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未央之民国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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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廿三 三月变局

1947年三月开始,内战进入一个新的战略阶段。由于攻占了不少城镇,不得不分兵把守,国军的兵力渐渐捉襟见肘,只得由全面进攻改为重点进攻。三月十九日,上将胡宗南一举收复延安,同月A师一路高奏凯歌,直捣山东腹地。

然而,NJ市民们却没多少心情去关切大报小报上连篇累牍的胜利消息,比起打仗,日日飞涨的物价更令他们揪心。人们发现,新发行法币的面额越来越大了,市面上的东西也是一天一个价了。年前,拿着一张百元大钞还能吃顿丰盛的早餐,年后竟买不到一根油条了。男人们开始用钞票点烟卷了,女人们开始用成捆的钞票买日用品了。物价的飞涨象坐上了直升飞机,但日用品却越来越难买到了,先是煤油酒精,再是棉布,棉花,到后来竟连大米白面也出现了供应短缺。城内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都忙着囤货,每家粮店米行,布庄,日用杂货铺门前无不排起长队,与此同时,各种流言也是满天飞。

有人说上海的码头仓库堆积的美国援助面粉象小山一般,不少都生了虫,就是不拿出来卖;又有人说政府扩军备战,粮食布匹都充作了军需,与之针锋相对的另一说法是,国军将领吃空饷,虚报人头,把多余的甚至是士兵该得的军需物资都囤积起来,待价而沽,中饱私囊。

这种乱糟糟的局面也影响到了小白楼的陈家。一大清早,楼下就传来一阵吵嚷声,素云知道仆人们又找伯母要涨工钱了。

“太太,不是我们要闹,实在是现在的东西涨得太快了,您没去市场上看,东西一天好几个价,我们家里也有老小,实在是没法子啊。”

厨娘领着两个女仆站在兰娣面前,故作镇定的语气透着几分心虚。

“就是因为物价在涨,所以才月月给你们涨工钱的。你们自己说说,打从去年五月少奶奶给你们加的五百块,哪个月不是在加?上月你们最少的都拿了两万五千块了,现在到哪能找到这么好的活了?政府都发布限薪令了,我还给你们加着,还不够好呢?”

“太太,可是按现在的行市,两万五也就只能买到两袋面粉了。”

“你们在这里吃,在这里住,用得着自己买粮食吗?不用再说了,愿干就干,不愿干就走人,现在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想找活干的人!”

兰娣“当”地一声,把剔指甲的挫子扔在茶几上,自顾自上楼去了。女仆们只得向仍坐在沙发上的丽容投去求助的眼神:“少奶奶,您可得帮帮我们。我们自个儿住在东家,吃住不愁,可家里老人孩子要吃粮啊!”

“我知道,这样吧,我尽量劝太太把你们的工钱改用银元来发,好不好?”女佣们连谢不喋。

趁家里哄乱的这个当口,素云溜了出来,不由长舒一口气。她想找个地方散散心,“在水一方”静虽静,但老一个人呆着不免显闷,不如去太平门桂芳的面摊去转转。自打去秋栖霞山回来,素云也记不清有多少次光顾这个面摊了。那里似乎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吸引着她,那是她在别处从未感受到的,到底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什么?四百五?昨天早上不是三百吗?怎么一天工夫就涨一百五了?”还差十几米,素云就听见宗家的面摊上有人大声叫道。

“大叔,实在没法,现在粮食一天一个价,我们也没办法,您见谅!”是桂芳道歉的声音。见她说得真诚,客人只得悻悻说道:“算了,还是回去打点面糊吃算了。什么年月,一碗素面也要四百五?”

“慢走啊,大叔!”桂芳笑送客人,转过身来却是满面愁容。

“桂芳,怎么了?生意不好吗?怎么只有你一个人?”素云关切地问。桂芳捅了捅炉火:“你也看到了,一早上只来这一个客人,还走了,唉!”

“那你就卖便宜点嘛!”

“便宜?我的大小姐,你真是十指不沾阳葱水。你知道现在白面什么价吗?上星期一斤二百八,昨天去买已经涨到五百还卖断货了,我们实在撑不住了才提点价,可又没客人上门了。唉!什么世道------”

“你哥呢?”素云想岔开话题。

“去乡下收面粉了。现在城里美国面粉越来越贵,他想去乡下直接买,看能不能便宜些。不然的话,这面摊也快摆不下去了,嫂子下月底就要生了,爹的病还得吃药------”谈起家事,桂芳脸上始终愁云密布。她原本棕红的脸庞隐现苍白,整个人似乎膨大了一圈,手指指节处尤其粗大,素云在大连时见到很多饥饿的日本难民都是这个样子,这是营养不良造成的浮肿。

初春的风虽仍透着寒意,但太平门城墙边迎春花已开,粉嫩的桃花也开始打苞了,一派鸟语花香。但两个姑娘则根本无心欣赏这怡人春色。桂芳突然问:“葛大哥他,还好吗?”

“倒是每周给大伯打电话的。听说打得也不太顺,什么临江屡挫之类,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你不用担心,扶松哥是入缅作过战的名将,没有问题的。”

“我曾说过一定要还上他那五万块的,可现在------”

“你干吗老记着这个?他肯定早忘了这一回事了。”

“‘人穷不能志短’,我只是担心,即使我现在拿得出五万块,也只当得去年的五千块了。唉!”

