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海 岗 祭 母
渤海,是被中国内陆半抱入怀的,一只胳膊是辽东半岛,一只胳膊是山东半岛,而大连则是左胳膊那个最长的中指尖。这座城市弥漫着多种文化杂糅的气息,苏联的列巴,日本的清酒,朝鲜的打糕,每一桩每一样都在诉说各个时期曾征服统治大连的主人的故事。但无论谁做了大连的主人,城市的风貌如何改变,有一样是亘久不变的,那就是这座海滨城市的空气中永远能嗅到腥咸的海的气息---------
沿着漫长的海岸线往北,是一纵层层叠叠的山峦,这些山都并不高,但都傍着海,不能说不是块宝地。陈素云走在山间,听到山崖下海浪拍打岩石的阵阵涛志,海风吹来,那腥咸的味道比在城里浓烈了许多。母亲能长眠于此,想必也能聊慰她那短暂而不幸的一生吧。向前望去,幕川正男正略佝偻着背引领她在林间穿梭而上,他背部轮廓显得有些僵硬,每向上跨一步身体便向前倾,仿佛每一步一点头。素云不喜欢这个日本男人,尽管隐隐感到母亲很爱他,但还是看着他觉得别扭,毕竟,素云潜意识里不能接受自己的母亲和一位侵华日军之间的感情,更不能对自己的母亲爱上父亲以外的男人释怀。
“到了!”幕川走到山顶一处稍开阔的空地停了下来,指着一处隆起的土包说:“最右边的就是贞了!”那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土包了,没有石砌栏,没有影壁,只有一块洁白的大理石碑诉说着墓主人曾经的不凡。上书“故先妣赵氏毓贞之墓”,见素云有些疑惑,幕川解释道:“满洲人都恨日本人,恨爱新觉罗家,我不能不隐去贞的姓氏,隐去我和一雄的姓氏,这样她死后才能安生。”
可怜母亲虽为抗战建功赫赫,死后却不能堂堂正正给碑文留名。挨着她的旁边分别是两座新坟,一大一小,连墓碑也没有。“他们是谁?怎么和我娘葬在一起?”幕川瘦削的脸上现出悲戚之色:“她们是我的弟媳幕川由里子和6岁的侄女千蕙。我弟弟浩男今年四月战死芷江,由里子原本要带着他的骨灰和孩子回国。但八月和苏联红军开战,关东军一溃千里,家属营的长官硬逼她们自杀以殉天皇。战争就要结束了,为什么还要她们殉葬?可怜的千蕙,她还是个六岁的孩子-------”幕川已泣不成声,他抚摸着碑上“毓贞”两个朱漆刻字,说:
“我曾怨过贞,这个国家已经抛弃了她和她的家族,为什么她还要为它卖命,甚至不惜牺牲我们的爱。但现在我知道了,贞是对的,她不但在拯救自己的民族,也是在拯救我。当年空军的战友,不是在和飞虎队的空战中阵亡,就是被俘虏到西伯利亚做劳工。我弟弟一生为圣战服务,却全家丧命。这场战争是非正义的,是注定要失败的,如果不是因为贞,我就不能退出这场战争,等待我的命运也只能是毁灭。这是什么圣战?为了这场无谓的侵略,我失去了妻子,弟弟,失去了幸福,这是为了什么?”
