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有情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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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二】夜婚

直到夜幕降临,我们才从山上下来。

“注意脚下。”阿古拉着我的手,用手机照亮我脚下的路,一点点带着我下山。

“对了。先前说到那个陶罐……”我又开始小心翼翼地作死起来,“你没说完,到底怎么回事啊?”

在茫茫暮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我这辈子没读过什么书,不懂什么诗。唯一有印象的,就是我姐跟我说过的一首。但那时候太小,她为什么要跟我念这首诗,也记不得了。就记得我姐说以后如果有人跟我一提的话,就会懂的。诗的内容就更记不清,什么坟墓、燕子、花什么的。”

“细草春风占墓田,衔泥曾记燕千千。行人不为看花至,更有何人说泰玄。”

“对,应该就是这首!你知道?”

“当时她应该在跟你说红楼梦吧。有人认为,《红楼梦》作者就在苏州玄墓山圣恩寺出家,并且作者最后把自己的手稿也藏于此庙的地下。所以说到红楼梦的版本,肯定会提到这个的吧。”

“……说实话我真的不记得了……”

“那么那个陶罐……”

“啊!明天是国庆节!”阿古突然看着山下说,“看来今年的九皇诞最后的压轴戏就要开始了,你没见高灯嵩都立起来了吗,今年应该是大祭!”

“什么?什么双黄蛋?”

“是九皇。说起来,从这里出去了以后才知道我们这里这个风俗很特别,不是哪里都能见得到。以前没见过吧?你应该会感兴趣,明天带你去看看……”

于是陶罐的话题又让他莫名其妙地带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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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是国庆节,村里的气氛似乎有点浓厚得过分,“咚咚锵锵”的声音从中午开始就一直传入耳鼓,我从来不知道村里过国庆节还要唱戏祭神的。

阿古翻看着手机日历:“没错了,今年九皇诞压轴是国庆节第二天,每年都从九月初一到初九持续九天,现在都已经开始好多天了,也该热闹起来了。”

我看着远处高高挂在竹竿上的九盏长明灯,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个热闹并不属于国庆节:“是指那个北斗九皇吗?”

“对对,就是北斗九皇诞,每年这个时候拜北斗星,消灾延寿、福禄兼至。”

“这里也过这个节?这个节现在应该都输送到东南亚了才对。”

“自然是跟以前不一样的,记得小时候这个节日还比较繁琐,但我们村里现在都不讲三净了,基本上就是一个形式,但还保持着三年一大祭的传统。今年好像办得特别大,打醮仪式在初一就完成了,压轴这几天会有跳乩,我从小就爱看这个。没看过的话,你一定要去看看。”

“什么跳乩?”我一惊,“不是自残吧?”

“不是不是。是我们这里的特殊习俗,也叫舞神。”他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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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所有传统仪式的举行历来都在孔氏宗祠。由于孔二叔在宗祠边上新建了一个篮球场,一些活动便在篮球场上举行。

薄暮冥冥,阿古带我朝着高灯嵩的方向走去。傍晚时分,眼睛好像格外疲劳,什么都是影影绰绰的看不分明,地上蒸腾起的热气让所有景色都有些失真,远处巨岩上的树根在秋风中时明时暗,给村里笼罩上一股神秘的气息,仿佛真的会有什么神仙飞舞着从天而降似的。

还没走到飞来石,就远远看到一双穿着红绸裤的腿立在河边,颤巍巍正准备上桥。那真的只是一双腿,十分巨大,大约有两米多高,把路都堵死了。走近了看,还有个巨大的上半身跟在腿后面,亦步亦趋地不断挪动,阿古急忙上前抬那双巨腿,想帮助它上桥。

——这什么玩意儿啊?

我正在傻眼,只见我爸从那双巨腿后面伸出头来,冲着我大声吆喝:“请神了啊!回避回避!”路边立刻有女眷把我拉到赑屃后面说:“请神时候,女的要回避,等他们过去了我们再走。”

我忍不住从赑屃后面探头观察,才看清这原来这是一具巨型关公像,为了方便搬运,分为了上下两截,分别架在底板上,由几个人在下面抬着走,估计就是去参加活动的。这个关公像看起来并不重,大概是用竹子编成骨架,外面糊纸做成的模型,在暮色中面目如生。但仅仅是半截就有两三米高,若把两截加起来,总高度会超过五米,再加上关公手里的青龙偃月刀,不用想都觉得实在是蔚为壮观。

我随着一群女眷,跟在这个巨型关公像后面,一起到了仪式场地,那里已经立着几个巨大的神像了,看得出有哪吒、二郎神、麻姑、斗姆等,但还是武将和女仙居多。四周灯火通明、黄旌飘扬、鼓乐喧嚣、人头攒动,十分热闹。

