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强暴式的先行性
综上所述,我们已经可以从本体论的层面上看到,拉康哲学是一种深刻的批判性生存辩证法。可是,他却颠倒了存在主义的本真性逻辑,如果说在海德格尔[101]那里,与外部决定论的“被抛”相对的此在本己的筹划(Entwurf)是一种积极的先行性(在萨特那里,叫个人的超越性谋划)[102],那么在拉康这里,所谓本己的筹划则恰好是一种内在自欺,你以为是自己的打算和理想,其实却是他者操控的无意识结果,“成为你所是的”[103]必然变为成为他者所让是的。对存在哲学谋划规定的否定,缘起于巴塔耶对世俗世界工具性的批判。此时,海德格尔的“面死而生”绝不再居有诗意,因为事情的真相是生不如死。
在海德格尔所言说的那个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三维同一时间辩证法中,沉沦的常人往往是“从‘当前’来领会‘过去’”[104],作为本真性的此在的存在则是从将来出发的。在此,将来是使此在的本真性先行居有(Vorhabe)的重要维度[105],“此在总是从它所是的一种可能性,从它在它的存在中随便怎么样都领会到的一种可能性来自设为存在者”[106],将来是指“此在借以在最本己的能在中到来的那个‘来’,先行使此在本真地是将来的”[107]。海德格尔那里先行性的意思是,“此在在本真地生存之际作为最本己的能在让自己来到自己”[108]。而到了拉康这里,先行的可能性(应该)却是他者的直接强暴,最本己的先行性成了恶意的非我的先在,这是一种伪先行性。为此,拉康曾经说:“在我的历史中所实现的,并不是作为已逝者的确定的过去(le passé défini),因为这已经不存在了;也不是我现在所居有的完成了的现在(le parfait),而是对于我的形成中将成为什么的这一先行的未来(le futur antérieur)。”[109]初看起来,这一段表述仿佛是对海德格尔时间辩证法的复述,可是,拉康此处的“先行的未来”是指镜像阶段中小他者(镜子影像和他人的面容之镜)向“自我”强行提供的先行看到(Vorsicht[110]),而在象征域中,则是大写他者对具象事物和个人主体的先行掌握(Vorgriff[111])。依拉康的逻辑深想下去,他其实否定了全部人类文化的发端,因为,文明之始缘起于概念(类、本质和“一”)对感性物相的超拔。那么,这里拉康就将否定类对个别的先行,本质对现象的先行,“一”对多的先行,存在对存在者的先行。大家仔细想一下,这是本体论中真正的恐怖主义。
可是请一定注意,拉康这里的先行性都是贬义的,先行意味着镜像给予的“我”还不是(Being)的先行看见的虚假自我,意味着象征性能指对死去了的对象性事物和空无主体的先行命名和询唤。拉康的先行性无一不是他者篡位式的强暴式的伪先行性。这个本体性的篡位十分关键,拉康常常说,初始的“我”是一个空位,它(Es)后来被小他者的影像、大写他者相继篡位,所以,主体是在空无之上用无建构起来的。克里斯多娃后来也谈到过这个“在我之前”先行存在的他者:“拥有我的那个他者,他通过拥有我使我存在。”[112]在这一点上,萨特的一句话正好被倒过来反讽式地理解了。萨特认为,个人生存的本质是超越性的谋划,人总是否定自己的现存,因此,人尚不是超越性的可能(虚无)将成为一种积极的本体内驱。“自我性的特点事实上就是人总是与他所是的东西相分离,而这种分离由他所不是的存在的无限广度造成。”[113]萨特的“人总是与他所是的东西相分离”说的是肯定性的超越可能,而拉康则发现人总是与自己的真实存在相分离,人总不是他自己。其原因恰好在于他者伪先行性的强暴性篡位。我觉得,在这里被拉康一巴掌拍死的,还有作为“带负号的存在主义”之称的布洛赫的先行性的希望哲学。[114]
为此,我有一个判断,如果说相对于存在主义的向死而生,布洛赫的“希望原理”是“带负号的存在主义”,那么拉康则是布洛赫的再颠倒。人存在,可是他从来不是自己存在,人不过是他者的无意识的奴隶。更可悲的是,“人自认为是人”![115]人以为自己是自主的个人,人觉得自己是有激情和思想的主体,“此在就是我自己一向所是的那个存在者,存在一向是我的存在”[116],这统统是疯话。拉康宣布,他将带来一种使个人主体为核心的整个思想世界的“地震”。
拉康极为深刻地洞悉,存在的先行性的本质实为在人的隐性的无意识心理层面中发生的侵凌性(agressivité)。依我的理解,侵凌是一种强制,但与外部的暴力不同,侵凌是一种“甜蜜的权力”。这样一说,侵凌性又成了一种费解的东西。在此,我们可以看看拉康的具体分析。拉康认为,侵凌性最早是“主体的成长过程中与自恋结构有关的张力”[117],它是“自我”的建构过程中由于对象性认同所产生的一种基始自拘性,或者叫“意愿的压力”。对这个意愿的压力,拉康说得很重:“意愿的压力腐蚀人,败坏人,使人解体,使人无能;它导致死亡。”[118]这一宣判会使侵凌性成为一个存在论意义上极为严重的问题。拉康声称,我们可以在某个个人主体不经意间发生的无数症候里测度出这个压力:
