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凉风
梓住进医院的那天,一大清早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离八月底还有些时间,可气温已经降到二十五摄氏度,使人想到了那缠缠绵绵、带点凄凉的秋雨。
现在回想起来,今年的夏天几乎一直是阴晦的日子,阳光明媚的日子几乎没有见过。
往年夏天那种汗水淋漓的感觉更不曾有过。看这天气的趋势,也许夏天就这么结束,秋天已经来临了。
久我这么想着,有了些伤愁的凄凉。这时电话响了,接起一听是梓的声音。
“现在出发了。”
是去住院,口气却像是外出旅游,于是久我也打起精神明快地问道:“是御茶之水的那家医院吧?凡事多保重呀。”
“下起雨来了,真好啊。如果是在灿烂晴朗天气里去医院才可惜呢。这么个坏天气,反倒让我心理平衡一些。”
她竟会有这种想法,久我不禁点起头来,心里还是惦记着她的手术,于是问道:
“那么,手术定在何时?”
“各种检查要花四五天时间,手术大约在下星期初吧。”
“那么,这四五天里还能联系到你啊。”
“可是,在医院里打手机,会妨碍别人休息,是不允许的呀。所以还是我打电话给你吧。”
“不打你手机,我给护理中心打电话让你接总可以吧?”
“可是,动了手术,有一段时间不能接电话呢。”
久我听到这里,才实实在在地感到医院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鲜花什么的,总可以送吧?”
电话里的梓好像点了点头,可马上又传来她的声音:“不用了……”
“也许是怕花上的署名引起麻烦。”久我这么想道。
“我不写名字,就送那雪白的百合花……”梓偏爱白色,特别喜欢百合花。
“可是,不知道有没有放花的地方呢。”
“病房是怎样的?”
“两人一间的。”
梓说着又突然问道:“那盆花还好吗?”
她问的是那天在久我寓所插的那盆花。
“还是很鲜艳的。”
翠绿的荷叶上一圈雪白的蝴蝶兰,依然可以鲜艳上一段时间。
“那好,平安出院的话,再去给你插上一盆花。”
“平安出院是当然的事。”
“不会错吗?”
“不会错的!”
受了久我的鼓励,梓似乎有些定心了。
“那么,再见啦。”
“一定再见。”
久我说着又加了一句:
“爱你……”
也许是梓在微笑,过了一会儿才传来轻轻的呢喃:“我也是。”
对着电话频频地点着头,久我感到此时此刻,两个人好像成了一对初恋时难解难分的少男少女了。
梓住进医院的翌日,久我在银座的一家小餐馆里约了朋友村木一起吃饭。
村木是久我高中时代的朋友,大学是学医的,现任横滨的一家公立医院泌尿科的主任医师。
“干吗去泌尿科呢?”以前久我曾这样取笑过他,可村木却十分认真地回答:“人最重要的是排泄问题呀。”
依他的解释,现在人们总想着吃这吃那,什么都往肚子里塞,可却没有人想到这进去的东西,怎样顺利地排出体外。
“首先要能将体内无用的东西排出去,才能喝得痛快、吃得香甜。”这是村木一贯的论点:只有顺利地排泄才能保持人体健康。
记得有一次久我与村木一起上厕所,村木曾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
“小便如此通畅,真是件幸福的事呀。”这话听起来好像有些神经兮兮的,可是他每天都要面对因小便而痛苦万分的患者,说出这样的话来,也实在是有感而发。
“顺利地排出,绝对是种莫大的享受。”听村木这么说,想想也确实如此,大小便以后的那种轻松感,实在是无可比拟的。
“不管什么,自己体内排出的东西都要仔细地看一看。”
这是村木的口头禅,因为看了这东西,对自己身体的状况便有了大致的了解。
“现在人们使用抽水马桶,真是失去了一个了解自己身体状况的大好机会。”
说法有些玄乎,但应该是有些道理的。
“所以泌尿科是非常重要的。”
村木的这番议论,不能说没有王婆卖瓜的成分。但他在同行中,也确实是个有着独到见解、与众不同的人物。
村木是喜欢日本料理的,所以选了这家银座的小餐馆。它坐落在银座的一幢大楼的二楼,楼里还有不少酒吧之类的店,这小餐馆真的很小,只有一个一字形的吧台。
在这吧台的一角,两人并排坐定,各要了一大杯生啤,一口气喝干,接着便要了烫热的清酒。虽说天气不热,可毕竟还是八月份,周围的客人几乎都喝冷酒,只有久我与村木都要热酒。
“冷酒,是不会喝酒的人喝的。”即使在对酒的认识上,两人也十分一致。久我说着,给村木倒满一杯热酒,村木便仰面一口喝了个精光。
穿着和式短衫的女老板热情地推荐道:
“今天有北海道运来的新鲜秋刀鱼,尝一下怎么样?”
于是村木便马上让她烤上一条。
在银座吃秋刀鱼并不错,但久我还是要了一份上等的牛肉,让店家切成小方块烤熟了,加上盐和芥末。
“怎么,你近来喜欢这种西方菜啦?”
见久我要了牛肉,村木有些意外。
“也不是,只是生东西吃得有些腻了,想换个口味。”
“这当然,鱼还是烤熟了比较好吃。日本人都喜欢吃生东西,可生东西只有金枪鱼还可口,其他的贝类、鱼类还是烤着吃好吃。”
村木说得对,久我也有同感。
“这段时间,不知怎的,总想吃西餐和炒饭什么的。”
“这证明你身体好呀。”
村木三句不离本行,口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是受了什么姑娘的影响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就是有个喜欢吃西餐的女朋友,受了她的影响,你也喜欢上了西餐呗。”
久我又想起了梓。
梓喜欢日本料理,也喜欢意大利菜,他有好几次跟着她去了那些西餐馆。
“现在,有相好的吧?”
久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梓的事,可不愧是村木,感觉十分敏锐。
“别瞒我啦。”
“并不想瞒你,看来你是猜对了。”
“过了五十岁,谈谈恋爱是件好事。”
这样下去,话题便会扯到梓的身上去,于是久我赶紧将话题转了开去。
“其实,有些事想请教一下。”
今夜约村木出来,一是老朋友好久不见,二是想问些关于梓的病的问题。
本来,村木是泌尿专业,问他肿瘤的问题不一定在行,但这样也不会引起他的怀疑。
“有关眼睛的毛病……”
久我说着,一旁的村木以与他那肥胖身材极不相称的敏捷,用筷子将送上来的秋刀鱼骨肉分开,同时问道:“是写小说用?”
