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南 京 印 象
南京,六朝金粉荟萃之地,烟花繁盛之所。曾有六个朝代的君王先后定都于此,使这座江南名城平添一种王者的霸气与气派。到了近代,国父孙中山与一代枭雄蒋介石亦先后定都于此。究竟这座城市有何魔力,竟得如此青睐?论气势磅礴,皇家气派,南京远不比BJ;论经济繁荣,洋气时髦,南京也远逊于上海;论婉约清丽,吴越遗风,南京也不如苏杭。
但南京自有它独特的美,吸引着古往今来的政客与文人。南京的美是一种被书香浸润后的气质美,是一种被岁月沧桑后的知性美,是一种被历史沉淀后的厚重美。那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只能身在其中,一点点用心去体会的美丽。一个人和一座城市,也是需要缘份的,第一眼就叫人爱上的,总是前世种下的因果。陈素云一只脚刚踏上这座城市的土地,第一眼看到它,就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自己本来就属于这里,不过久未曾归来罢了。她想告诉茂良这种奇异的感觉,但终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从走出下关火车站的那一瞬,陈茂良的心中一直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占据着,古人说:“近乡情更怯。”大约就是这个意思。他焦急,渴望看到这座已阔别七年多的城市,他又害怕,1937年的冬天,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将它变成了人间地狱,今天它还会美丽如昔吗?但除了偶尔在一些建筑物上见到的弹洞,似乎南京繁华依旧。
“二少爷,侄小姐,上车吧。”司机老张打开车门半天了,见二人还呆着发愣,不由催促道。这辆黑色的德国轿车和老张本人都是陈家的老泰山——国民党元老杨公拨给女婿的。南京的街道很宽,但车子却开不快,从大后方归来的各色人等使这座城市的人口猛然膨胀了一倍多。
“嘀!嘀!”老张不时按着喇叭,颇有些愤懑。“怎么就你一个人来接我们吗?”茂良漫不经心地问道。“房子刚收回来,大刘管家一时走不开身,叫我和少爷小姐说一声。”“父亲就要回来了吗?”“嗯哪。本来老爷就要回来的,一时又有了公务,恐怕要耽误一段了。不过,太太怕您二位没人照应,已经打发大少奶奶先回来了,这几天就要到了。”听到这话,茂良的心情似乎轻快了些。
“良哥哥,茂功大哥已经成亲了吗?”素云小声问道。“是啊,大哥从南宁的陆军军官学校毕业回重庆,就认识了大嫂。他们成亲快两年了。”“新嫂嫂是哪里人?”“是重庆人,家里开轮船公司的。我和父亲回浔江就是坐她家的船。嫂子人很好,你会和她相处得好的。”茂良拍拍妹妹的肩。“少爷,我听说什么‘少不入川’,好小伙子进了四川,就做了女婿不愿走了,是不是这意思?”“也不尽然。我大哥不就把我大嫂给娶回南京了吗?”开着玩笑,气氛不由轻快许多。不知不觉,车子驶出了闹市区,眼前的绿色渐渐多了起来。
如果说山是大地的脊梁,那么水则是一座城市的灵魂。波光粼粼的玄武湖,赋予了南京城一种灵动温柔的美。它位于南京东北城墙外,占地近400公顷,烟波浩渺,绿荫环绕,中有梁洲,菱洲,环洲等五座小岛,将火腿状的湖面大约分为四块水域。玄武湖是南京人共有的后花园,每到夏日,玄武门大开,人们扶老携幼来到湖边纳凉消暑,清凉的晚风带着湖水的湿漉吹拂着,给饱受火炉之炙的南京人带来难得的惬意。自古以来,山水宝地都是达官显贵们聚居之所,玄武湖西南岸小楼林立,不少政府高官择居于此。
陈伯钧的洋房亦在玄武湖南畔,在一片火红的枫树林的映衬下,洁白的欧式建筑显得分外端庄而静雅。这是一座两层洋房,但却有五米多的层高,入门处的两根罗马柱约有一臂之围,柱顶雕有女祭司半身像。一楼的所有八扇窗子都是半圆形落地玻璃窗,显得大气典雅。陈素云见惯了粉墙黛瓦,木格窗框的中式院落,对这洋味十足的白色洋房充满了好奇。
