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君可安否?
自从段亦婷辞职,运河女中也没有增补新的音乐老师,只是将原有的课时改成战地救护等实践课目。所以素云不仅一力承担合唱团的排演任务,原有的课时也增了些,一天忙到晚,但她从没有一句怨言,对这份资以厚生的工作更是分外珍惜。转眼到了六月中,学期即将结束,教学工作更是忙碌,每天她就象个陀螺般在各班教室和排练厅之间转个不停。
这天,下课铃刚响,素云忙着回办公室喝口水,因为要赶下一节课,她也只有这课间十分钟可以喘口气。可还没到办公室就被教导主任抓个正着:“陈老师,正到处找你呢!”
“有什么事吗?”
“曹校长叫你马上到她那里去一下,好象很急。”
“可我还有课------”
“我顶一下吧,你快去吧。”
校长办公室里,曹校长正焦急地来回踱步,很少看到她这样的,素云心中不由“格登”了一下。一见到她,曹校长一把揪着象抓着个救星似的:“陈老师,你有葛旅长的消息吗?”
“前几天来过电话,说是参加收复开封的庆功会呢。怎么了?”
“唉!他们整个兵团都被包围了,现在一点消息都没了。”
素云只觉眼前一黑,差点站不住,她勉强扶住桌角问:“消息确实吗?”
“昨天津浦线都断了,怎么不确实?”
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素云就象溺水的人抓不住那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看着她惨白的脸,曹校长不忍心:“我还以为你父兄都在司令部,消息比我灵通,看来------”还没等她说完,素云已象一阵风似的奔了出去。
徐州剿总司令部是一座深灰色的长方形建筑,一共三层楼,横向有三十多间房,一个个黑洞洞的窗口整齐排开,远远望去,就象是一座巨大的碉堡。这并不是素云第一次来,但她从没有象今天这样在它面前感到恐惧和窒息。门口,已有若干消息灵通的记者和家属在低声相互探询着什么,大门已摆上铁丝隔离,荷枪实弹的士兵来回巡走,一派紧张氛围。
突然,两个年轻军官走出戒备森严的大门,主动走近人群,似乎在劝他们离开。他们和婉的话语仿佛很管用,不一会儿,大门前变空荡了。素云按捺不住了,叫一声:“良哥哥!”
茂良一转头,颇为惊愕:“云妹妹?你怎么也来了?”
“是真的吗?”
“什么是真的?”
“你别瞒我了!扶松他们被包围是真的吗?”
茂良无奈地撇过脸去看着谢道方,躲闪着她的眼睛。
“看来是真的!真的!”也许就在此时此刻,她的扶松,正在死去------素云只觉眼发黑,腿一软,茂良忙扶住她:“云妹妹!莫着急,打仗被包围是常有的事,你------”
静谧的咖啡馆,行云流水般的钢琴曲象一股舒缓的细流冲刷着光阴岁月,素云的心境渐渐平复。
“开封不是已经收复了吗?怎么黄兵团又会被包围的?”
“收复?”茂良苦笑了一下:“和延安一样,不过是座空城罢了。不到三天,你看到了,除了龙亭一点,其他的地方还不是被人家全拿回去了。就是龙亭,也不过是用来钓黄兵团的饵料而已。为了一座空城,已损失了一个整兵团,现在又一个兵团被包围,这样的军事战略,又怎么不一败再败呢?”
“既然知道得不偿失,干吗不放弃开封呢?”素云不解。
“放弃?谈何容易。这就是执政党的骑虎难下了,弃城固然可以保存军事实力,可对外让美国人怎么看,对内又怎么向民众交代,政府的面子往哪摆?难呐!”
素云的心在一点点往下沉:“那扶松他们怎么办?任由他们象大哥一样的下场吗?”
看着她苍白的脸庞,茂良也觉得自已的心在一点点往下坠:“不会的。父亲一早就被急召去南京,国防部肯定会援救的,决不会让黄兵团坐以待毙的!”
素云轻叹一声:“人人只求自保,谁会真心援救他人?”
窗处,初夏的日光正炙烤着焦渴的大地,树上的蝉儿正不耐烦地叫着------扶松在哪里?他有没有水喝?有没有饭吃?有没有一片树荫可以蔽日?------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做不了。
“云妹妹,刚才听有的家属说陆军医院新来了些伤员,也许会有些新消息。不如我们去看一下吧。”
“好!”素云想也没想便起身向门外走去,茂良只好跟着她。
一走进陆军医院的大门,茂良立即后悔自己出了这个馊主意,因为他们迎面便碰上了秦月梅。还没等她开口问,素云一把揪住她:“新来的伤兵在哪里?”