“不是,不是,不是的。”
以前为了写小说,曾问过村木有关脚气病的问题,村木可能是联想了起来。
“只是一个朋友的病。”
久我说着,便将眼睛凸出、视物有重影、头痛等梓叙述的症状告诉了村木。
“说是眼眶里面有肿瘤。”
“也许是这么回事。”
村木的回答很干脆,久我不禁有些失望。
“这动手术,没有问题吧?”
“医生说要动手术,应该没问题的。”
“可是眼球凸出,有这种病吗?”
“这是因为眼窝里面有肿瘤。”
“眼窝?”
“就是眼球活动的窟窿。”
村木的说明简单明了,很容易听懂。
“我说,你见过头盖骨吧?就是那两个大大的黑窟窿。”
一下子,梓那柔和雍容的脸蛋成了骷髅,久我想到这里,有些不是滋味。
“这种地方会生肿瘤?”
“当然,而且有良性与恶性之分呢。”
“恶性的是……”
“就是能发展成癌的那种肿瘤,治疗不及时可是会危及生命的。”
梓的肿瘤是哪一种呢?
“听说一住进医院马上就要手术了。”
“这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不放心再去问问眼科医生吧。”
“谢谢……”
久我点头致谢,村木给他倒了一杯酒,接口道:“不过,这病是很罕见的哩。”
“怎么会得这种病呢?”
“不太清楚,这也不是什么遗传病,只能说是运气不好吧。”
听着村木的话,久我想起住在医院的梓。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说是两人一个病房,看来是不会寂寞的,可在医院过夜是不会有什么好心情的。
现在刚过八点,一定有家人陪着她吧。是和孩子、丈夫在一起,还是孤单一人?见久我沉思,村木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问道:“是亲属吗?”
“不算亲属,可是……”
“不过既然已经住院了,还是听医生的没错。”
这也是村木一贯的态度。久我也只能认同,一口喝干了酒盅里的酒,便尽力不再去想梓的事了。
等到梓再来电话,已是她住院三天后的星期六午后了。
“喂喂”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梓,久我马上问道:“是从医院打来的?”
“是的,是护理中心前的公用电话。”
梓一定穿着病人装或短睡衣,久我想象着又问道:“身体怎么样啦?”
“还不清楚,不过……”
梓这么说着,突然压低声音:
“医院的生活真难熬呀。”
据她说,在医院里,早上一早便会被吵醒,早饭、午饭、晚饭都很早,到了傍晚六点,一天就算全都结束了。这样,夜晚就显得特别长,九点熄灯后,她还是久久不能入睡。
“有什么地方疼痛,或者不舒服吗?”
确实,眼疾与手足、内脏疾病不一样,没什么特别的疼痛与不舒服,这样更使人感到长夜难熬。
可是这种想法也许太奢侈,在医院里,由于疼痛及这样那样的不舒服而彻夜难眠的大有人在。
“病房里是两个人吧?”
“是的,同病房的是个老婆婆,白天还挺精神,晚上很早就睡着了。”
“那老婆婆是什么病?”
“青光眼,手术后两三天就可以出院了。”
“那么,我去看你好吗?”
久我是开玩笑的,梓却紧张地叫了起来:
“不行,这里饶舌的人不少呢。”
“别着急,不会去的。”
虽说老婆婆很快就出院了,但万一碰上梓的家人就麻烦了。
“听到你的声音,就够了。”
“我也是。”梓说道。
久我想象着梓睡在病床上的样子,又问道:
“房间里有电视机吧?”
“关了声音,可以看一会儿,但不能看到太晚。睡不着时,看你的书呢。”
梓说着,将正在读的久我写的随笔以及描写幕府末期志士与仕女的小说的名字一一报了出来。
“你有这样的书啊?”
“是文库本 [3],所以读起来很方便,不过时间长了会感到有些吃力。”
“别累着眼睛。”
听说自己亲爱的人儿读自己的小说,久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对了,手术定下来了?”
“好像是下星期一下午。”
“很快就结束了吧?”
“听说要一两个小时,要将头部骨头移开呢。”
“头部骨头?”
“额头上,太阳穴附近的骨头……”
久我不禁将没拿电话的手在自己太阳穴的周围摸了摸。
“是个大手术呀!”
连头上的骨头都要拆下来,梓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别担心。”久我想说这话,却感到听来实在枯燥空洞,于是便换了个话题。
“给你送鲜花好吗?不写我的姓名……”梓也许还在犹豫不决,过了一会儿才问道:
“真的送我吗?”
“当然,只要你允许,就送插在花瓶里的品种好吗?”
盆栽的花是带根的,拖泥带水的,送到病房里很不方便。
“有放的地方吗?”
“没有窗台,不过放在床头柜上也不错。”
“那么,不要太多,淡雅些的好吧?”
“只要两三束就够了。见到花,就会感到你就在我身边。”
“你这样想,我真高兴。”
“另外,手术后,眼睛上的绷带一拆掉,首先映入眼中的,就是你的鲜花呀。”
梓的这些话,使久我兴奋得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飞到她的病房里去。
那次电话后的两天,是星期一梓动手术的日子,这天没有接到梓的电话。
这天手术,一大早开始应该吃药什么的,要做一大堆的术前准备,无暇打电话;也或许是有家人在旁边,不方便。总之,如果按预定计划动了手术的话,会有一段时间听不到梓的声音。
久我想到这里,突然感到梓似乎出了远门,有些不安。如果手术中梓的情况有什么变化,自己也一点不知道。
当然不会有什么不测,久我安慰着自己,但万一梓有什么三长两短,自己一点也不知道。她的丈夫当然是不知道久我的。她的儿女也不知道;即使知道了,有关梓的事情,他们也不会特意来告知久我。
想到这里,久我心里更加焦躁不安。
不管世人怎么看,久我认定,自己与梓是实实在在的爱侣。而且,也不会有人认为他们的关系是靠不住、脆弱不堪的。可现在与梓的联系一下子断了,两人的距离似乎一下子拉开了,相亲相爱的感情也倏然消失了。
这天,久我的案头积着好多工作。
一个短篇小说与一本随笔集近期要交稿了,其中的短篇小说已是过了约定交稿日期一天了。
在历史小说的作家中,久我作为中坚分子,很受出版社的青睐,可也没有到达非他莫属的境地。
所以久我也不敢怠慢,他想赶紧忘掉梓的事,将稿子赶出来。可脑子就是一下子转不过来。
不止一次了,每当他绞尽脑汁仍写不出东西时,便会怨恨起自己的这个职业。
如果他是公司职员,或是工人,每天按时去公司或工厂上班,和大家一起劳动,便不会有什么烦恼。特别是体力劳动,纯粹地靠体力干活,不是什么艰难的工作。
可写东西就不同了,一个人闷在屋里,对着稿纸,并不一定能写出东西。
当然,和大家一起劳动有时是烦人,人际关系也伤脑筋,但从不用太动脑筋这一点来说,那工作还是十分舒适的。
总而言之,现在别再东想西想的了,赶紧把稿子赶出来才是。
对自己这么说着,他坐到桌子前,先静下心看些相关资料,想这样渐渐将心思转移过来,再动笔。
两个小时过去了,重要的稿子却还是没什么进展。大脑感到疲倦,他便搁下笔,点上了支香烟。
已是傍晚五时了,天气预报说的台风就要来了吧?天上的云流动很快,天空也笼罩在暮色之中了。
久我抽了根烟,又让女秘书泡了杯咖啡,喝了一口,又想起了梓的事情来。
今天下午动手术的话,现在该结束了。
不知手术是否顺利。越想越担心,久我终于忍不住拨通了梓所在医院的电话。
“喂喂,是住院部……”
“对不起……”
久我停了一下,吸了口气,鼓了鼓勇气说道:
“请问一下,加纳梓的手术做完了吗?”