“杨姨是上海新派女性,这座房子是按她的喜好建的,不知道云妹妹住不住得惯?”“良哥哥你太多虑了。它很漂亮,很精致。以前我在省城读女中的时候,见过很多这样的洋房,但都没有它好看。看,碧水,蓝天,白房,红枫,多象一幅画呀!”“这些枫树是父亲从栖霞山移植过来的,现在冬天了,枫叶没剩多少了,等明年打了秋霜的时候,才是它们红得最艳的时候。”茂良指着周围的几十棵枫树说。其实他也不明白,玄武湖畔的别家官邸大多栽的是青松翠柏,法国梧桐,为何父亲要大费周章地移植来这么多枫树。
管家大刘迎上前来:“二少爷回来了,早起一直派人在门口盯着哪。听说您陪云小姐去了东北,那里可乱着哪,一直悬着心哪。”他自管自接过茂良的行李,不住房地唠叨着。大刘是陈家的家生子,父亲也是陈家祖父陈济琛的贴身仆从,而他本人一直跟着陈伯钧,除了从他去日本留学,读黄埔军校到参加北伐那七八年外,一直被陈伯钧带在身边。茂良亦轻拍大刘的肩膀,显得十分亲热。大刘突然瞥见一边的素云:“哟!这是素云小姐吧。上次还是老爷从马当撤退的时候见的,还是个八九岁的女娃,现在都长成大姑娘了。”他的目光把素云从头到脚扫掠一遍,不住地啧啧赞叹:“小姐出落得这么水灵,象画出来的一样,比梦琳小姐还好看哪。”这个陌生的名字落入耳中,未及发问,茂良插道:“刘叔莫乱说了,快带云妹妹上楼吧。”大刘应诺。
这是一座拥有罗马式穹顶的大厅,四面的落地玻璃窗让它明亮而通透,午后的冬日,暖暖的阳光洋洋洒洒流泄到褚红色的大理石地面上,朝南的大窗边,静静安放着一架硕大的黑色三角钢琴。琴台旁边,白色的旋转楼梯将楼上楼下连接起来。这座大厅原本的设计初衷就是为爱好交际的女主人举办小型舞会而备用的。可以想象当年笙歌燕舞,粉肩香颈的繁丽。在1937年后,和南京其它官邸一样,它也是几易其主,有日本高级军官,汪伪政府核心成员,而今千回百转,它又迎回了最初的主人。
晚餐还未备好,这段等待的时间总是难捱。茂良见妹妹有些局促不安,便提议带她到湖边看看落日。
玄武湖的落日和“雷峰夕照”一样,都是享誉江南的胜景。已是草木凋落,枯树寒鸦的初冬,虽不似三九严寒,但湖水幽冷的粼光仿佛蒸腾着无限的寒意,只有火红的夕阳在水面投下的一道红彤彤的倒影略使人感到一丝暖意。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良哥哥,它多像我们老家的如仙湖啊。”素云被此景勾起了思乡之情。“是很像,不过也不象。如仙湖清水芙蓉,玄武湖淡扫娥眉,各有各的风韵。山水历来是人生存的依靠,人和城市从来都是临水而居,临水而建。不过,山水也是最无情的,不管人间如何变迁,甚至惨祸降临,江山总是依旧故我。‘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良哥哥,你的话好深奥。”素云有些沮丧,毕竟人在十五六岁时,听到自己一知半解的话总会觉得有些挫折感。
茂良轻轻拉着妹妹的手,扭头微笑了一下。他棱角分明的唇边现出一道迷人的弧线,那一瞬间,素云觉得哥哥的笑很温暖,能暖到她心里,驱散这冬日的寒意。“云妹妹,我只是再回到南京,看到它曾经的伤痕,不由感慨罢了。”“良哥哥,其实你不必那么悲观。不管在什么时候,只要有人在,就会有希望在。你看,今天的南京还不是一样繁华美丽吗?”“一直是我安慰你,没想到今天需要你来安抚我了。”茂良觉得妹妹的手有些冰凉,正待提议回去,却看到她的眼神有些凝滞,不知是什么景物让她看得如此专注。“良哥哥!看,炊烟,对岸有人家!”素云大声地指着湖对岸一缕袅袅升起的白色炊烟说,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云妹妹,你知道吗?自从浔江见到你,三个多月了,这是第一次看到你笑得这么灿烂。你笑起来很好看,就象月亮冲出云层光华万丈,以后我天天陪你看落日炊烟,天天看你笑的样子。”茂良深情地看着妹妹,说道。
素云低头,躲闪着哥哥有些炙热的目光:“我想起你和伯父走后,父亲带我去了乡下。每天,大刚哥接我放学回去,走到村口就能看见厨房烟囱飘出的炊烟。我知道爹正等我吃晚饭呢!那段日子最快乐了!可没多久,乡下也不太平了,只能回城了!”
“云妹妹,以后我们的家就在玄武湖边上。明天我们就去联系学校,我会天天接你回家吃饭,好吗?”
在晚霞的余晖中,兄妹二人手牵着手,回到枫林深处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