她从未象今日这般粗鲁过,秦月梅定了定神说:“在二楼。”
话音才落,素云已象风一般地向楼梯跑去,三步两步便不见了人影。茂良正要跟上去,秦月梅拦住他说:“茂良,你,不是来找我的吧?”
她的话语很轻,但疏黯的眼眸中分明小心翼翼地跳跃着希望的火苗。
“当然不是,我是陪云妹妹来的。”茂良不无厌烦。
“她来找新来的伤兵做什么?”
“打听扶松哥的消息,行了,你忙吧!我要去找云妹妹了。”
眼看秦月梅眼中希望的火苗瞬间熄灭,茂良既解恨又更加烦躁,只想早点摆脱这个女人。
还没走两步,身后响起秦月梅响亮的声音:“那你不必上去了,她马上就会下来的!”
“为什么?”茂良回头问。
“因为这批伤兵都是从西边经陇海线运来的,肯定不会有河南战场的消息。”
“那云妹妹又该失望了。”茂良喃喃自语,他更担心了,正要上楼,秦月梅小跑着挡在他头里,一把抓住他胳膊:“茂良,我们这么些天没见了,你难道没有一句话跟我说吗?”
“放手!”茂良一把甩开她:“我们之间只有一个话题,那就是离婚,除此一切免谈!”
秦月梅后退了两步,细长的双目瞪得溜圆:“是吗?你和我只有离婚可谈,但你却愿意在大热天陪着她到处打探她丈夫的消息,甚至不惜来见我这个你最不愿见的人!你告诉我,”她又扑上来抓住茂良的手腕:“你说,你是希望葛扶松回来,还是希望他永远回不来?你说!”
“你疯了!”茂良又气又窘,想把她甩开,但她抓得太紧,他只好用尽全力反掐她的手腕,她这才松手。
“你不必攀扯别人,我们的婚姻是怎么回事,你比谁都清楚。你自己做过什么你自己最清楚。我可以原谅你对我的欺骗,原谅你的不择手段,但绝不会原谅你对云妹妹的伤害,永远不会!”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秦月梅无力地倚在扶手上,眼中的火苗重又燃起,但这次的内容却不是希望,而是无尽的愤恨------
这两天素云终于体味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白天,她不停地上课,排练,带学生社会实践,该她干的,不该她干的,她都抢着干。她不改让自己有一丝丝闲暇,即使她的身子在忙碌,只要脑子里空下来,她的思绪就会插上翅膀,飞到千里之外的那个不知名的惨烈战场,那里血肉横飞,硝烟弥漫,她的扶松正浑身是血地挣扎在生死边缘------至于夜晚,更是漫长地让她无法面对。无论睁眼闭眼,浮现在眼前的永远是扶松黝黑的面庞,他是那么真实,有时引得她伸手想去抚摸他那宽厚的臂膀,却扑了个空。
耳畔回响的总是他离家前说的话:“云儿,这是我的心。只是,等我回来时,你的心,还在这里吗?”摊开掌心,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温度,素云泣不成声。她祈求上苍,让她的扶松安然归来,只要你能回来,哪怕是带着怎样残破的身躯,她都心存感念。只要他能回来,回到她身边------
这样想着,熬着,素云很快憔悴下来。茂良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他无奈地明白了这样一个现实,无论他有多不甘,妹妹她的确是葛扶松的妻子了。他能做的,只能是尽力打探妹夫的消息,好让她安心。终于,事情现出了一丝曙光。
这天,茂良攥着几张通稿,一进院子便一连声地喊:“云妹妹!云妹妹!有好消息了!”
素云急忙下楼:“怎么?是父亲回来了吗?”
“不是。是军报驻河南站的记者从郑州发回的最新战况,看!”
茂良抖了抖手上的稿纸,素云一把夺过去,颤抖着看了起来,她一个字一个字贪婪地看着,生怕漏了一个字。稿子很长,大致是说兵团黄司令发扬黄埔精神,身先士卒,亲自登上坦克组织对敌冲锋,打退共军多次进攻。经几日麈战,共军久攻不下,已有疲态,且龙亭失守,邱兵团回撤,共军害怕腹背受敌,已开始逐步撤退,云云。
“这么说,黄兵团突围成功了?”有些军事术语素云看不太懂,她问茂良。
“确切地说,是共军撤围了。”
“可是------这里怎么没提到扶松那个军呀?”
