箭离弦一般奔跑起来,到了下个驿站,它们浑身汗气腾腾,摆动尾巴,姿态稳重地走进客栈的院子。啊,我们再也听不到午夜时分的号角,再也看不到道路关卡的栅栏门豁然打开了。话说回来,这辆四匹马拉的特拉法加轻盈马车要带我们去什么地方?我们就停在女王的克劳利镇,别再继续漂泊了。我们看看丽贝卡·夏普小姐在这里过得怎么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