“请问是哪一位?”
“我是她的一位朋友,听说她今天下午做手术……”
“不是问你,是问病人的名字。”
久我马上慌慌忙忙地将梓的姓“加纳”又说了一遍,护士便爽快地回答:
“早就做好了……”
“那么,顺利吗?”
“是的,有什么事吗?”
“没有,顺利就好。”
尽管电话里看不见,久我还是恭敬地鞠了个躬,将电话放下。
终于知道了,梓的手术看来是蛮顺利的。
护士的话是不会错的,刚才还在胡思乱想着会有什么三长两短呢。
这也许还是因为两人之间不够默契吧。
久我总算放下了一颗心,同时又为自己不能堂堂正正地询问心爱之人的病情而感到遗憾。久我这样想着,无可奈何地端起咖啡又喝了一口。
这天夜里,久我做了个梦,梦的最初是有关头盖骨的,慢慢地又梦见了梓。
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好像是在久我小时候家里的贮藏室内,陈旧的家具,黑黝黝的头盖骨杂乱地丢弃在一起。
好像高中时的朋友也在,可又像只有久我自己一个人,再看那头盖骨,黑洞洞的两个窟窿使人毛骨悚然。
好像又是朋友在一旁问这是谁的头盖骨。久我心里明白,这是梓的骨头。
头盖骨被随意地弃放在旧沙发的一角,久我想将它拾起,却发现那眼窟窿里有着花的根须似的东西,牵得牢牢的,很不容易搬动。
急着要将骨头拾起,却发觉在房间的角落里,穿着和服内衣的梓站在那里对他说,那骨头的窟窿里插着白花呢,不能乱动它。
“可是,放在这里,要被人发现的呀。”
久我还是想将那骨头中的根须拉断,只感到那根须软绵绵的,黏糊糊的,突然又碰到一根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用力一拉,那骨头却消失了,同时久我也从梦中惊醒了。
近来,久我不太做梦,也许是年纪大了,精力衰退,连做梦的元气也没有了。
想到这些,这久违的梦更使他感到奇妙无比,醒了好一会儿,还一个人呆呆地发怔。
看看床头柜上的钟,正是凌晨四点。离天亮还有些时间,在这夜的寂静中,久我回味着刚才的梦。
首先,梦到头盖骨和梓,这是因为惦念着梓眼睛动手术的事吧。
村木讲的眼窟窿的事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现在才会在梦里再现。
无法解释的是那白色的花,这也许与久我要送梓百合花有关吧。
更令人心情不好的是,那花的根须竟长在眼窟窿里,使劲儿拉都拉不掉,而且一下子又碰到什么硬邦邦的东西,就像一下子摸到了一根埋在土里生了锈的铁轨似的,使他惊醒,吓得身上汗水淋漓。
这一连串的梦,最后的感觉,到底在预示着什么呢?
这么苦思冥想地辗转反侧,他突然感到自己的那个东西已是硬邦邦的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最近确实明显地感到自己的精力比以前要旺盛很多。年轻时这样往往会遗精,这种精神抖擞的感觉已是久违了。另外,以前一觉醒来后,下身的宝贝总是涨得大大的,可最近这种现象却很少有了。
一直不见这么精神,今天怎么突然……
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久我将手伸入自己的裤裆,想起与村木见面时,他曾说过的自我性功能测试法。
男人的阴茎一般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衰弱,但勃起的性功能却能持续到很大的年纪,具体因各人身体状况而不同,但勃起时间往往总是在人不留意的时候。
例如,夜里睡着了,可阴茎还在活动,硬硬软软的,一夜要反复好几次。
为了对此进行测试,可以采用自我性功能测试法。这方法很简单,睡觉前用一排连着的十元邮票,围着阴茎贴上一圈,然后睡下,早上醒来看看,如有几枚断裂了,这就证明晚上是勃起过的。
“这种事情,也要贴邮票?”当时久我天真地调侃着。
村木苦笑着说道:“可邮局并不禁止呀,这种方法在美国是很流行的。”
据村木说,这本来是美国医生想出来的办法,是检测男人性功能是否良好的最简单有效的方法。
久我想到此,对着自己下面的宝贝问道:
“要是也给你贴上邮票,一定会断裂的吧。”
自言自语地说着,又一次思考起为什么会如此有精神的原因来。
是好久睡得没这么好了?可是深夜里被梦惊醒,应该说也不是睡得太好呀。
另外,头盖骨、小白花,还有梓同时在梦里出现,与身体的变化有什么因果联系呢?
百思不得其解,久我又一次将手伸到双腿之间,抚摸自己的那个玩意儿。
也许是自己的身体太需要了……
距离与梓最后一次相爱已有一个多星期了。可这以前也有一个多星期,甚至一个多月不见面的时候,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焦躁难熬。
仔细想想,也许是梓住院,自己内心里有一种无法挥去的绝望感,这也许正表明自己十分思念梓啊。
“梓……”
黑暗中,久我忍不住叫起了梓的名字,脑海里浮现出的尽是梓那冰清玉洁的肌肤,以及那激情高昂的云雨之时发出的如泣如诉的呻吟声。
在这幻想中,久我止不住“想你”“需要你”地胡叫了一通,终于慢慢地回到现实中来,想想刚才的失态,不禁感到愕然。
这么需要的女人,竟是别人的妻子,今后该怎么办呢?