拉康想找寻什么?其实,他想说明的是时刻存在于我们身上自我强加于自身的那种无意识的自我压迫。在拉康这里,无意识的压迫形成于个人心理最初建构的自我确认中,由于镜像中小他者形象对个人早期无能的生存“某个时刻的凝滞”,先行看见的小他者影像以一种空洞的虚无强占了自我的位置,并且这个虚假的“自我”对个人存在本身展开了先入为主的侵凌。可悲的是,人不仅意识不到这种强制,反而将这种侵凌性的压力自居为自己本真的意愿。这是反讽意味上存在的弗洛伊德的“自恋结构”。在这之后,先行到来的本体性侵凌反客为主式地成为个人主体生存在一切阶段上的内里逻辑。拉康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发现了主体存在的妄想性结构,或者通俗地说,发现了人的疯狂。因为,人总存在于他处,他只能作为另一个(other,他者)人在场,他才能活着。“人与他人的一切关系中甚至在最善意慷慨的帮助中”,也必然存在着侵凌性。[120]最奇怪的事情莫过于,没有他者对个人自己存在的强暴,似乎他就无法生存下去了。这就是无意识发生的侵凌性的可怕本质。
进而,拉康还由此将侵凌性上升到社会存在的意义层面,他认为,全部主体性文化的本质就是先行到来的他者对具体存在的对象和个人生存自下而上的侵凌,这也是我们全部文明的基础。拉康说,侵凌性在我们的文明中处于显赫地位,“它的应用被看作是在社会上不可或缺的,是广泛地被接受的一种道德的行为”。拉康这里的意思是说,文明中道德的本真性是一种隐性强制。这倒不失为一个新的解读。传统道德真是由外部强制直接支持的,而现代西方文明的道德是一种自我惩戒,在这一点上,他与福柯的话语同构。[121]所以,拉康声称:
拉康的言下之意,黑格尔的绝对理念说在逻辑本体上象征性地描述了观念(即拉康叫做“大写他者”的A)对我们这个世界的先行性侵凌,似乎黑格尔在哲学逻辑上概述了人类历史那种统治与被统治的对抗进程,并预知了布尔乔亚王国中那种法理型铁笼社会的软强暴模式。在拉康看来,整个西方哲学(以斯多葛学派为标识)、宗教(以基督教为标识)和社会解放理想(共产主义)都是以这种无意识的先行性侵凌预设为人的本质的。拉康觉得,自己的努力正是要揭露这种隐匿得很深的侵凌性,特别是要揭示出“隐伏在慈善家,理想主义者,教育家,以至改革家的行动后面的侵凌性”[123]。因为,这些人最为嚣张地在以某种无形的象征性目标(大他者)无意识地强暴人的生活。他声称,“在现代社会‘解放’了的人”身上,存在着由深层侵凌性构成的“内在的裂痕”,即“自我惩罚”式的慢性自杀。在这一点上,拉康实际上否定了全部人类社会的文明和社会解放,先行的理想如果总是强暴,那么与现存同一的动物则是存在的非暴力楷模。这真是荒唐的结论。拉康的断言让我们四顾凄凉、无路可寻。这一观念也深深影响了新一代的“后马克思主义者”,在他们那里,社会主义即是不可能性中的现实妥协。[124]
此外,拉康还有一个从人的存在本体论上的侵凌性分析上升到知识论批判高度的观点。他认为,主体由象征关系造成的客观面相(弗洛伊德的“自恋”)正是一种特殊的认同模式,他将这个方式称为“形式的凝滞”(stagnation formelle),“这个特性在于它们是由某个时刻的凝滞而造成的,其古怪的样子正像电影片子停止转动时演员的模样一样”。更为严重的是,“侵凌性(L'agressivité)是种与我们称之为自恋的一个认同方式(mode d’identification)有关联的倾向,这个认同模式决定了人的自我的形式结构(la structure formelle),并也决定了他的世界特有的实体域记存的模式特征(caractéristique de son monde)”[125]。
也是在这个语境中,拉康说全部人类知识的本质是一种可怕的不可能的僭妄,因为以象征概念为基础的知识体系是用凝固了的东西替代鲜活存在的过程,更要命的是,自以为是的知识体系却自指为世界的本真存在。从爱利亚学派起始的“一”,柏拉图的理念王国和康德—黑格尔的先验观念构架,其内里逻辑无不如此。它无法意识到,在这种客观的物象化过程中,这个形式固定了某种层面的断裂(rupture)以扩大的机体与他的周围世界(Umwelt)之间的某种不和谐。事实上,这个形式的固定无限延伸了人的世界和他的力量,它给予他的对象以工具性的多种价值(poly-valence instrumentale),象征的(symbolique)多个声音和武装的潜力(potentiel)。[127]
也由此,“人类特有的那种要在现实中打上自己形象的印记的狂热是意志的理性干预的隐秘基础”[128]。拉康认为,人类的知识是另一种形式上的妄想狂。[129]当然,拉康这里所讲的妄想狂并不是在肯定达利和超现实主义的那种反叛性,而是转喻人类理性的那种不切实际的万能可知论中的原初暴力。所以,对作为知识论目的的真理,拉康会作这样评论:“真理不是别的,只是通过运动它的无知才知道的东西。”[130]
拉康的这一观点正是他大写他者理论的逻辑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