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未央之民国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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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楚 歌

“哎呀!又弹错了,真是太难了!”皎玉对着面前的琴谱,哇哇乱叫,无论她怎么努力,那一根根琴弦就是不听使唤。

“你要耐心些,钢琴是最难驾驭的乐器了,你都能弹得那么好,古筝又有什么难的呢?”素云耐心地劝导她。

“陈老师,为什么古筝只有五个音呢?没有4和7呢?每到这两个音区我都会搞错,真烦!”

“你别忘了,古筝可是民族传统乐器,自古只有‘宫商角徵羽’五个音符的,西洋音乐才有七个音。你在弹古筝时要全心投入,抛弃既有的乐理思维,把自己当成一个零起点的人。来!深呼吸,再重来一次,尽量让大脑空出来,什么也不要想!”

皎玉按素云所说再弹了几遍,渐渐地,指法由生涩变得熟练,乐曲也流畅多了。她圆圆的粉脸兴奋地涨得通红:“啊!我学会了!”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一点点成功足以使她们欢乐非常,一点点挫败亦足以使她们感叹自己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人。素云这样想着,却忘了其实她自己也不过十八岁而已。

“太棒了!一个星期就能弹成这样,比我学古琴时强多了!”

皎玉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问:“陈老师,古琴是不是和古筝一个样子?”

“不,不一样。古筝有四个音区二十一根弦,古琴只有七根弦,音域窄多了!”

“啊?只有七根弦?那能弹曲吗?”

“能,当然能。只需一声,就能穿越时空,摒弃浮华,以后你就知道了。你饿了吗?”

“嗯,有一点。妈妈准备了点心在厨房桌上,我去端。”

“好了,我去端吧。你好好练琴吧。”皎玉拗不过她,只好乖乖坐下。

段家的厨房单独坐落在院子东面,背对着后门。素云端着点心牒子正准备上楼,忽听后门处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她下意识地探身看了看,原来是段亦婷正在虚掩的后门处,门扉正巧挡住了她的脸,素云只隐约听见:“不行!今天不行,家里有客人!”

“什么客人非要背着我?”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应该有些年纪了。

“是葛旅长太太!”素云纳闷,是自己在这,所以段老师才不便接待其他客人吗?正思忖间,段亦婷似乎已打发走了来人,推开门扉,拿起门闩要关门,就这一瞬,素云看见一辆绿色军用吉普车从门前慢慢向后倒,那辆车很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幕布后面,舞台的白炽灯照着素云兴奋得通红的脸,她正躲在一角,悄悄地从幕布的缝隙向台下张望。下面,一排排的士兵已整整齐齐坐好,那满眼的土灰色中,略有几处是深褐灰色,那是军官们的制服。看得出来,他们很兴奋,年轻的脸庞上满是对演出的期待中。近年征战频连,难得有这么长的休整期,正是放松身心的好时候!再看看台上,女孩子们已在合唱台阶上一排排站好,她们月白色的褂子在舞台强烈的灯光照射下,泛出淡淡的珍珠般的光泽。素云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一颗心正“扑扑”地跳个不停,演出会成功吗?不会搞砸吧?

一段急促的古筝齐奏在幕后响起,台下瞬间安静了下来,大幕拉开了。皎玉和另外两个女孩在台中央排成个品字形,每个人面前端端正正摆着一台古筝。一段略显急促的前奏过后,舞台上方的探照灯忽地亮了,刚才若隐若现的合唱团在灯光下显得如此清晰和耀眼。段亦婷轻抬手臂,伴着指挥棒在空中划出的美丽弧线,女孩子们娇嫩的嗓音如黄莺出谷:“啊-------嗯-------”歌声如一股清泉,缓缓落在舞台左侧,素云轻挑玉指,“凤梧”如同一个空越千载岁月的精灵,只需一个音符,立即将偌大的场子带入那古远的时光。

“淡淡野花香,烟雾盖似梦乡。别后故乡千里外,那世事变模样。池塘有鸳鸯,心若醉两情长。月是故乡光与亮,已照在爱河上,我却在他乡。千里关山,风雨他乡。乡音,我愿听,家里酒,我愿能尝。------”

袅袅炊烟,飘来青草与米粥的芬芳,晚霞辉映下,母亲佝偻的身影,飞舞的白发是那么清晰------所有士兵的眼眶都湿润了,隐隐还能听到轻轻的啜泣声。一曲终了,七八百人的剧场里鸦雀无声,静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忽的,一两声清脆的掌声将人们惊醒,于是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和掌声如排山倒海般袭来,似乎要将舞台掀翻。素云领着大家连谢了三次幕,兴奋得热血沸腾,她往扶松坐着的地方张望着,可是正面乱哄哄的,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她只得作罢。

四月的阳光是如此灿烂,空气中弥漫着杏花的芳香,鸟儿的鸣叫又是如此清脆,素云走在回家的路上,就象走在彩虹铺就的大道上,脚步轻盈得可以飞起来。扶松会有什么样的表示呢?会准备好吃的,还是鲜花,还是------她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看到路人奇怪的目光,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顿时窘得满脸通红。

松楼下传来一支乐曲,是一种从未听过的乐器的声音,象箫又不是箫。轻轻推开门,原来是扶松坐在云溪旁的大石头上吹曲,他手里拿个圆圆的深褐色的东西,正对着口子吹呢!那声音是如此苍凉,让听到它的人都会揪心不已。

“扶松,你有什么心事吗?”看见扶松松口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云儿,你难道听不出我吹的是什么曲子吗?”