素云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得将手搭在桂芳手背上,希望这样能带给她一点安慰。

“素云,其实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我家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我们全家都吃苦耐劳,靠自己的手艺在日本人手底下苦捱了六七年,才挣下一份不大的家业,也供我上了学。国民党还都那会,所有人都兴高采烈,说终于不用再当亡国奴了,以为天亮了。谁想到现在,不但铺子没了,爹的身体也不行了,连一日三餐都不得半饱。这是我们自己的问题吗?还是这个社会出了问题?还是这不该打的仗造成的?”桂芳的话沉静中压抑着愤懑,令素云不寒而栗。

金女大的食堂处于随园中僻静一角,近日来火药味渐浓,象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盖因食堂的伙食越来越差了,本学期开学,先是早餐由包子油条改为馍,继为窝窝头,中晚餐由两素一荤变为全素,后来竟然白水煮青菜,看不到一丝油腥,米饭供应也由不限量变为一人限一两。正处于青春期的女孩们哪里吃得饱?本市家境好的,就从家里带吃的,外地的可就苦了,直饿得眼冒金星。

当时的大学也有公费和自费之别,公费生不仅学费低,政府还补副食费。1946年12月国民教育部限定公费生副食补助标准为每人每月法币两万四,然而到了1947年3月,法币两万四竟吃不到半个月了。自费生就更惨了,开学以来已被追加催缴了三次伙食费和住宿费,已有相当人数被迫辍学了。

相比而言,现在随园里境况最好的是象陈素云这样家境优裕的本地公费生,京陵名媛自不必说,次之为象邱美娜这样的本地自费生,再次为象秦月梅这样家境差些的本地公费生,外地公费生再次之,外地自费生最惨。每到吃饭时间,本地生和外地生便自发分为两拨,本地人少只占一隅,外地生占据其他座席。本地生还有自带的食物可填肚,外地生可只有白水煮青菜,窝头就咸菜。

“又是窝头,白水煮菜叶子。”月梅看着排队打来的中饭,不由紧皱眉头,她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吃不惯这种北方粗粮,但还是咬咬牙吃开了。素云这些天因学校伙食坏,早上都多拿了几个包子来吃的,但路上因见桂芳脸色不好,故意落在她摊上了,现在虽然饿了,但还是不愿吃那窝头。

见她这样,邱美娜赶紧打开自己的饭盒说:“素云,我今天带的多。我们一起吃吧,一人一半。”她那铁皮饭盒,最上方是一摊油汪汪的荷包蛋,煎得两面金黄,旁边是胡萝卜烧肉,红得正艳,几块五花肉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让人直咽口水。

“那些东西哪是给人吃的?给猪吃都不长膘。”邱美娜不由分说拿筷子拨了一半给素云,顿时饭肉的香气四溢。

月梅对她们小声说:“你们不如出去吃吧,大家都在看着哪!”素云环顾四周,果然学生们都停止了艰难的咀嚼,在看着她们,尤其是从外地生那里投来的目光令她如茫在背,那是只能喝粥的人看大块吃肉的人的眼神。她想制止邱美娜过于张扬的举动,可是已经晚了。不知谁带的头,女孩们开始拿筷子敲碗,发出整齐划一的“叮当”声。

“你们敲什么敲?我吃我自家的饭,关你们什么事?”邱美娜急了,朝她们嚷道。

一个瘦高个,突颧骨的女生窜了出来,素云认得是社会学系二年级的班长孙采英:“你吃谁家的饭我们管不着,但不要在这里吃,在我们这些吃不饱饭的穷学生面前显摆。”

“谁显摆了?你们吃不饱是我们造成的吗?你有种别在这里横,去找校长去,再不然还可以上街游行啊,你又不是第一回干了。哼!我们家里有吃的还不兴我们带了,又没吃了你的,哼!”邱美娜毫不示弱,素云向月梅使了个眼色,二人忙上来拉美娜,连声劝她算了。

这下更惹怒了孙采英:“你们这些本地生根本就不吃学校的饭,还每月照领副食费。我们外地来的,无依无靠的,每天只能吃到三个窝头,就该把你们的副食费免了,我们的伙食也能好一些。”她的话引起一片“对!”的震耳的和声。

“你说的是什么话?我们都是一样辛苦考上的公费,凭什么把我们的副食费喂到你们嘴里?”月梅厉声道。

“秦月梅!我又没说你。我们天天吃的连猪都不如是因为什么?从前的大米白面到哪里去了?不都喂了些脑满肠肥的贪官吗?陈素云,你看看你自己,吃的是白米精肉,穿的是上海时装,喷的是法国香水,你家的公司在上海囤了多少货?你自已说,你有资格领这两万四吗?”

“你不要胡说。我伯父为了国事每日里兢兢业业,决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人。你怎么说我都可以,就是不能污蔑他!”

“我还说的就是他!”孙采英一把抓过邱美娜的盒饭猛地掷到地上:“你们吃的就是我们的血,叫你们吃,叫你们吃!”她恶狠狠地踩着洒落在地上的饭团,象对付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见她这样,邱美娜怒吼一声,冲上去揪住她的头发撕扯,孙采英忙又反手扯她的毛线外套。月梅素云怕她吃亏,忙上前帮忙,这边又有几个人上来和她们扭打在一起,顿时双方乱作一团。

直到校长亲自赶到,才制止了这场内部群殴。孙采英,邱美娜,秦月梅,陈素云各自受到记过处分,并且学校食堂有了一条新规:学生不得自带食物进食堂就餐,如果带了,就只能自己在外边完了才能进来。

这一场风波过后,本地生和外地生隐藏的矛盾公开外在化了,吃饭上课皆各自类营,校方虽多次疏导,奈何物价涨势日胜一日,伙食状况每况愈下,教职工生活皆捉襟见肘,实在焦头烂额,也管不了许多了。素云亦很苦恼,她似乎不经意间成为本地学生的典型代表,孙采英她们言必“陈素云她们”如何如何,这并不是她想要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