久我终于意识到自己与梓的关系是为世人所不容的、非正常的关系。他到这时才终于从梦的世界中解脱出来,真正地苏醒了。
手术说是结束了,却没有梓的电话。
连额头骨头都移动的手术,当然不能打电话。久我虽然能理解这一点,但还是一个劲儿地担心着,不知梓情况怎样了。
久我已打了好几次电话去医院,可当人问起他与梓什么关系时,他却说不清道不明。这样一个劲儿地打听梓的手术情况,总让人感到有些可疑。
如果是家人或朋友,应该直接去医院,直接向医生打听手术的情况才是。
到了这种时候,久我是实实在在地感到了与梓之间的距离了。这种为世人所不容的异常关系,使他们总得偷偷摸摸地相处,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这么自我安慰着不去想梓的事,可才过了半天,脑子里又情不自禁地想起梓来了。
现在她的眼睛也许很痛吧?她在为眼睛看不清东西而烦恼吗?如果是胃呀肠呀什么的手术,痛苦是可以想象的,可眼睛手术后会有什么后遗症他却无法想象,这样更使久我坐立不安。
这样坐立不安、度日如年地过了两三天。
一般手术要七天才可以拆线,所以一星期没有梓的电话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这么想着,第四天也没抱什么希望,可下午四时多,书房里的电话响了。
出版社通常都是下午这个时候打来电话,所以他认为这电话是出版社打来的。接过一听,女秘书在电话里对他说:“加纳小姐来的电话。”
“加纳?”
久我一下子没回过神儿来,只听电话里传来了“喂喂”的声音,是梓的声音。于是久我马上迫切地问:“手术顺利吗?”
“唉,总算上天保佑。”
“没问题吧?”
“正是因为没问题,才能给你打电话。”
久我急着想听近况,可梓的语速却意外地显得慢悠悠的。
“现在已能下床行走了?”
“是的,现在在护理中心前面的公用电话处,就是上次给你打电话的地方。”
“那么,眼睛呢?”
“还缠着绷带,但昨天换绷带时拆开了,看东西很清楚。”
“这下好了……”
久我深深地吐了口气,接着说:
“受了很多苦吧?”
“手术当天感到眼里吱吱咯咯的有些异样,第二天就好多了。昨天可以起床,做事也与平时一样了。”
这段时间,久我的心是一直绷得紧紧的,现在听了梓的话,一下子便像泄了气似的浑身放松了下来。
“不知你手术怎样了,一直担心着呢。”
“谢谢,比想象中的简单多了。”
听了梓的话,确实感到梓的手足、内脏都没有病,只是眼睛的毛病,手术果然要比其他的病恢复得快。
“这么说来,是平安无事喽?”
“眼睛已经能看清东西了,只是伤口上还留着缝线。”
梓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提高了声音。
“还有,你送我的花,我说手术后最先能看到的就是它,不是吗?”久我确实在手术前一天送了一束雪白的百合花去,当然没写自己的姓名。
“麻醉药效力一过就看见了呢。”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右眼是完好的呀。”
梓动手术的是左眼,右眼是完好的,而且又没上绷带,自然能看到久我送的花,可她却巴巴地当作一件大事向久我报告,他想想也感到可笑。
“不过,昨天拆去绷带时,左眼也看见那花了,所以一切都没问题了。”
手术后才四天,梓的声音听来生机勃勃,比手术前还有精神。
“那么,是成功了。”
“托你的福,总算有惊无险……”
“几时出院?”
“还没最后决定,但也许是再过四五天就能回家了。”
“那么,马上可以见面了吗?”
“那可不行,得有一段时间老老实实的……”
眼睛手术后也得安心静养吗?即使要静养,只要不用眼睛就可以了。
“坐车来,没关系的。”
“不行,又要受到报应的。”
“你又要说这种扫兴的话了。”
“可是,这是真的呀。”
梓这么强调着,突然压低声音:
“你是想让我去,对我非礼吧?”
“非礼?”
久我脱口重复着,意识到梓是指他们之间的做爱问题。
“不会对你非礼的。”
“不能相信你。”
“再碰在一起,绝对绅士风度,对你似女王般恭敬,小心翼翼地,轻风细雨的……”
久我说到这里,梓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可我的脸已经破相,变成丑八怪了呀。”
“丑八怪?”
确实,手术前梓说过手术会使她太阳穴附近留下伤疤,可这疤到底有多大呢?
“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怎么说呢……”
“即使有伤疤,也没关系啊。”
“真的?”
被梓一激,久我马上表态。
“当然,我等你。”
“那好,出院的日子定下了,就给你电话。”
久我点着头,想象着护理中心前缠着绷带打电话的梓的模样。
进入九月,天气反而热了起来,这种时节俗称“秋老虎”,果然不错。可是天总是阴沉沉的,温度、湿度都很高,使人感到黏糊糊的,不畅快。
梓出院正是在这样的日子里。
“今天要出院了。”
出院前那天的晌午前,梓给久我打了电话,可出院后却连着两天没有消息。
刚出院还需在家静养一段时间吧。久我这么想着,想象着梓手术后的脸是怎样的。
上次她在医院里曾来过电话说,她变成了“丑八怪”,可现实到底是怎样的呢?
“如果真的成了‘丑八怪’,那便十分难看了……”可听梓那天轻松的口气,看来是开玩笑的了。
其实,只是额上划一刀,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会成为什么“丑八怪”的。
这应该是可以肯定的,可脸上留下伤痕也是事实了,只是这伤痕对梓的形象有什么影响呢?
本来梓的额头有些前凸,这微微前冲的额头给人一种聪明可爱的感觉。
如果这额上有了伤痕,会是怎样的模样呢?
久我脑子里浮现出各种假设,却无法想象出梓那有伤痕的额头的模样来。
能够清晰浮现在眼前的只是梓全身燃烧时,她额头与鼻梁之间的一些小皱纹。在那台灯晦暗的光线下,这些皱纹随着她情绪的变化而抖动。久我看过她的那些皱纹无数次了,那皱纹抖动时,她的脸十分生动,如泣如诉,这种表情曾无数次地将久我带入爱的乐园。
那些皱纹,现在还照旧吧?或许由于新的伤痕而改变了皱纹的样子?
本来认为自己是担心着梓手术后的脸,现在想想实际担心的是她做爱的情趣会不会变。
不知梓是否察觉到久我的这种心理。出院三天后,她又给久我打来了电话。
“身体好吗?”
