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丽贝卡面对敌手
两位姑娘进门的时候,一个非常粗壮肥胖的男人正坐在壁炉前读报纸,他身穿鹿皮裤,脚登长筒皮靴,脖子上套着好几圈领饰,高得几乎盖住了鼻子,上身里面穿一件带红色条纹的背心,外面罩一件苹果绿色的外套,外套上的铁纽扣足有五先令硬币那么大——这是当时花花公子或者世家子弟的晨服。一见她们俩,他猛然从椅子上跳起身,脸涨得通红,几乎把脸整个藏进那幽灵般装束的领饰中了。
“我是你的妹妹呀,约瑟夫,”阿米莉亚握住他伸出的那两根手指头,笑道。“你知道的,我这次回家来就不走了。这是我的朋友,夏普小姐,你听我提到过的。”
“不,没有,我敢打赌,”领饰下面的那颗脑袋说,他颤抖得厉害,“我是说,是的,小姐,天气冷得真可怕哪,”说完他便全神贯注捅那炉火,可这时正值六月中旬。
“他长得非常帅,”丽贝卡对阿米莉亚耳语道,可声音足够大的。
“你真的这么看?”阿米莉亚问道。“我去告诉他。”
“亲爱的,千万别!”夏普小姐边说边胆怯地朝后面退缩,活像头小鹿。她先前曾摆出童贞修女般的模样对这位先生行过礼,她谦恭的目光盯在地毯上并没有抬起来过,真奇怪,她怎么有机会看到他呢?
“哥哥,谢谢你送给我的漂亮披肩,”阿米莉亚对捅火的那个人说。“丽贝卡,披肩很漂亮,不是吗?”
“是啊,可爱极了!”夏普小姐说着将目光直接从地毯转向枝形吊灯。
约瑟夫仍然不停地摆弄捅火棍和火钳,弄出一片响亮的咔啦声,他呼哧呼哧喘个不停,棕黄色的面孔涨得不能再红了。“约瑟夫,我没有那么漂亮的礼物送你,”他妹妹接着说,“不过,我在学校的时候,为你绣了一对非常漂亮的裤子背带。”
“好老天哪!阿米莉亚,”哥哥喊了起来,他真的感到了吃惊,“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伸手拼命拉叫人铃,结果把绳子整个扯了下来,这个诚实的人于是更加混乱了。“看在老天的分上,看看我的巴基是不是等在门口。我等不及了。非走不可。……我的马夫。我非走不可。”
正在这时,父亲走了进来,像英国商人那样,手里玩弄着一把哗啦啦作响的印章。“怎么啦,埃米?”他问道。
“约瑟夫要我看看他的……巴基是不是在门外。爸爸,巴基是什么?”
“就是一匹马拉的东方轿子,”老绅士说。他是个爱逗乐的人,颇有自己的特色。
约瑟夫一听这话顿时爆发出一阵狂笑,突然他与夏普小姐四目相对,笑声戛然而止,仿佛挨了一颗子弹。
“这位年轻的女士是你的朋友?夏普小姐,我非常高兴见到你。你和埃米跟约瑟夫吵过架,所以他才想要走掉,对吗?”
“爸爸,我跟我们公司的博纳米有约,”约瑟夫说,“我要陪他吃饭。”
“啊,胡扯!你不是对你妈妈说要在家里吃吗?”
“可穿着这身衣服不行。”
“看看他吧,他难道不够好看,在哪儿吃不合适呢,对不对,夏普小姐?”