“我知道,天天在合唱团练的就是这个,怎么会听不出来?”

“那你知道我手里的这个是什么吗?”素云茫然地摇摇头。

扶松站起来,面北而立,他高大的身影被落日余晖拉得老长,他的声音和他的曲子一样苍凉:“那叫埙,是两千多年前彭城流行的一种乐器。当年,刘邦就是用它吹的四面楚歌,逼得项羽兵败垓下,乌江自刎。云儿,你知不知道,彭城就是今天的徐州。所以,云儿,你们的演出今天是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了。”

“为什么?”素云心中一紧,一种不祥的感觉笼罩心头。

葛扶松摆摆手:“云儿你先别激动,听我说完。你知道为什么一支楚歌就能逼得楚霸王走投无路吗?连年征战,将士思乡情切,听不得乡音的。你懂吗?”

“扶松,我懂你的意思,也许是我当初太欠考虑了。可是你也看到了,今天的演出那么成功,你不应该一棍子打死吧。这是我第一次做成这么大的事,你不能因为自己那套封建迷信的想法就把它扼杀了呀!”

葛扶松面无表情地打断她:“你不必说了。我已和军团宣传处打了招呼,停止运河女中的所有劳军演出。”

“你太过分了!”素云气极了:“你凭什么这样做?凭什么干涉我的工作?”

“我是这个旅的军事主官,不能因为妻子的一点虚荣心而影响整个军团的战斗力。”

“什么?虚荣心?你------”素云气得浑身颤抖:“你就是这么看待我的吗?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葛扶松吗?”

“对不起,云儿,我说重了。”

葛扶松意识到自己的话太重了些,亦有些后悔,但素云已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她狂奔着跑出家门。跑了几百米后,素云的脚步渐慢了下来,这才发现天快黑了,马路旁的灯也亮了,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城市的夜生活开始了,在人来人往的喧闹中,素云最初的愤怒委屈已沉退,涌上心头的是无尽的恐惧和迷茫。除了伯母诬赖她偷玉的那次,她还从没这么晚一个人出门过。想回去吧又不甘心,忽然想起段老师家好象在这附近,便按记忆摸索着去了。

“唉——!你呀!”听完素云一番义愤填膺的诉说,段亦婷只是抱以一声悠长的叹息:“多大点事竟闹得离家出走?你也是太年轻任性了!”

“怎么?你不生气吗?就因为他一句话,咱们这么多人这么多天的努力全白费了,凭什么呀?”

“我想葛旅长一定有自己的道理,也许我们的演出的确有损部队的士气。总之国家社稷的事是他们男人操心的,咱们女人家懂什么。再说葛旅长对你多好啊,素云,我就没见过哪个男人象他那样对自己的妻子这么好的。你也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我虚活三十几年了,什么都看开了,这世间什么最难得,是人的一颗真心。别为了这么点事跟葛旅长闹别扭了,啊!”

“笃——笃——”有人敲门,段亦婷笑道:“一定是葛旅长接你来了。”

“他怎么知道我在这?”素云很奇怪。

“你一进门我就叫皎玉打电话给他了。”

“段老师,您怎么能这样?”

段亦婷拍拍她的手背,下楼去了。不一会儿,一阵门闩搭链敲击声之后,是沉重而零乱的脚步声和几个男人或高或低的声音。

“哎呀!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怎么不打个招呼?”这是段亦婷又急又气的声音。

“段老师,军长他喝多了,非要到你这儿来,我们拉都拉不住啊!”这好象是谢道方的声音。

“我没醉!谁------谁说我醉了?亦婷,------亦婷------过来,来!”

“别胡说!这样,把他扶到里面,我去煮点姜汤,等他清醒一点,你们还是把他送回家去吧!”接着是一阵七手八脚的杂乱之声,你们?除了谢道方还有别人?

底下仿佛安静了。

“这次来了就不打算回南京了吧?”沉默。

“我知道你不愿意来,要不是我说段老师在运河女中,恐怕你连车都不上呢!”又是沉默。

“你到底是怎么了?变得这么消沉?”谢道方有些愠意。

“他,对我妹妹好吗?”这人一开口,素云一颗心狂跳不已,是良哥哥!

“终于开口了!葛旅长可是徐州城里有名的模范丈夫,这点可是有口皆碑的!”

“他和那个红姑娘,断了吗?”

“最近倒没怎么听说,嗨!也怪我多嘴,让你一直惦记着这事!你也别多问了,明天直接去葛家看看不就行了!”

“我还是先问问段老师吧。”

素云按捺不住了,她推开门:“良哥哥!”那瘦削的背影一抽搐,转过身,是茂良清逸俊绝的脸庞------

四月的春花散发着沁人的芬芳,将往事的回忆酵发得悠远绵长。

“良哥哥怎么到徐州来了?”