“你傻呀!整个黄兵团只有扶松的旅才有三辆坦克的,他一定安然无恙。”
“对啊!良哥哥!我怎么就想不到呢!真是,嗬嗬------”素云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的笑容是那么爽朗灿烂,如同夏日傍晚雷雨后的阳光那般透明清亮。茂良心头隐藏的不快被这银铃般的笑声一扫而空,算了!只要妹妹幸福,他情愿做个无怨无悔的守护者。
当七月第一束炙烈的阳光铺洒到中原大地时,老迈的徐州火车站久违地披红挂彩,为的是迎接一支凯旋之师。尽管丢城失地,尽管损失了一个整兵团,然而黄兵团竟能在重重包围下安然返回,在国势危如累卵的1948年,这已经是难得的好消息了。
在嘹亮的军乐声和如丛的鲜花簇拥中,黄司令携高级军官下车了,立即陷入镁光灯和记者的包围中。素云见到了杨军长,苏参谋长------独不见扶松。
“丫头,你是在找我吗?”炸雷般的嗓门把她吓了一跳,但她的心象插上了翅膀,即将飞向云端。
“明知故问。既然早就看见我了,干吗还要躲在暗处?”她并不回头。
葛扶松张开双臂,素云微笑着陷入他那温暖又宽大的怀中:“我躲起来,是想独自欣赏云儿为我担心着急的样子。那可是难得一见的哟!”
“讨厌!你消遣我,拿我寻开心!”素云佯怒。葛扶松歪着脑袋看着她,脸上漾满幸福的笑意。他最爱看素云娇嗔的模样,因为这才是一个十八岁美丽女子该有的样子。在那血雨腥风的战场上,素云如皎月一般的脸庞是他唯一魂梦所系。
“好了,云儿。你知道吗?我为什么要躲起来?因为我怕,怕你不会来接我,是真的怕,在战场上都从没有象这样怕过。更怕回到家,也找不到你。”
“为什么要怕?”
“因为------你知道的。”看着这近四十岁的男人犯窘,素云颇不忍心:“现在还怕吗?”
葛扶松一笑,雪白的牙齿衬着晒得黝黑的肌肤分外英武:“怕。所以我一辈子都会把你抓得紧紧的。”
仲夏的夜晚总是姗姗来迟,茂良看了看天边仍然火红的夕阳,还是决定出去。只要在家,晚饭后去水边散步,这几乎成了他雷打不动的规矩。只是今天,素云肯定不会陪他去了,他叹了口气,正要打开大门,被葛扶松叫住了:“出去散步吗?一起去吧!”
“你不陪云妹妹吗?”
“让她陪父亲坐会儿吧,我陪你走走!”
橘色的暮光,将船只的棹影拉得老长老长,正是丰水期,浑浊的运河水坚定得拍打着黄土堤,来来往往的船只穿梭不歇。茂良觉得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莫过于此了,不过今天他却有些不自在:“扶松哥,上次的事------我还没向你道歉呢!”
葛扶松宽厚地一笑:“你也是护着云儿,我能理解。再说我也太冲动了,应该道歉的人是我。”
茂良微微一笑:“那就算扯平了吧。”
“当然扯平了!”二人相视而笑,所谓“相逢一笑泯恩仇”大约就是这个意思了。
茂良觉得有些话现在可以问了:“扶松哥,你是真的爱她吗?”
“我爱云儿,她是上苍对我的恩赐,从见她的第一眼我就认定了,她就是我苦苦追寻的妻子。我知道,很多人都不相信,包括父亲和你,都认为我是因为同情,亦或是一时冲动,其实只有我自己才知道,云儿她究竟有多好,我有多爱她。”葛扶松的回答没有一丝犹疑。
“那就好,那就好。”茂良支应着。
“茂良,我和云儿现在很幸福。我也希望你能幸福,真的!”
茂良皱了皱眉:“你是说她?”
“月梅很在乎你,在马场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
茂良摆摆手,不耐烦地抬高声调:“你不知道她做的那些龌龊事!”
他忽然停住了,好象这才明白和谁在说话,无奈地苦笑道:“算了!不过是一个注定不相干的女人,说她做什么?”
沉默中,一艘拖船靠了岸,搬运工立即排队趟水运货,如一队队蚂蚁。
“津浦线一断,运河就热闹多了。”葛扶松转移了话题。
“是啊!开封已经丢了,听说锦州被围,东北局势不妙啊!”
“开封丢了,下一个就是郑州,济南,分割包围,聚而歼之,一向是共军的拿手好戏。一旦东北与华北,华北与中原被他们割裂开,恐怕长江以北皆无我们立锥之地矣!”
“扶松哥怎么这么悲观?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葛扶松苦笑:“‘吃一堑,长一智’啊。不是有位哲人说过吗?能打败我们的,往往不是敌人,而是我们自己。”他们心情变得无比沉重,便不再说话,只静静聆听河水的滔滔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