正仰头端详着那些神像,阿古在那边叫我过去帮拍照。过去了才知道,这个关公是我爸带领家族团队制作的,请神像的除了我爸爸和几个叔叔,还看到了楼南风和楼北云,还有其他几个堂表兄弟,我真是为哥哥没回来感到可惜,不过也心知哥哥从来没有兴趣参加村里这种民俗活动。现在爸爸正指挥他们把两截关公像立起来,阿古让我过去拍个视频。我不禁对爸爸的崇拜更上一层楼,戏班子、办工厂、搞仪式……哪哪儿都少不了他,绝对是寨老级别。

我二叔不知道从哪搬了个楼梯过来,不想被爸爸狠怼:“要什么楼梯!当我是那些小年轻啊?你以为我是谁啊?老楼我还没老呢!按最传统的来!”我百思不得其解——这是要干什么呢?

可是接下来我就目瞪口呆,真的要五体投地了。家族那些男丁开始聚集在关公的腿边,携手搭起人梯,只见我爸运了一口气,点地起跳、踏过人梯、凌空跃起,稳稳坐在关公像的腰部截面上!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果然神像里面是中空的,神像腰部有个座位,可以坐下一个人,虽然不明白这是要干什么,但也觉得我爸这一飞跃真是大将风范,帅不可挡,宛如关二爷再世。

爸爸对着下面一招手:“起!”男人们一同抬起关公神像的上半身向上抛去,爸爸稳稳接住,熟练地罩住自己,严丝合缝地将关公神像合为一体。神像里面大概有什么杠杆机关,爸爸进到里面以后,面相栩栩如生的关二爷突然伴着竹架子的吱嘎响声,活动了起来!五米来高的神像就像唱戏一般,舞动起青龙偃月刀,在原地亮了个相,一直紧闭的双眼“刷”地睁开,射出两道精光!人群中一阵惊呼声。关公像便伴着鼓点、迈着方步,朝其他神仙大踏步走了过去。

阿古拍着手上的灰,找到人群中半晌合不拢嘴的我,说:“看到了没?我从小就特别佩服咱爸这一招!有难度的,村里很多年轻人都不会了,全村就公认他舞神最厉害,也就他能够舞关公!但是好多年没看到咱爸舞神了,他说今年想为我们祈福,才亲自上阵的。以前我叫他教我,都不肯外传,你说现在他可以教我了没?”

我笑道:“话说你不是想学这个才打我主意的吧?”

说话间,八音声响渐长,屹立在两旁的各种神像随着咚咚锵锵的鼓点,开始舞动起来,动作流畅,形态自然,丝毫没有庞然大物的笨重感。武神将们动作豪情万丈,还时不时拈起供桌上的小酒杯作喝酒状;女仙们则袅袅窕窕,伴随着舞动,抓起供桌上的水果、花、糖弯腰分发给女人和小孩们,人们纷纷跳起来抢神仙手里的花和糖,以图沾点仙气、收点吉祥。我看得眼都直了,想不到那么大的神像竟然能做到如此精细的动作,不亚于用挖掘机抽纸牌,而且用的是最原始的杠杆,是怎么做到的?光是站在这种拥有压倒性体量的神像前,普通人都会感觉到那种像三岁小孩仰头看着父母的感觉,心理上就不免产生出依赖感和敬畏感;然而这样的庞大神像还像个高达一样行动起来,甚至像个活人一样自如,果然有如神仙下凡,令人叹为观止,鸡皮疙瘩都不断地冒出来。

阿古说:“以前这个环节要提前净身斋戒七日,舞神当天早上就开始起乩,所以现在沿袭下来,一直把这个环节叫做跳乩。现在早就没那么迷信了,只保留了舞神这个形式,不用净身也不用起乩了。可是即使光是舞神,都很难,现在也没有人学这个了。”

“赶紧申报非遗啊~回去我就帮你们填表写材料!”我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了,简直就要给我爸跪下来,拼命摇着阿古,“你一定要学你一定要学!求你帅死我吧!”