“徐州剿总要筹建了,招机关文职干部,我就来了。”

“父亲也同意吗?”

“同意,过段日子他也要来了,剿总的委任书马上就下发了。再说我只做文职,又不用上战场,现在除了军队要人,哪里都是在裁人,父亲他也没得选。”

素云小心问:“那你来这里,她同意吗?”

茂良苦笑:“你是说她吧。我们已经闹翻了------”

茂良夹起一支烟,缓缓点燃,素云看到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都有些发黄了,可他从前是没有烟瘾的呀。她的心被揪得好痛好痛。

“我已提出离婚,但她不同意,说宁愿去死也不会跟我离婚。于是,我只能远离她,远离她所在的地方,离得越远越好。好了,不说我了,上次离开时我就一直悬心,怕他会对你不好。怎么样?他没再欺负你吧?”

“良哥哥!你想多了,扶松他真的对我挺好的。”

“那你怎么会离家出走?”

“谁说我离家出走了?”

“这还用说吗?现在几点了,你却一个人在别人家里,他到底做什么了,你会这样做?你别骗我了,你告诉我,他是不是又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了?”茂良一急,抓着她的双肩不放。

“没有没有!不过是些不相干的小事,你太多心了!”素云想挣脱,正拉扯间,后门忽然被推开了,茂良一惊手一松,素云一下因为惯性站立不稳,一头栽倒在茂良怀里。

葛扶松是来接素云的,眼前的一幕让他震惊,世间没有比这更尴尬的时刻了。素云意识到扶松一定误会了,想解释,扶松摆摆手:“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云儿,我是来接你的。你是跟我回去,还是跟他走?”

素云低头轻声说:“我,我跟你回去!”

茂良一把拉住她:“云妹妹!你不能任由他欺负,我现在来徐州了,你在这里不是没人做主撑腰的。今天你不告诉我他做了什么,你就不能跟他回去!”

“陈茂良!”葛扶松已枪抵至茂良前额:“我已经忍了你很久了,你不要以为我不敢一枪毙了你!”

素云大惊之下,本能地一步挡在茂良身前,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她已来不及思考。争吵声惊动了里屋,谢道方,皎玉母女先后出来,见此情形也是倒吸一口凉气,但谁也不敢出声。因为葛扶松只需食指轻轻一扣,血案就酿成了,他们也是干着急没办法。

茂良一把握住枪口:“你以为我怕死吗?我的心早死了,在你带她永远离开我的那一天就已经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一个躯壳而已。你要毙就快动手吧!”

葛扶松沉吟片刻,放下枪:“我不会伤害你。因为义父对我的恩情,也因为云儿。”

所有人长舒一口气,葛扶松略倾身在茂良耳畔说道:“除非我死,否则我永远不会让她离开我的。”说完,他向段亦婷欠了欠身,便带着素云推门而去。

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吉普车在那栋熟悉的洋房前停下,葛扶松却并没有下车的意思。

“云儿,我部队要开拔了,必须连夜赶回去。钱嫂子要回去把孩子接过来,和我一起走,过几天就会回来。”

话音刚落,素云跳下车直奔进屋,她无法言说内心的慌乱。都要走了,只剩我一个人,就象上次一样。厚重的脚步声缓缓从门外踱进客厅,素云只听到扶松无奈的叹息声:“云儿,我该拿你怎么办呢?唉!”

他蒲扇般的大手穿过她的黑发,曾经沧海刚硬如石的心亦被这柔柔发丝牵绊缠绕,硬不成软不了,这就是爱的无奈吧。

“你又要象上次一样把我丢下,不闻不问了。”素云满是哀怨。

“怎么会?傻孩子。我真的是有作战任务,本来一回来就要告诉你的,下午就应该出发的,你又赌气跑了,没机会告诉你而已。云儿,你是我的心,我无论都多远,都会回来的。只是------”

“只是什么?”

“等我回来时,你的心,还在这里吗?”

“扶松,你,你早就知道了。”尽管早有准备,素云仍有些惊诧。

“从你十六岁生日舞会那时,我就知道了。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你的心里住着谁?”

素云也想问自己的心,那里到底住着谁?为什么刚才会那么义无反顾地挡在良哥哥面前,但如果是茂良拿枪指着扶松,她也一样会以身体遮挡他的。

于是,她清楚无误地表达了这个意思,在静默中,扶松轻轻掰开她的手掌,伸出食指在那莹洁如荔枝的掌心画了个“心”,再轻轻让她握住,说:“云儿,这是我的心。无论你的心意如何,它都握在你的掌心。”

静谧的夜,上弦月的光华如银白的流瀑从窗口泻下,二人执手相握的剪影如此美丽柔和。外边传来刺耳的汽车长笛声,那是司机有点不耐烦的催促声,看扶松高大的背影没入茫茫夜色,素云只觉得刚才满满意的心房一下子空落了大半边,她轻揉着有点隐隐作痛的心口,抬头望去,月光似乎黯淡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