听了这话,夏普小姐当然朝她的朋友望去,她们俩立刻爆发出一阵笑声,老先生听了很高兴。
“你们在平克顿小姐的学校里见过这种鹿皮裤子吗?”他利用自己的优势接着问道。
“好老天哪!爸爸,”约瑟夫嚷道。
“瞧,我伤他心了。塞德利太太,我亲爱的,我伤了你儿子的心。我谈论他的裤子啦。问问夏普小姐我是不是说过。得了,约瑟夫,跟夏普小姐交个朋友,咱们一起吃饭吧。”
“约瑟夫,有你喜欢吃的东方烩肉米饭,还有爸爸从比灵斯盖特带回家来的最上等的大比目鱼。”
“走吧,走吧,先生,陪夏普小姐下楼,我来陪这两位年轻女士跟在你们后面,”父亲说着挽起妻子和女儿每人一只胳膊,愉快地走开了。
诸位女士,假如丽贝卡·夏普小姐打定主意要征服这个大块头花花公子,我认为我们没有任何权利责备她,因为儒雅的女子一般将找丈夫的差事委托给母亲去干,但是我们应该记得,夏普小姐并没有慈祥的父母替她做这种微妙的安排,如果她不自己下手找个丈夫,世界尽管无比广袤,又有谁肯替她操这份闲心,接手这桩苦差事呢?若不是因为婚配的崇高抱负,什么能把年轻人拖进社交界?什么逼她们吃尽旅途之苦赶往海水浴场?什么把她们困住不走,整整一个冗长乏味的交际旺季夜夜共舞,直至清晨五点钟?什么让她们弹钢琴奏鸣曲劳苦受罪?什么赶她们去找流行歌手学唱四首歌,不惜破费一个畿尼上一堂课?什么让她们弹奏竖琴袒露出漂亮的胳膊和溜圆的胳膊肘?什么促使她们戴上林肯郡产的绿色射箭帽,上面还插上根羽毛?还不是指望凭借手中致命的弓箭,射翻某个“称心如意”的年轻男子?又是什么逼着她们的父母卷起家里地毯,把屋子翻个底朝天,再花费一年五分之一的收入,举办舞会晚宴,供应加冰块的香槟?难道仅仅因为他们热爱自己的同类,心中丝毫没有杂念,只是希望看到年轻人幸福,并旁观他们舞蹈?哼!他们是企图把女儿嫁出去。诚实的塞德利太太在善良的心中已经策划好了二十个小计谋,为的是让她的阿米莉亚有个着落。我们亲爱的丽贝卡无依无靠,比她的朋友更需要丈夫,她打定主意要尽自己全部能力把丈夫弄到手。她有生动的想象力,另外,她读过《天方夜谭》,学过格思里编的《地理读本》。事实上,丽贝卡问过阿米莉亚她哥哥是不是富有之后,在她穿戴好准备吃饭的过程中,心中已经建造了一座极尽奢华的空中城堡,她自己就是其中的女主人,那个丈夫隐在暗处,因为她当时还没见到这个男人,所以他的形象不可能十分清楚。她打扮起自己,用了无数的围巾、缠头帽、钻石项链,坐在象轿上,大象踏着《青髯公》进行曲的节奏前进,送她去参加蒙古大可汗举行的仪式。迷人的阿尔纳沙白日梦!年轻人有塑造你的愉快特权,在这之前,除丽贝卡·夏普之外,许多绝妙的年轻人都喜欢沉湎于欢乐的白日美梦!
约瑟夫·塞德利比妹妹大十二岁,在东印度公司民事部供职。我们写这本书的时期,在东印度公司孟加拉分公司的登记册上,他的职位是博格利沃拉的收税官。大家都知道,那是个人人景仰的肥差事。欲知约瑟夫后来升任何种职务,可查阅同一登记册。
博格利沃拉所在的地区是个与外界隔绝的优美地方,多沼泽和热带树木,以适于射猎沙锥鸟而著称,在那儿,惊动一头老虎的事也并非偶然。约瑟夫担任收税官后,写信给父母,说那地方距离行政司法所在地拉姆冈只有四十英里,再远三十英里有个骑兵营地。他在那个迷人的地方独自生活了八年,很难得见到一个欧洲人的面孔,只有一支分遣队两年去一次,将他收敛的税金运往加尔各答。
幸运的是,此时他患了肝病,为了治病,他回到欧洲,这场疾病也成了他在自己国度享受极度舒适和乐趣的根源。到了伦敦他也不住在父母家,而是像风流单身汉那样,租了套自己住的公寓。去印度前他还太年轻,不参与男人在城里寻欢作乐的活动,回来后却专心致志沉湎其中了。他在海德公园驱车,在名酒店用餐,因为当时东方俱乐部还不存在。他在剧院频频露面,当时那便是上流生活方式,要不就吃尽苦头穿戴上紧腿裤和插羽毛的帽子去听歌剧。
