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七】秘密(全书完)
回到家,把书房彻彻底底收拾了一遍,以前研究红楼的成果、参考文献、还有阿古带过来的那堆古籍,原先在书房里散落得满地都是,现在该装箱子的装箱子,该卖掉的卖掉,准备就此翻篇,转向其他领域的研究。一方面,觉得这些文献也不是我一个人能纠结得完的事了,我已经委托了学院招标出版公司,把这些古籍影印本出版出来,也就完成了传承的义务,可以将之束之高阁了;另一方面看到这些东西,不免会想到阿古姐姐的遭遇,睹物伤情,不知道阿古成天看到会怎么想,以前明明没有在意过的他的想法,现在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小心翼翼起来。
——总之,这些东西不打算再摆放在外面了。
在收拾古书时,那封托孤信从书里掉了出来。我犹豫了一下,拾起来展开信,又确认了一次——明明记得很清楚,当时在誊抄的时候,落款确实是“八三年嘉月”,为什么孔二叔说二爷爷是七四年带回来的那个孩子?
等拿了放大镜仔细一看,才恍然大悟:原来,落款的日期十分贴近信纸边缘,那里已经孔孔洞洞地被蛀出了许多细小的缺口,对着光一看,星星点点,字迹有所缺失。笔画多的字尚且还可以根据形状看出那是什么字,笔画少的字则连形状都看不出,尤其是“七”字,乍一看过去,只剩下了一横的两头,马虎的我就将其看成了草书的“八”字,其实用放大镜仔细观察,还是能隐约看出那是个“七”字的。这样看来,信是一九七三年十二月写的,孔二爷爷七四年去把孩子接回来,确实是很合理的。
可是阿古姐姐的爷爷给远方的战友托孤,说明他身边竟然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亲友,那是什么样的境地啊。念及此,不免黯然。
我叹了口气,一面责怪自己当年看材料的粗心大意,一面折好信,小心翼翼放入一个新信封里,和那些古书一起,毕恭毕敬双手放进箱子。这样看来,陶罐字样上的那个“姚青羽”其实是阿古姐姐的名字,还好我没有一时冲动地去多问什么,要不然乌龙更大,简直没法面对阿古。
果然是书香世家,连名字都起得那么好听,青羽……我细细咂摸着这个名字……跟玄鸟相呼应呢。先前阿古跟我说过的那些故事,都是他姐姐告诉他的,我忽然觉得,没准在他姐姐身上,还有更多的故事,可惜现在斯人已逝,讲故事的人,再也不在了。
也许,阿古和他的姐姐命里原本就应该是一人呢?缠缠绕绕的命运,分不开的结。这个“姚青羽”说不定指代的并不是一个人呢。
想着,我不禁自嘲思绪广阔无边:真是想得太多,都不靠谱了。
然而现在,我已经无心再去探究什么了,我必须要跟过去做个了结。而且经历了这些事,现在再跟我说什么奇怪的事情,我都见怪不怪了。
我已经和阿古约定好,俩人都把过去清空,从现在开始生活,就当是一同重新再活一次。
——失去了过去的生活,就算同时失去了一些美好,但也不会比背负着过去的混乱而前行更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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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我们应邀参加楼北云的婚礼。
新娘是本市人,我二叔对新儿媳妇十分满意,从老家请了不少亲戚过来,现场人声鼎沸,道贺的人络绎不绝。
阿古与门口迎宾的楼北云道贺完毕先入场,我在后面帮忙招呼老家来的亲戚。突然,有人扯了扯我的衣服,回头一看,是个陌生的胖女人。
她指了指前面阿古的背影:“哎,那个男的是不是以前那个孔酒鬼的儿子啊?”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女人是谁?为什么问我这个?
“哎呀,看不出来他原来那么帅的啊。以前他总是进出我家,那时候邋邋遢遢,从来没觉得他好看,早知道那时候就跟他处处……”
我皱皱眉,上下打量这个女人,一股酸气从脚底蔓延上来,直冲鼻腔,说话也没好气起来:“你谁呀你?他为什么总进出你家?”
“哦。”胖女人笑道,“我是楼小全媳妇,娘家姓杨,旁边村的,前几个月才嫁过来。记得以前有段时间孔酒鬼总来找我爸喝酒,看到我还动手动脚,可讨厌了。半夜喝醉了还赖在我家不走,然后每次都是那个男的过来背他爸回去的。那时候不懂事,觉得他也挺讨厌,没想到他打扮一下那么一表人才的。”
“……”
“哎,我跟你说啊。”她凑近我,压低声音,一股八卦大妈的气息扑面而来,“有一次他半夜从我家背走他爸,然后孔酒鬼就再也没来过,听说醉死了是吗?”