素云听得出,这是一个历经沧桑的男人的内心呐喊,不由她不感动:“幕川叔叔!”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叫:“我大伯也是这样说的,但愿以后永远不再有战争,不管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都有和平幸福的日子。”她顿了顿,说道:“幕川叔叔,明天给由里子阿姨和千蕙小妹妹打个碑石吧。另外,把我和一雄的名字也刻在我娘的碑上吧,战争结束了,不能让她继续隐姓埋名。至于钱,我还有。”幕川闻言,猛一鞠躬:“谢谢!我替浩男谢谢你了!”“不用了!幕川叔叔,你能不能回避一下,我,我想和我娘单独说会话,行吗?”幕川怔了怔,旋即点点头,转身下了山顶。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素云终于松了口气,将篮中携带的祭品摆放在碑前。从小,顶着“野种”骂名的她特别羡慕别人有娘的孩子,就连总是欺负自已的哥哥茂富,她也是羡慕得要死,至少他有亲娘宠着。素云总梦想哪天自己的亲娘能从天而降,搂着自己说上三天三夜的体已话。今天,从江南老家跨越千山万水,在这渤海之滨的山岗子,她终于找到了亲娘,可以面对面地说话了,尽管只是一捧黄土,但至少自已的血脉有了个着落。
“娘!我来看你了。我是妞子,是你的女儿。听爹说,小时候你很疼我。每天晚上都把我搂在怀里拍着哄着,直到我睡着了,你才肯眯上眼。虽然后来,你离开了我们,但你是有更重要的大事要做。我和爹从来没有恨过你,怨过你。爹他一辈子都在对我说,你是世界上最美丽,最能干,最善良的女人,是他对不起你,不能给你安稳体面的生活。但现在我知道,爹错了。我娘不是个贪图安逸的普通女子,而是个巾帼英雄,一个奇女子,就像大伯说的一样。
娘!其实我知道,爹和幕川叔叔,还有大伯,他们都很爱你。在他们心里,你是世间最完美的女子。娘,我佩服你的勇气胆魄,你的侠骨柔肠,换了我,一定做不到。见了我的人都说,我和你很像,做你的女儿是我的荣耀。但是娘,我不想做英雄,只想将来等到一个爱我的人,一起相伴终老。现在,日本人投降了,没有仗打了,我们也可以过安生日子了。良哥哥说不久就带我去南京,以后就要和大伯一起过了,我会把他当父亲孝敬,良哥哥和茂功大哥就是我的亲哥哥了。还有一雄,他很可爱,虽然我们说话都要幕川叔叔翻译,但我们还是觉得很亲。娘,我很想留他在中国,但良哥哥说孩子不能离开父母,何况惠子阿姨真的很疼他。唉!一雄比我强,虽然娘你离开了,却有惠子阿姨象亲娘一样照顾他---------
娘!以后我会再来看你,将来我有了丈夫,儿女,也会带他们来祭拜你。再以后战争的阴云彻底散了,我会和一雄一起来看你----------”
直到残阳如血,素云还跪在海岗上絮叨着-------------
一周以后,天津火车站。幕川正男,陈茂良,乌上尉三人拎着厚重的行李箱,拉着陈素云,惠子和一雄,一行六人好容易挤出汹涌的人潮。在战后的中国,所有的码头,车站都是这样被密不透风的人流拥挤得快爆炸了。本来他们打算在大连等待政府对日本侨民的统一遣返,但因为苏联始终不同意利用大连,旅顺港进行遣返,使得幕川一家回家遥遥无期,茂良只得安排大家坐火车入关到天津港,再想办法搭船回国。
“幕川先生,我们先找个地方住下,明天我再去遣返办替你们办手续吧。”茂良招呼道。“多谢陈君了。从满洲一路过来,若不是托您和云小姐的照顾,我们一家只怕难以活命。多谢!”三人深深鞠了一躬。“别这么说,都是一家人嘛。”
一行簇拥着走出车站,左顾右盼地想包几辆洋车去饭店。突然“砰”地一声枪响,人们仿佛惊弓之鸟般四处乱窜。幕川和惠子忙俯下身将一雄护住,茂良一步上前将素云挡在身后。只见五六个头戴礼帽,身穿黑夹克,便衣装扮的男人一路狂奔过来,边退边向后零乱地放枪。又有十来个身穿海军制服的士兵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他们手中拿的枪似乎更精良些。跑到路中间,一个尉官模样的人抬了抬手,示意停止追击,他示威似地举起手中的美式枪械:“就凭你们中统那两下子,还敢跟我们海军刘专员抢房子,回你们老娘肚子里修炼修炼再出来现丑吧!”一行人狂笑不止,神气活现地扬长而去。路边的人们仿佛看西洋景般好奇,渐渐有人看出了门道:
“瞧见没有?这帮‘五子登科’的劫收大员,越来越放肆了!”“嘛叫‘五子登科’?”“这你都不知道,房子,车子,票子,金子,女子,哪样不接收?刚才那阵仗,中统和海军为了抢着接收一栋房子,都上演全武行了!”“啧啧啧,这帮龟儿子,抗战时把俺们扔下自管自跑了,现在胜利了又回来发劫收财,娘X的!”“你还不知道吧,满天津卫的接收大员,手最黑胆最大的就属那海军上校刘乃沂,瞧刚才那出,真叫开眼哪!”
