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里的蜕变
王阳明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六品兵部主事,但因为在文官集团和宦官集团的殊死搏杀中发出最后一声呐喊,所以被太监头子刘瑾特殊关照,廷杖四十,然后扔进了锦衣卫的大牢,也就是明代最恐怖的诏狱之中。
正德元年的除夕之夜,北京城里家家户户都在过着团圆年,吃着年夜饭,而身陷囹圄的王阳明身处诏狱之中,身体和心灵都受到了极大的煎熬,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一是因为明代的廷杖非常残酷,尤其是从刘瑾开始,廷杖要扒了裤子打屁股。以前可以垫棉裤、可以垫被褥,现在把护具都撤了。有人当场就被打死了。王阳明廷杖四十之后,撑是撑下来了,却已经是奄奄一息。
二是因为他被关进的地方是锦衣卫的诏狱,这就不得了了。我们前面说过,这在明代是最恐怖的一个地方,虽然王阳明自己曾经做过刑部的官员,看过监狱里悲惨的景象,但是他所见到的刑部监牢比起诏狱简直没法比。
为什么呢?
晚明的民族英雄瞿式耜曾经描写锦衣卫诏狱的可怕说,“一属缇骑,即下镇抚,魂飞汤火,惨毒难言,苟得一送法司,便不啻天堂之乐矣”。(瞿式耜《瞿忠宣公集》)因为那个时候的诏狱主要关押的都是政治犯,非常可怕。一般人是很难想象里面恐怖到什么程度。如果能够改送到三法司,比如刑部的大牢,简直就是从地狱到了天堂。王阳明曾说刑部的大牢是十八层地狱,那诏狱就是在十八层地狱之下。王阳明硬是凭着一种坚强的意志,在诏狱里头才渐渐缓过劲儿来。
这个时候,王阳明有惶恐,也有迷惑,尤其是面对生死的时候,游走在生死边缘的时候。但他还是找到了一个自救的方法。在诏狱,王阳明开始把兴趣、注意力转到了《周易》上面。他想到了“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当年周文王被拘禁起来,便开始推演《周易》。
《周易》其实是中国文化的,尤其是古代文化一个重要的源头。一般来说,易有三易,我们说《周易》只是三易之一。夏有《连山》,商有《归藏》,周有《周易》。当一个人的人生困顿之极、别无出路的时候,人受环境的压迫,反而会去寻找生命的本源意义。
王阳明便是在诏狱里开始研究起《周易》来。研究《周易》就可以推知文化、文明以及我们这个民族对生命的终极认识。他这时候写了一首诗叫《读易》:
有时候人生的困顿,反倒是一个巨大的机遇,促使人们去寻找那些终极的意义、问题的源头。当王阳明在诏狱这个狭窄、困顿、窘迫、肮脏的环境里,当什么人都无法依靠的时候,他只有去依靠自己的内心,反而从自己的内心中找到一种终极的力量。这种思索,其实已经为王阳明的人生开启了一段蜕变的旅程。
王阳明在狱中推演《周易》,根本不知道外面早已经是天翻地覆了。
刘瑾搞了一个奸党名录,就是反对派名录,就像那个宋代元祐党人碑一样,一共列了五十三个人,王阳明排位第八。宦官集团所列的奸党,其实就是文官集团的英雄们。王阳明居然排第八,前面都是什么人?刘健、谢迁,以及各部尚书,官职最小的李梦阳那时也已经是天下文坛的盟主了。
王阳明小小的一个六品兵部主事,居然能排第八,这是为什么呢?刘瑾为什么对王阳明这么“重视”呢?
其实,刘瑾重视的不是王阳明,重视是他背后的那座山——王阳明的父亲王华。王华在孝宗时是皇帝的日讲官,这时已然成为文人的精神领袖,刘瑾处理王阳明也就特别重,并派人向王华示意,企图拉拢王华。
王华虽然焦虑儿子的命运,但是文人的气节绝不可退一步,绝不肯向刘瑾求情。他始终只有淡淡的一句,我儿子做的是对的,别的我不说。真可谓风雨欲来之际,我自岿然不动。后来王华也被贬官,放到南京去做吏部尚书。你别看吏部尚书很大,其实放到南京去就是一个闲职。
而王阳明呢?在狱中挺过来之后,朝廷的处理意见下来了。
刘瑾看王阳明挺过了廷杖,又挺过了诏狱,居然没死,怎么办?就把王阳明一下子贬到贵州龙场驿做驿丞。刘瑾不是善心大发,这样的安排其实是别有用心。
听到这个消息,湛若水等朋友都觉得王阳明生还无望。为什么?贵州龙场驿在那个时候乃瘴疠之地,满山都是毒虫,基本上流放到那儿去的人都是死路一条了。明代这一点和宋代一样,贬官外放,其实就是一种流放,就像把苏东坡流放到海南岛一样,本意是希望被流放者就死在那里,别指望再回来了。这是刘瑾一个非常毒的手段。
王阳明从狱中出来,身体还没有完全养好,但是朝廷已经把他流放到贵州龙场驿。他得去啊!这时,他先和京城的友人告别。湛若水等朋友都来送他,还都写了诗,王阳明也写了回赠诗。王阳明的回赠诗里,有两首诗挺有意思,引发后人无穷的猜想。回赠诗的第七首诗说:
这似乎是对一位美人给他的一封信的回赠。回赠诗的第八首又说:
很多人据此推测,王阳明在京城有一位红颜知己,感情还很深。我倒是觉得,确实有这个可能,但也完全有可能是以美人喻志。古人经常这样,写到美人的时候,其实是一种譬喻的手法。尤其是第七首中,那个美人就是要让他达观,让他面对危难的时候要有更高远的志向。所以王阳明说,“道远恐莫致,庶几终不惭。”这是表达自己的一种感激,对这种志同道合的一种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