我心里不觉“咯噔”一下,反感、违和感、不适感纷纷涌上来,让我十分反胃:“你在人家婚礼上胡说八道什么呢?嚼这种舌根有意思吗?我最痛恨成天叽叽歪歪生事造谣了,我知道楼小全脾气,你再口无遮拦小心回去让他撕了你的嘴!”
她吓了一跳,悻悻地斜眼看着我,嘴里小声啯啯哝哝:“不说不就行了吗,凶什么凶。我又没有乱说,孔酒鬼每次去我家喝酒,就从来没有一次自己走着回去过。跟我凶什么,说得自己认识那个男的一样。”
我冷笑一声:“他是我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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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位置坐下后,我心乱如麻,没有心思再去欣赏新人,也无心品味宴席,满脑子都是先前跟我爸爸喝酒聊天那个晚上,我毫无厘头问出的那个问题:“……从哪掉下去的?”
——这确实是那时候我在喝醉的情况下,下意识问出的问题,但我相信这也是最精准的直觉。刚才那女人说阿古的爸爸每次喝醉后,都是阿古背他回去的,他从来没有自己走着回去过。可是,我们两家离村口很近,如果阿古背着他爸爸从邻村经过唯一的村口直接回家的话,根本就不会经过河边!
心理上和生理上的不适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不知不觉,我又望了邻桌那个胖女人几眼。回过脸来,忽然发觉哥哥神色严峻地盯着我,表情冷若冰霜,眼神里略带责备和威胁。再次看到哥哥出现这样的表情,我非常害怕,简直怕得牙根打颤。想到上次喝醉时隐约听到妈妈说的事情,还有哥哥一口咬定他造谣是为了帮阿古追我时那脸色,我不由得全身冰凉,不住地发抖。爸爸说爷爷去世后,哥哥就时常打电话给阿古,我也多次见到他们俩一块抽烟聊天,到底是在说什么呢?
脑子里“嗡嗡”地响,不觉中,耳边好像浮现出那天晚上妈妈在浴室帮我清洗时说的关于爷爷的事。不知为什么,当时朦朦胧胧的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现在记忆深处却突然跳出一些内容来:“其实也不怪你哥多想,发现你爷爷去世的头天晚上,你爷爷和姓孔的喝酒时确实吵了一架,差点打起来,要不是我拉着你爸,他要拿棍子冲过去给你爷爷救场呢。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们在隔壁屋就隐隐约约听他们聊了什么家产、古董之类的话,还说到他家那姑娘,两人就吵起来了,吵得很厉害。最后不欢而散,那姓孔的骂骂咧咧回去了,骂得十分难听,说你爷爷是小偷、强盗、骗子什么,还扬言要弄死你爷爷……这事不光我们家,周围好几家都过来围观,亲眼看到了。你们回来参加葬礼时,你哥还仔仔细细去问过村里那些人的。……你说也是奇怪,你爷爷经常在山上找草药,对地形再熟悉不过,怎么偏偏那天就……”
我越想越憋闷,胃里的东西一阵阵往上涌。
新人敬酒环节过后,婚礼气氛达到高潮,整个大堂充斥着欢声笑语,喜气直把天花板都要掀起来。哥哥拿着酒杯四处招呼亲戚,经过我身边时,俯身在我耳边低声说:“不管那姓杨的女人跟你说了什么,这种假语村言都不用当真,我能保证这种话她不会说第二次。如果你真的爱阿古,就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想,无条件相信他对你的心意就行了。否则,你信不信以后的日子再也没有现在这么好过?”说着,他举酒朝着新人大喊,“祝你们幸福!”不知道他到底是喊给新人听的,还是在喊给我听。
听了哥哥这番话,我心里更加忐忑,握着筷子的手不住地颤抖。我抬头看看身边的阿古,正撞上他温柔的眼神。我不敢看,也不敢说,更不敢多想:是啊,只要阿古能天天在我身边,我还瞎想什么呢?只有这次……唯独这次,我不愿探究,不敢再探究,也根本没有必要再探究。别的事情我搞不清楚,但我唯独明白我爱他,他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必须要为了他豁出去。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平静地过日子,就足够了,还有别的什么事情,那都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
……而且,现在摆在面前的,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婚宴结束后,我找到停车场里聊天的阿古和哥哥。
“那边结束了吗?”阿古看到我,一把揽过去,关切地问,“刚才我看你脸色不太好,又没怎么吃东西,是不舒服吗?”
我挽住他手臂,轻轻靠在他肩膀上:“是啊……我怀孕了。还有,孩子的名字也想好了哦……叫‘青羽’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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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爸妈从乡下过来照顾月子的时候,无意中提到楼小全准备续弦的事。我看看阿古,又看了看带父母过来的哥哥,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问。
——假疯逢真魔,万劫已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