她自己住院刚出来,竟问人家身体好不好,显得有些滑稽。
久我回答说:“当然好喽。”然后又关切地问,“你怎样了?”
“托你的福,绷带全拆掉了。”
“那么说,是完全好啦?”
“可还得经常去医院接受检査呢……”
久我知道这是手术后的例行检査。
“这样可好了,看来马上可以工作了吧?”
“休息好长时间了,下星期准备工作了。”
“那么,应该为你庆贺一下呢。”
“是说见面吗?”
“当然,好久没一起吃饭了。”
久我随手翻开自己的记事簿。
“我不是说过,我变成‘丑八怪’了吗?”
“这个没关系的。”
“可真的有伤疤呢。”
“就是想看看你的伤疤。”
久我一下子觉得自己有些心气浮动了,可梓却不可能察觉,咕哝道:
“真是个怪人呀。”
“总之越快越好。后天夜里怎么样?”
后天晚上,有家出版社在有乐町附近的酒店里举行颁奖典礼。久我打算中途溜出来。
“在银座找一个地方一起吃饭吧。”
“那种热闹的地方,我不去。”
“可你好容易病好了,偶尔去一次银座散散心也不错嘛。”
因为银座离颁奖会场很近,所以久我非常方便。
久我说了个在会场附近的酒店的名字,要梓七点在酒店的大堂里等他,然后又叮咛道:
“知道了吗?”
“去那么高级的地方,让别人看见我这种丑八怪,你会很难堪的。”
“与你这么个丑八怪幽会,才没人吃醋的。”
“真拿你没办法……”
梓还是踌躇不决,心里想不去又有些想去。
“不要紧的,你不见我,我才会认为你真的变成丑八怪了。”
这话起了作用,梓最后终于吐出一句:
“那好,我去。”
这天的颁奖礼在傍晚六点开始,久我只听了一下开始的评审委员的说明与受奖者的致词,便溜出了会场。
本来这颁奖礼也不想去的,只是约了这主办方的出版社编辑在会场上见面,才不得不去应付一下。
对这颁奖礼没兴趣,是因为本来久我以为自己的作品会得奖却没能如愿。他的责任编辑事先告诉他,他的作品列入了候选作品之中。这个奖是以有一定知名度的中坚作家为对象的,对从未得过奖的久我来说很有吸引力。
可结果他却落选了,而且得奖者是一位比他小五岁的作家。
既然写小说,就不用什么奖不奖的,只要读者喜欢自己的作品即可。久我这么自我安慰着,可心里还是丢不开想要得奖的念头。因为他知道,不得个什么奖,就会有被淘汰的危险。当然在会场上这种情绪是不会流露出来的,他与熟悉的编辑谈笑风生,谈完了该谈的事情才退场溜了出来。
路上拦了辆出租车,到了新桥附近的一家酒店,在大堂里等了约十分钟的光景,门口便出现了梓的身影,久我猛地站了起来,朝着转门口的梓奔了过去。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见到梓,刚才会场上的烦恼被一股脑儿抛到了九霄云外,也不怕被别人看到,他一下子抓住了梓的手:
“好神气呀。”
几乎是时隔一个月的再次见面,乍一看,看不出梓有什么病态,她看上去反而比住院前更富态了些。
“依然打扮得这么漂亮呀。”
今天的梓穿着白色的大岛绸和服,腰带是彩色的。
暮色中的酒店大堂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在人流中,梓的这身打扮也十分引人注目。
“这便是丑八怪吗?”
“是真的呀,现在看不出来。”
“别说了,吃饭去吧。”
久我紧贴在梓的身后,两人走了几分钟,到了一幢大楼的地下,进入了一家餐馆。
越过这家店长长的酒吧台,能直接看到厨房做菜的情景,菜肴也是以西式的凉菜为主,十分精致且品种繁多,很受女性客人的青睐。久我坐到了预约的位子上,等着梓坐到自己的身边,可等了一会儿,梓还是不入座,站着轻声嘀咕道:
“我还是坐你的位子吧。”
久我坐的是靠左边的位子,本来就是两人并肩坐的,换一下也没关系。
“可是,这个位子是上座呀。”
久我让给梓的右边的位子,按旧的规矩,这位子应是上座。在落语[4]表演时说到“老爷”之类的词语时,头总是朝右斜,说到“动物”“小人”之类的词语时,头总是朝左偏的。男右女左的规矩,是根据男木偶女木偶 [5]的排列而来的。连夜里睡的枕头也讲究男右女左呢。
不过旧时武士阶层的排列正好是相反的,女人总是在男人的右边,这是因为武士在路上经常会突然碰到事件要抽刀格斗,如果女的在左边,拔刀时可能会伤着她。
这些规矩,久我都是在写小说找资料时知道的。
“你坐左边没关系吗?”
久我说着,自己便坐到了右边的位子上。梓说了声“对不起呀”坐了下来,接着便将头侧向久我,轻声说道:“手术的伤疤在左边呢……”
久我下意识地侧头看梓,却只能看到她的右边半个脸蛋。
“可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呀。”
“现在被头发遮住了。”
这么一说,他才注意到梓的头发全都朝上拢着的,可左边一角却有些垂下来的碎发。
“以后就只能梳这个发型了。”梓悲凉地说。
久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看看她遮住的那个地方。
“让我看看行吗?”
“想看吗?”
久我点点头,梓便扭扭捏捏地将脸转向久我,左手轻轻地撩起额前的头发。
“你看,很明显吧?”
在吧台上方灯光的照耀下,梓左额发际至太阳穴间有一条五六厘米长的疤痕,仔细看,这疤痕上扑着薄薄的蜜粉,斜斜的一条隐约可见。
“看到这个,你会生厌吧?”
“不会的,比想象的要好得多。”
“可是,这是女人的脸呀。”
梓说着将头发放下,于是疤痕便不见了。
“这么看,一点也看不出来。”
“不感到扫兴?”
“怎么会呢?”
不能理解的是,看了梓的疤痕,久我感到两人之间产生了一种新的秘密。
“庆祝康复,干杯吧。”
久我看了一下葡萄酒单,要了一瓶90年产的法国葡萄酒。
“恭喜康复。”
“还没有完全康复呢。”
“幸好,没出大事呀。”
两人端起葡萄酒杯,轻轻地碰了一下。
“喝这么多酒,不要紧吧?”
