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无声的潮汐

南城一中，高三教学楼走廊

南城一中的高三教学楼，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油墨、汗水和一种名为“高考”的焦灼气息。下课铃刚响，走廊瞬间被喧嚣填满。林薇抱着一摞刚批改好的英语卷子，从办公室出来，像一尾安静的小鱼，逆着喧闹的人流，向位于走廊尽头的艺术班（高三7班）走去。

她的目光，习惯性地在攒动的人头中搜寻。心跳，在某个身影映入眼帘时，悄然漏了一拍。

是他。顾珩。

他正和几个隔壁理科重点班（高三1班）的男生勾肩搭背地从楼梯口上来，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给他挺拔的身形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他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正大声说着什么，引得周围几个男生哄笑起来，连带着路过的几个女生都忍不住侧目，脸上飞起红霞。

顾珩。南城一中的风云人物。校篮球队主力，理科尖子生，家境优渥，性格开朗自信得像个小太阳。他是无数女生青春日记里浓墨重彩的一笔，也包括林薇。只是她的这一笔，是藏在最深处的素描，只有她自己知晓那线条的每一道起伏。

“嘿，顾珩，下午打球去不去？三班那群小子叫板呢！”一个男生拍着他的肩。

“去啊！必须去！”顾珩扬眉，声音清朗有力，“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一中流川枫’！”

“得了吧你，少臭美！”另一个男生笑着推他一把。

“这叫自信！”顾珩毫不在意，笑容更盛，露出一点小虎牙，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张扬。

林薇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几乎贴着墙根走，生怕惊扰了那片阳光。她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卷子，耳朵却竖得尖尖的，捕捉着那边传来的每一个音节。他说话的声音，他笑起来的气息，都像带着微小的电流，让她指尖微微发麻。

她和他不同班。她是7班，艺术生，主修舞蹈。他是1班，理科重点，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子。他们的世界，隔着一条长长的走廊，和两个截然不同的未来。除了每周一的升旗仪式，或者偶尔在操场、食堂的惊鸿一瞥，他们几乎没有交集。林薇这个名字，对顾珩而言，大概只等同于“哦，7班那个跳舞跳得挺好的女生吧”。

“顾珩，听说你妈又给你寄了最新款的球鞋？”一个声音问。

“嗯哼，AJ新配色，贼帅！周末带来给你们开开眼。”顾珩语气随意，带着点被宠爱的理所当然。

“羡慕嫉妒恨啊！”一片哀嚎。

林薇默默地听着，心里泛起一丝苦涩的甜。这就是顾珩的世界，明亮、热闹、触手可及的都是最好的。而她呢？练功房里一遍遍枯燥的旋转，膝盖上常年不消的淤青，还有对未来模糊又沉重的期待。他是她灰白高三里唯一鲜活的色彩，是她疲惫时望向窗外就能汲取力量的灯塔。这份小心翼翼的暗恋，是她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也是支撑她熬过题海的微弱星光。

她走到7班后门，刚要进去，却听见顾珩那边的声音陡然压低了，带着一种兴奋又神秘的气息。

“喂，顾珩，”一个男生凑近他，声音不大不小，刚好飘进林薇耳中，“你上次说的那事儿……真打算干了？就高考前？”

林薇的脚步钉在了原地。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顾珩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但眼神亮得惊人，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孤勇。“嗯！想好了！下个月……就校庆晚会结束那晚吧。再不说，我怕没机会了。”

“哇哦！勇士！”几个男生起哄地拍他，“目标是谁啊？给兄弟们透个底呗？是不是……”有人故意拖长了调子。

顾珩笑着捶了那人一拳：“滚滚滚！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反正……反正是个特别好的女生。”他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特别好的女生……”林薇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像咀嚼一枚未熟的橄榄，又涩又酸。她几乎能猜到是谁。