听着人们的议论,素云看见哥哥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铁青,知道他想起在浔江做接收大员的大伯。“良哥哥,别想太多了。”“云妹妹,别管这些人了。我们还是赶紧找住处休息吧!”
“姐姐,快看快看,这是什么?”一雄指着捏面人的摊子,满是好奇地问。他那夹杂着日语的半生不熟的汉语令人发笑,孩子毕竟是孩子,他自懂事起一直呆在舒兰小站,第一次置身于繁华的大城市,见什么都好奇。
“这叫面人,是可以吃的。”“哇!这个象猴子的也可以吃吗?”他特别钟爱孙悟空的那款面人。“这个叫孙悟空,是中国小孩都喜欢的猴王。你喜欢就拿一个吧!”一雄举着面人兴奋地颠着脚跑到惠子那边去了。素云的目光落到一个面人身上,一下子被吸引住了,那是一个穿着红色旗袍,戴着旗头的满族女子。“两个多少钱?”姐弟二人在天津卫的鼓楼街上兴奋地交谈着,象两只快乐的小鸟。不一会儿,大麻花,面人,纸风车---------拿也拿不下了。
“你看,他们姐弟玩得多开心!”幕川冷峻的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微笑。“幕川先生,云妹妹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弟弟,转眼又要分离,心里不好受啊!”“唉---------我也不想离开贞,但所有的战俘和侨民都必须返回本土,中国不可能继续接纳我们。母亲在东京也是望眼欲穿,我们不得不走啊!”“是啊。现在就多给他们一点相处的时间吧。”
暮秋的太阳比平日落的早,他们回到饭店,乌上尉正焦急地等着,他带来的消息不太妙。华北地区国民政府接收得早,侨民人数也不象东北那么多,目前遣返已近尾声。下周的海轮是运送平津地区的日本宪兵俘虏的,只搭载部分日军军官家属,这将是天津最后一批遣返轮船了。要搭上这班船必须打通海军接收专员刘乃沂的关节,他手握接收和海轮调度的大权。
茂良默默地听着,内心仔细地忖度着。“明天我和幕川先生一起去拜访一下这位刘专员。”见幕川的眼神有些惶惑,他用坚定的语气说:“幕川先生,请不必担忧。我会设法和我父亲联系,都是党国军人,无论如何总会卖些情面的。你们一定可以搭上这艘船的。”“嗨伊!一切拜托了!”
事情的确如陈茂良所说的那样顺利解决了,陈伯钧从浔江打来的电话和一张中央银行的十五万法币的本票起了关键作用。虽然抗战八年,法币不断贬值,但是在新接收的日伪统治区,还是很吃香的。幕川一家顺利拿到了船票,将于下周启程回国。
天津巨贪接收大员刘乃沂,1946年6月被蒋介石亲自下令逮捕,1947年被枪决。他只是当时满天飞的接收大员的一个典型,国民党在接收敌占区巨额资产时的腐败令人触目惊心,这也掀开了几年后政权倾覆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