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孔子这样的人,子路从来未曾见过。他曾见过力举千斤巨鼎的勇士,也曾听说过明察千里之外的智——但是,孔子身上有的,绝对不是那种透着古怪的异能。他只不过是一个最完善的常规理论的集大成者。从知情知意的方方面面到操纵身体的各种能力,都呈现出一种确实平凡,但也生长旺盛的精彩。在他身上,没有一种能力显得特别的突出,因为他已经达到了一种无过无不及的均衡状态,这种丰富的才能对子路来说真正是初次所见。对于孔子这种豁达自在,毫无道学嘴脸的状态,子路感到非常的惊讶。他当下就想到这是一个历经过磨难之人。有意思的是,就连子路引以为傲的武学还有力气,甚至都是孔子要更强一些,只不过他平时从不使用罢了。我们的侠客子路被这一点惊吓到了。
孔子有一种洞察所有人内心世界的敏锐,甚至让人觉得他是否也曾经有过放荡无赖的生活经历。从他的这个方面,再想到要达到这种纯净度极高的理想主义终点的路程中所涉及内容的广泛性,子路不由得从心里发出感叹。无论是不能忍受丝毫瑕疵的伦理派,还是从世俗的含义来看,这都是一个让人放心的人。历来子路所见之人的伟大之处,都存在于他的利用价值之中,只是因为能够起到这样或那样的作用所以才觉得了不起。而孔子则全然不同。只要在这里有孔子这个人的存在就已经足够了。至少子路是这么认为的。他已经完全地倾倒了。进入门下还不到一个月,他甚至已经感觉到自己无法离开孔子这个精神支柱了。
后来,在孔子漫长而艰苦的流离生涯中,再没有像子路这样欣然跟随的人了。他并不打算作为孔子的弟子以求仕途,而且有意思的是,他甚至也并非想要留在老师身边磨炼自己的才德。仅凭着这种至死不渝、无所欲求到极致的敬爱之情,就把这个男人留在了老师的身边。就像曾经的剑不离手一样,现在的子路无论如何都无法离开孔子了。
那时孔子还不到四十岁,只比子路大九岁。但是子路从这个年龄差感受到的却是他们之间接近无限的心灵差距。而作为孔子,也对这个弟子的格外难以驯服感到非常地吃惊。如果只是好勇武厌文弱的话,这种人有很多。但是像这个弟子那样这么不把事物的形式放在眼里的人也是少见。虽说事物的最终归宿必将归于精神,但是明明所有被称之为礼的东西都必须要通过形式才能表现,可是这个叫作子路的男人,却轻易不接受这种“先从形式上进入的条理顺序”。在说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的时候,就听得津津有味,而到了讲述礼仪细则的时候,就立刻摆出一张百无聊赖的脸。
一边跟这种对形式主义的嫌弃作战,一边还要给这个人教授礼法,对孔子来说是一件非常头疼的事情。但是,对子路来讲,让他学习礼法这件事,则比这个还要难。子路能依赖的只是孔子为人的深厚度。而子路不会想到,这个深厚度其实正是日常琐碎行为的一种积累。子路知道,有本才有末。但是对这个“本”要如何养成的实际考量却远远不够,因此他经常受到孔子的训斥。子路对孔子心服口服是一回事,但是,他是否能够立刻就接受孔子的教化,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孔子在说到上智和下愚之人很难改变其位置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子路。虽然子路一身的缺点,但是孔子也并不认为子路是下愚之人。孔子比任何人都看重这个弟子无人可比的美德。他是一个纯粹到毫不考虑利害关系的人。这种美德在这个国家的人里面即使有,也是非常稀少的,所以,子路的这种性格,除了孔子之外没有人会认可。他看上去只会更像是一种让人无法理解的愚笨。但是,只有孔子心里最清楚,跟子路的这个珍贵的愚钝品质相比,他的勇武和他的政治才能其实都算不得什么。按照师长所授,试着控制自我,不管怎样,先付诸形式的,是子路对待其父母的态度。自从师从孔子之后,脾气暴躁的子路突然就变成了一个孝顺的孩子。这是亲戚们对他的评价。被大家夸奖,子路感觉很是怪异。别说什么孝顺父母了,他总觉得自己说的全都是假话。再怎么想,都是之前的自己才是诚实的。而现在因为自己的虚伪而开心不已的父母让子路觉得有点儿可怜。虽说不是什么心理分析家,但是作为一个极为诚实的人,这种事情也是可以感受得到的。一直到过去了很多年,有一天子路突然意识到父母已经老了,再想起自己年少时他们精神的模样,突然之间就落了泪。从那时起,子路的孝行才真正变成了无人可比的奉献行为。在那之前,他偶尔为之的孝顺也不过就是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