那个名字，像一根细小的刺，一直扎在她心底——苏晴姐。

苏晴，高三1班的班长，学生会主席，成绩顶尖，气质温婉大方，待人接物滴水不漏，是老师眼中的宠儿，也是许多男生心中的白月光。

她和顾珩同班，是真正的天之骄女。顾珩喜欢她，几乎是全校公开的秘密，只是没人捅破那层窗户纸。

原来，他要表白了。在这个高考冲刺的最后阶段。他要为他轰轰烈烈的青春，画上一个他认为圆满的句号。

林薇感觉怀里的卷子突然变得沉重无比，冰冷的纸张边缘硌着她的手臂。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头的哽塞和眼眶莫名的酸胀。早该知道的，不是吗？这份无望的暗恋，本就该在高考的洪流中无声湮灭。只是亲耳听到这个“宣判”，心口还是猝不及防地钝痛了一下。

解脱。是的，还有一种近乎残忍的解脱感。像一场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独角戏，终于要落下帷幕了。她不用再在人群中下意识地寻找他的身影，不用再因为他的一个笑容而心跳失序，不用再在日记本里写下那些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少女心事。

也好。这样也好。她用力眨了眨眼，将眼底的湿意逼退，挺直了背脊。

就在这时，顾珩那群人刚好走到7班门口附近。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目光随意地扫了过来。

林薇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几乎是本能地迅速转身，假装在整理怀里的卷子，把脸埋得很低很低，只留给他一个乌黑的发顶和略显单薄的背影。

“看什么呢顾珩？”同伴问。

“没什么。”顾珩的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目光在她背影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移开了，仿佛只是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背景板。“走吧，下节老班的课，迟到又得挨训。”他招呼着同伴，脚步声和谈笑声渐渐远去。

直到那喧闹彻底消失在走廊那头，林薇才缓缓抬起头，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她望向顾珩消失的方向，空荡荡的走廊尽头，只有午后的阳光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刚才……看到自己了吗？大概……没有吧。或者看到了，也根本不会在意。一个“跳舞跳得挺好的”艺术班女生而已。

也好。这样也好。林薇在心里再次对自己说。她抱着卷子，推开了7班教室的门。教室里，艺术生们正三三两两地讨论着周末的排练，或是抱怨着文化课的枯燥。喧嚣扑面而来，她却觉得异常安静，仿佛刚才走廊上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短暂而无声的风暴，只在她心底留下了狼藉的痕迹。

她走到自己的座位，放下卷子。同桌兼好友陈小雨凑过来，一脸八卦：“薇薇，你脸怎么有点白？外面怎么了？”

林薇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没什么，有点闷。卷子发下来了，你的。”

“啊！又要面对现实了！”陈小雨哀嚎一声，注意力立刻被分数吸引过去。

林薇松了口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篮球场上，几个低年级的男生在奔跑跳跃，青春的身影充满了活力。她想起顾珩刚才说“下午打球”时飞扬的神采。

“再不说，我怕没机会了……”

“特别好的女生……”

他的话，像复读机一样在她脑海里回响。心口那点钝痛，又开始细细密密地蔓延。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结束了。林薇，该结束了。她在心里默念。这场持续了三年，盛大而孤独的暗恋，该落幕了。剩下的时间，只属于舞蹈，属于高考，属于……她自己。

她拿出笔，翻开厚厚的习题册，用力地在演算纸上划下一道深深的痕迹，仿佛要划断某种无形的牵绊。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纸上，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将所有的情绪，连同那个阳光下的身影，一起压进了心底最深的角落。

艺术楼舞蹈教室，傍晚放学后

空旷的练功房里，只有林薇一个人。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将柚木地板染成温暖的金橙色。她换上了洗得发白的练功服，把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纤细优美的脖颈。