梓担心地嘀咕着,将酒杯放到了嘴边。
久我是一口气慢慢地将一杯酒喝干,心情舒畅地赞道:“香味浓郁,纯正上品。”
接着又转动着手里的酒杯对梓笑道:
“就像你……”
“我是葡萄酒啊?”
“浓香欲溢,正是品尝的好时候呢。”
梓一下子无法对答,只是瞋目而视,双手慢慢地拿起刀叉。
菜肴是醋拌竹荚鱼、蒸小鲍鱼、奶油烤梭子蟹、清炒西洋松茸,个个都是精致的小盘,一盘盘地摆在台上,令人食欲大开。
梓一开始还浅饮低斟,随着菜肴不断上来,渐渐地自斟自饮起来。到了正菜的牛排和牛尾汤上来时,她的双颊已是红晕艳丽了。
梓的脸越发娇艳了,久我偷偷地窥看着,梓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含情地问道:
“我的脸,红吗?”
“不,不怎么红。”
久我安慰地说着,心里想着那遮住的伤痕怎样了,也许那伤痕也让葡萄酒润得红红的了吧。
“哎,我的脸真的不红吗?”
“一点点,不过这样更好看。”
“不要嘛,我一个人喝着……”
梓说话有了些醉意,其实久我要比她喝得更多呢。
“已经好久没这样喝酒了。”
久我说着,想起已有好长时间没与梓亲热了。
“从那以后,也有好长时间了吧?”
“从那以后?”
“就是那次,我们最后在一起……”
梓才悟到久我指的是什么,故意一脸的不高兴。
“你住院前一个星期到今天,算来有一个月没在一起了。”
这段时间,久我是一直想着和等着梓的。他现在倒不是存心想说给梓听,实在是心里期盼得太强烈了。
“时时梦见你。”
“不会是好事吧……”
久我想到那梦见头盖骨的眼窟窿里白花根须缭绕的情景,与梦醒之后,自己的猿情马意之事。
“当然,你是不会做梦见到我的,我们男人就是单纯……”
“谁知道,你们男人。”
梓轻轻地摇摇头,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葡萄酒。仰头喝酒的梓的雪白颈项,让久我如痴如醉,不由喃喃地嚷道:
“真想你呀……”
梓一下子慌起来,赶紧将酒喝完了,把杯子放在台子上,随手拿起餐巾拭着嘴角。久我看着梓的这一系列动作,又紧逼不放地问道:
“今晚,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吃好饭以后的事。”
久我看了看手表,已是八点五十五分了。
“到我家去坐坐吧。”
“今天不行。”
“可是顺路呀。”
久我住在青山,和梓住的世田谷是相同的方向,也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
“可我,刚刚才出院呀……”
久我一时无话,默默地点燃了一支烟。饭后上了甜点,两人又喝了一杯意大利咖啤,走出酒店时已是九点半了。
“味道太美了。”梓客气地向久我道谢。
久我无趣地点点头,拦住了一辆出租车。银座的夜才刚刚开始,可两人却匆匆地离开了。车子开到新橘附近,久我悄悄地伸手握住了梓的手。
“喝多了?”
“刚才去化妆室照镜子,脸红得厉害。”
“是的,就像赤面鬼。”
久我这么说着,手更加用力地握住了梓的手。
“这样回去,不方便吧。”
“为什么?”
“刚出院,就和别人喝得满脸通红,不会被怀疑吗?”
久我这话倒是开开玩笑的,可梓却闷闷地不作声了。也许她丈夫今晚在家,见梓不作声,久我又重生了诱惑之心。
“去我的住处稍微醒醒酒再走吧。”
车子已穿过了永田町,拐入了青山道,再坐十分钟左右便到了久我的寓所了。
“就一会儿。”
久我看着车子前面流光溢彩的马路,接着说:“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什么东西?”
其实没什么东西,可现在只能这么说,使梓有借口跟自己回家。
“马上就放你走。”
久我也不管梓同不同意,便指示司机在下一个红绿灯处朝左拐,过一条马路再右拐。这段时间,梓也没有再说什么,于是久我知道,今晚的事是大功告成了。
“真的,有一个月了呀。”
进入久我的房间,梓倍感亲切地环视着房间。整整一个月了,梓今晚的重访,是住了院、动了手术,可以说是完成了一件大事后的重访,所以也许更能留下深刻的记忆。
“那盆花,十分遗憾,已经枯萎了。”
梓住院前一天插的那盆荷叶白蝴蝶兰已不存在,原先放花的地方,放上了一把久我去京都时买来的紫砂茶壶。
“不过,那花一直鲜艳了半个多月呢。”
“下次,再给你插一盆。”
比起花来,现在久我需要的是梓的人呀。
“终于又在一起了。”
背着灯光,久我抱住了梓的肩膀,梓也好像等着他似的,顺从地将身子靠向了久我,两张脸自然而然地紧紧贴在了一起。
甜甜的、柔柔的嘴唇,久我享受着梓的亲吻,使劲儿地将舌头伸进梓的嘴里。与此相应,梓的舌头也灵活地蠕动了起来。两人的舌头细细地卷起,蛇似的绞在一起,如漆似胶不能分离。
长长的深情的亲吻后,久我在梓的耳边柔情地呢喃着:“真想你呀!”
这一个月,对久我来说就像两三个月那么长。
“你终于回来了。”
对于久我来说,梓就像一件离得远远的可望而不可即的珍宝,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去里边房间吧……”
久我想将梓引进卧室,梓却扭着身子不动。
“不行,不是说好了吗?”
“可我等你一个月了呀。”
现在的久我像一位天真无邪、撒娇任性的少年,梓就像一位必须使他吃好吃饱的母亲。
“已经这么晚了。”
“可是,才十点呀。”
“我可是刚刚才出院呀。”
“医生说过不行吗?”
“这种事,怎么问医生呀?”
“那么,就是没关系啦。”
“别这么自说自话好吧?”
“不管怎么……”
到了这个份上,再也没有退路了,而且久我作为男人的欲望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了。
“求你了……”
又硬着头皮推了一下梓的身体,梓终于缓缓地拉开了和服上的腰带。看到这里,久我便不失时机地将梓让进了卧室。
“真的好想你呀。”
现在久我的心情就如同跪在地下求食的乞丐一样。
“求求你了。”
“不行,这种事情……”
梓嘴里还在拒绝,手却已无可奈何地解起了和服的腰带。
久我抢先钻进被窝里,等着梓。
“把灯关掉。”
梓这么要求着,可他并不遵命,只是将台灯调得暗了一些。
梓还是有些犹豫不决,磨磨蹭蹭好一会儿才坐到了床沿上。
好像要捧起她来似的,久我一下撑开双臂,把梓抱得紧紧的。
“梓……”
肌肤的光滑,胸部的丰满,腰身的柔软,与以前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才一个月,当然不会有什么变化,可久我却是久别重逢,觉得实在太难能可贵了。
“想死你了。”
到了这地步,梓也不再拒绝了。
自己本身并不想的,只是被这男人逼迫才这样做的。梓心里这么为自己开脱着,于是渐渐地心安理得起来了。
于是梓便十分主动地紧靠着久我,将额头埋在了久我的怀里。久我突然怕碰痛了梓的伤口,脱口问道:“不要紧吧?”