返回印度之后,以及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便热衷于谈论那段生活过得多么富有乐趣,从他的话里可以了解到,他和布鲁迈尔是当初最出众的两个花花公子。可他在这儿孤独得就像在博格利沃拉一样。他在这个大都市里连一个人也不认识。假如没有他的大夫,假如不需要去药房取他的汞丸,假如他没有患上肝脏疾病,他准会死于孤独。他情绪懒散,脾气乖戾,讲究饮食。一位女士突然出现在面前,他的惊骇简直无法言表。本来他很难得来拉塞尔广场与家人团聚,享受天伦之乐,他老父亲善意的玩笑威胁到他的自尊。约瑟夫巨大的身躯让他产生极大的担忧和惊慌,他不时做出疯狂的努力,想要除去身上的赘肉,但是由于天性懒惰,加上喜爱优裕生活,那种努力很快归于失败,不由自主便恢复了每日三餐。他的穿戴从来不佳,却花费极大的辛苦打扮自己的身体,每日要付出许多个小时的光阴从事这桩事业。伺候他衣着的用人从他的衣饰上赚了大不少钱;他的化妆台上摆满了润发香脂和香精,数量种类之多绝不亚于一位风韵将尽的美人梳妆台上的陈列。为了让自己显出腰与身的区别,他试过当时发明出的种种肚带、紧身褡和腰带。他像每一个胖子一样,喜欢把衣服制作得尽可能紧身,而且总是选择最鲜艳的颜色和年轻的式样。到了下午,终于这么穿戴好了,结果却只是独自驱车到海德公园兜兜风。回家的目的是重新穿戴起来,然后并不陪伴任何人,而是独自在广场咖啡店用餐。他的虚荣心强得像个姑娘,他的极度羞怯或许是极度虚荣的结果。假如丽贝卡能在刚刚踏进社交的门槛后便把他掌握在手心里,那她准是个才智非同寻常的姑娘。
丽贝卡的第一步便显示出娴熟的技巧。她说塞德利长得非常帅的时候,心里知道阿米莉亚会把这话告诉母亲,母亲或许会告诉约瑟夫,或者她心中至少为这种对儿子的恭维感到喜悦。所有母亲都会这样。假如你对西克拉克斯说,他儿子卡利班长得像阿波罗一样漂亮,尽管她无比邪恶,可还是会感到高兴。也许当时约瑟夫也听到了那句恭维话,因为丽贝卡的话声音足够大。他的确听到了,心中便认为自己是个非常好看的男人。这句赞誉钻进他庞大身躯的每一个细胞,喜悦让他的身体为之震颤。不过,他接着便畏缩了。“这姑娘难道不是取笑我?”他想道,于是正如我们看到过的,他直接奔向叫人铃,打算逃避,这时他父亲的玩笑和母亲的哄劝才让他待在原地没动。他引导那位年轻女子下楼去吃饭的途中,心中怀着狐疑,情绪十分不安。“她真认为我长得好看?”他想道,“还是想取笑我?”我们说过,约瑟夫·塞德利虚荣得像个姑娘。愿上帝饶恕我们!姑娘们会转过来,站在自己性别的立场上说:“她虚荣得就像个男人,”而且她们有充足的理由。长胡子的人们也像喜好卖弄风情的女人一样渴望受到称赞,对梳妆台也一样讲究,对自己的个人长处也一样感到骄傲,对自己的魅力心里十分清楚。
他们来到楼下,约瑟夫的脸涨得很红,丽贝卡则很谦恭,一对碧绿的眼睛低垂着。她身穿洁白的长裙,袒露的肩膀洁白如雪——完全是一副纯朴天真、孱弱谦恭的年轻处女形象。“我必须保持非常安静,”丽贝卡自忖道,“而且要表现得对印度非常感兴趣。”
我们已经听说过塞德利太太准备了她儿子喜欢的美味咖喱菜,也有人请丽贝卡尝尝这道菜。“这是什么?”她转身用请求的目光望着约瑟夫先生。
“好极了,”他说。他嘴里塞满了这种东西,狼吞虎咽的喜悦又让他涨红了脸。“妈妈,这就像我在印度吃的咖喱菜一样美味。”