没有音乐。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和脚掌摩擦地板发出的轻微声响。她对着墙镜，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枯燥的基本功组合——擦地、小踢腿、划圈、单腿蹲……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只有在这里，在汗水和肌肉的酸痛中，她才能获得片刻的宁静。身体的极限运动能暂时麻痹大脑，让她忘记走廊上听到的那些话，忘记顾珩提起“特别好的女生”时发亮的眼睛。

“绷直！脚尖！延伸感！”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低吼，眼神锐利得不像平时的她。一个旁腿控制，她努力将腿抬到最高，绷紧的脚背像拉满的弓弦，身体却因为极致的拉伸而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教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林薇动作一滞，保持着姿势回头看去。

是苏晴。

苏晴穿着整洁的校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林薇？还在练？真刻苦。”她声音轻柔，像一阵和煦的风。

“苏晴。”林薇连忙放下腿，有些局促地站直身体，下意识地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面对苏晴，她总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苏晴身上那种从容不迫的优雅和智慧，是她渴望却难以企及的。

“没打扰你吧？”苏晴走进来，环顾了一下空旷的教室，“就你一个人？”

“嗯，她们…先走了。”林薇点点头。

“我来送一下下周校庆晚会节目最终确认的流程表。”苏晴把文件夹递给她，“你们班的舞蹈是开场重头戏，辛苦你了，林薇。我看过排练，真的很棒，很有感染力。”

“谢谢。”林薇接过文件夹，心里有些暖，又有些复杂。眼前的苏晴，就是顾珩口中那个“特别好的女生”。她确实很好，好得让人挑不出毛病。林薇甚至无法对她产生一丝嫉妒，只有深深的羡慕和一点点……难以言说的酸楚。

“你跳得真的很投入，情绪特别到位。”苏晴看着她，目光真诚，“每次看都有种被触动的感觉。是不是……心里装着什么故事？”她半开玩笑地问，眼神却带着善意的探究。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像被窥见了秘密。她慌忙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文件夹的边缘。“没……没有。就是……想跳好。”声音细若蚊呐。

苏晴笑了笑，没有再追问。“好好跳，校庆那天，所有人都会为你喝彩的。”她拍了拍林薇的肩膀，鼓励道，“那我先走了，你注意别练太晚，劳逸结合。”

“嗯，再见。”林薇看着苏晴离开的优雅背影，轻轻吐出一口气。

练功房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夕阳的光线更斜了，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低头看着手中的流程表，“开场舞：独舞《追光》——表演者：高三7班林薇”。

《追光》。她为自己选的舞。原本寄托着少女隐秘的心事，追逐着那道遥不可及的光。而现在……

她走到窗边，望向远处渐渐沉入暮色的校园。篮球场已经空了。顾珩，此刻应该也在某个地方，为他的“大事”做着准备吧？

林薇闭上眼，靠在冰凉的玻璃上。练功服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带来一阵凉意。心底那点酸涩的泡沫，又开始咕嘟咕嘟地冒上来。

追光？追什么光呢？那道光，从来就不属于她。从一开始，她追逐的，就是一场注定徒劳的幻影。

她转过身，重新面对镜子。镜中的少女，眼神里多了一丝倔强和决绝。

音乐，在她心中无声地响起。她深吸一口气，踮起脚尖，身体像绷紧的弦，猛地发力，一个干净利落的大跳，仿佛要挣脱所有的束缚，跃向未知的高空。落地，旋转，裙摆划出绝望又美丽的弧线。

汗水再次模糊了视线。这一次，她不再是为了追逐谁的光。她只是用力地、近乎发泄地舞动着，要把那份无处安放的、名为“林薇”的青春悸动，连同那个名字，一起揉碎在这空旷的练功房里。

她跳得越来越快，动作越来越激烈，像一只扑火的飞蛾，明知结局，却义无反顾。直到筋疲力尽，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大口喘着气。汗水顺着下巴滴落，砸在地板上，像无声的眼泪。

她仰起头，看着天花板上刺眼的灯光，胸口剧烈起伏。

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她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