梓没有回答,也许她不知久我问的是什么。久我又想再问,但“没关系吧”的问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事到如今,本不该再有什么顾虑了。
梓正乖乖地柔情似水地伏在自己的怀里,这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这么自我解释着,久我终于又回到了原来的自己。手忙脚乱地脱起了梓的贴身衬衣来。
接下来梓的表现,有些出乎久我的预料了。
虽说久我是近乎强迫地把梓扯到床上的,但心里还存在着一点顾忌,所以动作都显得极有分寸,即使是梓不反抗,他也总顾忌着梓的伤口刚愈合。尽管久我有着久旱逢甘露的激情,但心里总想着不能太激烈了。因此今晚的久我显得格外温柔,每个动作都十分节制,甚至有些安慰性的了。
可是梓的反应却是久我意想不到的,久我刚抚弄了几下她的乳房,手指稍稍地触动了几下她的秘处,她便急速兴奋起来,十分主动地迎合着久我,激烈地运动了起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梓的情绪变得如此激动的?是因为手术后初次的床笫之情,使她的激情再也无法压抑吗?
总而言之,今晚梓的表现与她平时节制而有分寸的表现大相径庭。
今晚的梓似乎已剥去了以往的温良恭俭的伪装,一切的一切都显示出她的本性来了。
而且,在最后关头,久我压在梓的身体上,抑不住看了看她额上的伤口。因为是在上面,久我使劲儿地抱着梓,而下面的梓由于幸福不顾一切地晃动身子,散乱的头发间,显露出一条清晰的伤痕。
已是沉醉在激情中的梓,也许不会察觉久我在看她的伤痕。她那由于幸福而变形的脸蛋,额上那原有的小皱纹与那新伤痕,随着她的情绪一起跳动,猛然看去,那伤痕就像一条小蛇在游动。
久我一下子被这无意中看到的怪样子所触动,接着自己也抑不住跌入了爱的高潮中,但这一瞬间梓的表现却永远留在了久我的脑海里。
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呀?是菩萨,还是女鬼?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使得久我慢慢地冷静下来,最后终于轻轻地喘着气,轻轻地搂着梓。由于激情,似被一阵火燃烧过的梓的身子,此时依然有些余热,身上汗津津的。久我将这身子抱住,将她的头拥在胸口,轻轻地拨开了左额上的头发。
不知梓知不知道久我的动机,反正她没反抗,小鸟依人似的十分顺从。
安下心来,久我又仔细地看着那道伤痕,刚才的那个似女鬼的感觉没有了,只有一条细细的斜斜的伤痕隐约可见,额上渗着些许的香汗。
久我轻轻地将嘴唇贴在伤痕上,心里又在想象刚才梓那样激动不已的情景。
远处传来了汽车往来的声音,已是夜深人静了。
久我的住所位于热闹嘈杂的青山道后面的一条马路边,是个闹市中的安静地方。
有一会儿,黑暗中,久我抚摸着梓的眼睛戏耍着,梓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抱紧了久我:
“我……”
她说着将头朝久我的胸前拱了拱又问道:
“现在,几点啦?”
久我坐起身子,看看床头柜上的钟答道:
“十一点……”
其实已是十一点十分了,久我怕照实说了,梓会急着回家。
“这个时间了……”
梓嘟哝着,突然发现自己紧紧地抱着久我,便赶紧将身子朝后挪了挪。
“我是不是有点过分放肆了?”
“放肆?”
久我反问道。他这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刚才的床笫之事。
“非常出色。”
女人再怎么放肆,男人也不会为难。女人越放肆,男人就越喜爱。
“可是,奇怪呀。”
梓回想着自己刚才的行为,过了一会儿又说道:
“不对呀……”
“什么呀?”
“好像不是我自己呢。”
对刚才在床上那些表现,梓好像有些难为情。
“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了出来。”
“是从这里?”
久我用手触了触梓那还带着余温的下身。梓不禁让了让身子,摇摇头:
“真的不像我了呀。”
确实,今晚梓的超乎寻常是有些难得。
“怎么会这样……”
当然,久我憋了一个月,今晚是久旱逢甘露,但他的行为不算太过激,只是梓的反应实在是太不寻常了。
“起先还不愿意呢。”久我有些嘲讽地调侃梓。
久我开始几乎是哀求地要求梓,可她还是冷冰冰的,一时间,久我也感到今晚是没有希望了,他硬着头皮几次三番地恳求她才答应,没想到一到床上,梓会像换了个人似的。
“你不是说刚出院……”
“我不要听嘛。”
梓被久我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娇嗔地将头撞着久我的胸口。
久我顺势将她的头发拨开,用手抚摸着那道疤痕。
“刚才,亲过这里了。”
久我自言自语道。他的脑子里浮现出刚才梓在高潮时,脸部表情使那伤痕似蛇一般蠕动的情景。
“现在,好了。”
久我莫名其妙地安慰着,刚才那似蛇的伤痕,现在只是一条细细的线,平静似水了。
“刚才的事……”
久我还是想着梓刚才床上的事,不依不饶地问道:“是因为做了手术吧?”
“为什么呢?”
“因为,割掉了令人心烦的病灶。”
也许正如久我所说,手术后,梓的心理负担解除了,至今为止一直担心的事解决了,所以今晚的表现才这么出色。
“我手术前真的想过的。”
梓用手拨下头发遮住额上的伤痕,接着说:
“也许会在手术台上死去,这么想着,心里反而没什么顾忌了,所以……”
“所以,今天你这么激动?”