可是到最后,他也没有机会学舞神,而且从这次以后,我也再也没见过那么精彩绝伦、恢弘大气的关公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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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皇诞的最后一天,人们在村外一片空地上,焚化了所有神像,送神回天上。人们双手合十,让摇曳的火光,将各人的愿望和祝福带至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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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完了九皇诞,爸妈终于开始忙起我们的婚礼来。我是从来没想过在农村办喜酒是那么麻烦的一件事,虽然先前也参加过哥哥的婚礼,但城市里办酒席确实是简化多了,至少很多事情不需要自己操心,而在农村却是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饶是如此,之前爸妈和孔二叔都还已经帮我们包揽了很多其他流程了。冬月还带着几个绣娘连夜赶工几个星期帮我绣了嫁衣,让我特别感动。真正办酒席的时候,爸妈也为此忙了一两个通宵,连哥哥一家也在这几天回来给我帮忙捧场。我虽然觉得累,但也开心,在国庆假期的最后几天,人生大事终于得以尘埃落定。

比较有趣的是,村里一直保留着夜婚的风俗,并不是指夜里办酒席,而是夜里接亲。据说是以前当地有土霸王总干些抢新娘初夜权的恶事,人们敢怒不敢言,便都在夜里偷偷摸摸接亲结婚,这种风俗一直流传到现在。因此,新郎来接亲时,没有鞭炮、没有鼓乐,只有阿丰他们一些孩子在前面打着火把,静悄悄地带着伴郎前来,从哥哥那里接过我,背回去,莫名有种偷婚的神秘感和刺激。我反而觉得,两家住得太近,倒是少了些路途中的乐趣。

按理说我作为一个老新娘,在仪式中是该五味杂陈感动一下的,结果看到这种没见过的事情,探究欲涌上来,莫名兴奋,几天来不停东问西问刨根究底,我那几个婶子差点发飙。她们不停地劝我还是哭一下吧,好歹就做个哭嫁样子也行。问题是我真的哭不出来,捂着脸一个劲儿想笑,真是要疯了,最后我妈怒而给我盖上了两层盖头,说反正人家也听不出我疯疯癫癫的是哭是笑、也看不出我脸上流下来的是泪水还是口水。两层盖头也是我们这村里的婚俗,通常一块是娘家准备的,一块是新郎家送过来的,其实这两块盖头都是妈妈准备布料带过去让冬月的绣娘手工绣成。

若是让人知道了我是村里历史上第一个笑嘻嘻把自己嫁出门的新娘,估计这个话题可以让周围几个村说好多年。

阿古背我回去的时候,对我说:“你这人也真是够实在了。”

我趴在他背上,凑着他的耳朵轻声笑道:“你也很实在啊,都没有背着我翻墙。”

“要不要试试?”他说着就往墙走,吓得我狂拍他的背制止他。

不管怎样,好歹是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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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老家结了一趟婚感觉像是旅了个游,回城里的时候仍是跟哥哥一家一起回去。哥哥和阿古坐在前排聊天,我坐在后排帮嫂子一起带两个侄子。

嫂子是一个美得很有距离感的女人,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妆容精致、衣衫整齐、身材婀娜、姿势挺拔,有种韩剧里财团家千金的贵气,两个孩子丝毫不能影响她的优雅。有时候我甚至会很龌龊地想,她在生孩子的时候,会不会也是保持这样的一副面孔,如果不是,那她的另外一副面孔又是什么样的。

我其实是很佩服又羡慕这样的女人的,毕竟自己根本做不到这样的精致。但就是因为自己学不会,便也从来没有跟她比过,不比也就丝毫没有压力面对她。不过嫂子并不傲气,对我们家人都很温柔、殷勤、面面俱到,随时都是笑容满面,这更加深了我对她的佩服。

然而佩服是佩服,我跟她之间却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她说的奢侈品牌和流行偶像剧我不懂,我说的诗词文学和大学生活她也不感兴趣,最后只能聊聊两个侄子。到孩子都睡着,我们就再也没有话题聊了。

我的耳朵渐渐移到前排男人们的话题中去。有时候,我真觉得男人的话题比女人的聊天有意思得多。阿古一直在抛出各种问题,大概就是国内外经济形势、本市经济文化政策发展动向之类的看法;哥哥侃侃而谈,似乎分析得头头是道。我把脸贴在前排靠背上,听了一路,这种博弈式的聊天让我听得津津有味。

最后,他们的话题终于转回到我身上来。哥哥说:“别看我们一直关系铁,你要是敢欺负楼拉,我绝对去揍你。”

我在后排立刻接话:“不会的不会的,他从来都舍不得欺负我的。”

他们一同回头看我。哥哥嘴角上扬:“不会?上次在火车上哭得惊动了几节车厢那个人是谁啊?”

我急忙把脸埋在前排靠背里:“我不知道是谁,不要看我。”

回去后,收到哥哥信息:回去锁好你们家孔嘉古,别放他再跑来问我那些问题了,难死我了。

我一笑,回复:编得不错,面子还在,连我都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