“啊,是印度菜,那我一定要尝尝,”丽贝卡说。“我能肯定,从那儿来的东西一定都是好的。”
“我亲爱的,给夏普小姐舀点咖喱菜,”塞德利笑道。
丽贝卡从来没吃过这种菜。
“你觉得这菜像印度来的其他东西一样好吗?”塞德利先生问道。
“啊,好极了!”丽贝卡嘴里这么说道,可她却在遭受辣椒粉的折磨。
“嚼上根凉椒就着吃,夏普小姐,”约瑟夫说,他真的产生了兴趣。
“凉椒,”丽贝卡喘气吁吁地说,“啊,是啊!”她以为凉椒是一种清凉爽口的东西,因为名字听上去有这个意思。有人送上几根。“看上去多么鲜嫩翠绿啊,”她说着把一根整个放进嘴里。结果它比咖喱菜还要辣,她确实再也忍受不了啦,连忙放下叉子。“水,天哪,水!”她喊起来。塞德利先生放声大笑。他是个粗人,搞股票交易的时候常喜欢搞种种恶作剧。“我向你保证,这可是真正的印度货,”他说。“萨姆波,为夏普小姐拿点水来。”
约瑟夫附和父亲放声大笑,觉得这是个绝妙的把戏。女士们只是稍稍面露微笑。她们觉得可怜的丽贝卡受了大罪。她真想扑上去掐死老塞德利,可她把那口可怕的咖喱菜先吞下肚后,又将屈辱也咽了下去。一恢复开口讲话能力,她便带着幽默口吻诙谐地说:“我本该记起,《天方夜谭》中的波斯王子吃奶油馅饼也放辣椒的。先生,你们在印度是不是往奶油馅饼里放小椒粉?”
老塞德利笑了,认为丽贝卡是个诙谐的姑娘。约瑟夫只是简单地说:“奶油馅饼,小姐?在孟加拉,我们的奶油非常糟糕,我们一般吃山羊奶。爸爸,你知道吗?我已经习惯山羊奶了。”
“夏普小姐,你现在不会喜欢印度的任何东西了吧,”老绅士说。等到女士们离开餐桌,狡猾的老头对儿子说:“乔,当心,那个姑娘想追求你呢。”
“哼!胡扯!”乔说。可他感到满心得意。“爸爸,我记得达姆达姆有个姑娘,是炮兵团卡特勒的女儿,后来嫁给了军医兰斯,零四年的时候,他是我和马利盖陶尼的死对头,吃饭前我对你提到过马利盖陶尼,他是个好的要命的伙计,他是巴基巴基的行政官,肯定在位干了五年。后来呢,爸爸,炮兵团举行舞会,国王14联队的昆廷对我说:‘塞德利,我拿十三镑跟你赌十镑,那个索菲·卡特勒不等雨季到来,不是爱上你就是爱上马利盖陶尼。’‘行,’我说。天哪,爸爸,这种法国红葡萄酒真好。是亚当森的还是卡博内尔的?……”
回答他的是一阵轻微的鼾声,那位诚实的股票经纪人已经睡着了,结果约瑟夫这故事的剩余部分这天只得放弃。不过在男人们的聚会上,他总是非常健谈,这段让他喜悦的故事,他对戈勒普大夫讲过几十遍,每逢大夫来诊视他的肝病,询问用汞丸的效果,他就讲这故事。
鉴于正在生病期间,约瑟夫·塞德利吃正餐喝过马德拉白葡萄酒后,餐末只喝一瓶红葡萄酒便感到满足。另外,他还吃了满满两盘草莓和奶油,还有一盘小蛋糕遗留在桌子上离他比较近的地方,他信手拈来,一气吞掉二十四块。当然啦——小说家有了解一切的特权——约瑟夫脑子里对楼上那个姑娘转了许多念头。“是个漂亮欢乐,讨人喜爱的年轻姑娘,”他自忖道。“我拣起她掉在地上的手帕时,她看我时眼光多美!她把手帕丢了两次。谁在客厅唱歌?爸爸!我上去看看好吗?”
他无法克制突然涌上心头的羞怯。他父亲睡着了,他的帽子在门厅挂着,紧靠南安普敦路停着一辆出租马车。“我要去看《四十大盗》,”他说,“还要看德坎普小姐的舞蹈。”他踮起脚尖悄悄溜出门,没有惊醒他可敬的父亲。
“约瑟夫走了,”阿米莉亚正在客厅敞开的窗口张望,丽贝卡正在弹着钢琴歌唱。
“夏普小姐把他吓跑了,”塞德利太太说道。“可怜的乔,他干吗这么怕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