“别胡扯,你怎么老是提这个事呀?提起这件事,我只想说,因为它,我越发能感到活着的幸福。”
梓说的话,久我也能理解,但他还是固执地认为,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想法,才有了今晚床上的那番热情。
“总之,一切都好了。”
一个月的寂寞太长了,现在梓终于回到了久我的身边,而且比以前更娇艳,更浪漫。
“今晚,能见面真是太好了。”
激烈的运动之后,依偎在一起,推心置腹地聊聊天,是再幸福不过的事了。这情况,俗称为性爱的后戏。这后戏能使爱的余响更有韵味,爱情的根扎得更深。
只是,现在久我的心里还有一点想不明白的地方。
这便是刚才梓问时间,听自己说十一点了,便显得有些着急,可现在又似乎忘了时间,没事人似的躺在床上不着急了。
当然,这对久我是好事,可她这异常悠闲的样子,总叫久我有些不放心。
现在,久我偷偷地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钟,已是十一点半多了。
至今为止,梓来这里从来没待到这么晚过,现在马上回去,到她世田谷的家也要十二点半或是一点钟了。
今天刚见面时,她就说要早些回去。刚做过手术,这也是应该的。久我心里也不想勉强她,可她今晚为什么如此泰然呢?
久我心里七上八下地想着,可又不能主动催促梓快些回去。
久我不禁感到自己有些奇怪,以前总希望梓晚些回家或者干脆不回家,可她今晚真的晚回家了,自己心里又敲起小鼓来。
这样下去,回家肯定是明天了。回到家,见到丈夫怎么解释呢?
刚出院才一个星期,便半夜三更才回家,她丈夫又会怎么想呢?
如果丈夫认真起来,是否会离婚呢?
这么胡思乱想着,久我心中越发不安起来。确实,久我是爱着梓的,有时甚至发疯地思念她,可这是知道她是有夫之妇的前提下的爱。换句话说,久我的潜意识中只是将梓当作有夫之妇的情人来交往的。
可现在,梓有可能从丈夫的桎梏中解放出来,成为一个自由的女人,那么对她的关系将怎样处理,久我有些迷惑了。至少,久我的内心不认为现在是个好时机,不想马上把她纳入自己的生活中来。
自己的心里有过这样的准备吗?
对突然陷入沉思的久我,梓感到有些奇怪,便抬头问道:“你在想些什么呀?”
“没有……”
久我含含糊糊地应付着,装出刚想起似的道:“不知道时间几点了……”
“肯定很晚了。”
这么回答着,梓还是没有一丝急着要走的样子。
“今晚,不要紧吧?”
“什么不要紧?”
“晚回去呀。”
“晚回去,当然不会不要紧的。”
梓这么嘟哝着,又将身子朝久我靠了靠:
“是你不好呀。”
“不好?”
“是的,是你搞到这么晚的。”
梓每次都这么责怪久我。
“那么,住下吧。”
鼓足勇气,久我将这心里话说出了口,但梓却微微摇了摇头:
“不行,不回去不行的!”
“可是,现在回去,到家也十二点多了呢。”
“这么晚呀,那得快些走了。”
梓这么说着,久我不禁又有些恋恋不舍了。
“不能住下吗?”
“这个,不行的。”
十二点多才回家,也许梓感到没什么关系,可她坚持不肯住下是什么道理呢?久我不禁又伸手搂住梓那柔软似水的腰。
“下次去什么地方玩玩好吗?”
上次与梓一起去旅行,是半年前她去仙台的一家百货公司参加插花展览会时,久我也跟着一起去了。
“九月底,也许有时间。”
“去哪里?”
“去京都,赏月的季节,大觉寺有个庙会。”
梓有大觉寺嵯峨御流插花的证书,所以各处都有人求她教插花。
“真的有空去?”
“还得商量一下呢。”
赏月的庙会是什么样子,久我不得而知,但在中秋如画般的夜晚,与梓一起在京都的街头赏月,也不是什么坏事。
“那么,我跟你去?”
“那么,我想办法去。”
久我听了,又情不自禁地抱住了梓。
刚才心里还催促她快些回去,可现在抱着她软绵绵的身子,真想就这么一起过夜呢。
梓要是住下,他怕她家里有什么问题;她要想走,他又百般舍不得。这种矛盾的心情让久我怔怔地不知所措,只好又一次轻轻地亲着梓的脸蛋。
梓穿起和服来,动作很快。
连淋浴冲凉到穿戴整齐,前后二十分钟都不用。
“果然是和服老师。”久我想着。
梓却对自己的头发还有些不满意。在卧室的镜前歪着脖子,用手在后脑勺上轻轻地整理着头发,久我从一旁看去不禁赞叹道:
“真漂亮呀。”
“这么夸我的,只有你啊。”
“大家也都这么认为,只是说不出口罢了。”
“谢谢夸奖。”
梓对着镜子给久我行了个鞠躬礼。
“刚才说过,手术前,我真的想了好多呢。”
“举些例子听听。”
“想从医院逃出去,不做手术了。想到也许会死在手术台上,想到如果病治好了,便要做这,不要做那……”
“那么,想到我了吗?”久我插嘴问道。
“当然,好几次呢。想你正在做什么,想你也许把我忘了,正在与别的女人玩得高兴……”
“喂喂,我可不会这么缺德。”
接着,梓又忽然想起似的接道:
“有首歌叫《瞬间之恋》,你知道吗?”
“好像有首这样的歌。”
“是的,是我母亲经常唱的,所以我记住了,是好久以前的一首老歌……”
梓说着低声唱起了这首歌。
夜晚的银座,七彩的霓虹灯。
献给哪一位呀,我的亲吻。
瞬间之恋呀,如那雨后彩虹。
偶触君之袂,纤指无限恋。
梓这么一唱,久我觉得自己好像也听到过。现在听来,这歌的拍子很慢,是段有些使人泄气的旋律。
“进手术室前,我突然想起这首歌来……”
“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也说不清,只是脑子里突然浮现出这首《瞬间之恋》。”
梓穿戴完毕,离开了镜子。
“你是说我们之间的关系?”久我脱口问道。
“你这么认为?”
“不是,只是你这么说才……”
“不过,这世上的事情可全是瞬间的,不是吗?”
梓这么说,确实有道理。这世上万事不是都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失了吗?
见久我不出声,梓便回过头来说道:
“仔细想想,真是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
“害怕?”
“经过了那样的手术,对世上的一切都无所谓了。一切都只有顺其自然……”
久我不住地点着头,深深感到这次手术对梓来说,实在是一次重大的人生转折。
“人生在世,最多五六十年吧。”
“没这么短。”
“就只有这么多,真正能健康、自由地生活的,只有这么多年。不,也许还要少,只有二三十年。”
梓的话,久我也认为很有道理。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久我不禁又点点头,似乎突然明白了梓今晚为什么这么晚还不急着回家。她已经彻底地无所畏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