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风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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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上海大拆屋

这个星期在马路上走,是因为这个星期是入冬前最后的阳光灿烂的温暖日子,我想要享受1993年最后的阳光。突然发现,本来去买面条、买大馄饨皮子的小米店没有了,空空的房子大敞着窗和门。再往前走,小米店旁边的小杂货店也没有了,墙上还留着夏天卖西瓜的小贩写的大字:西瓜包熟包甜,市场最低价,0.90元一斤。在那里我买过一个西瓜,黄昏的时候切开来,整个阳台里全是西瓜清新的气味。再往前走,方才发现,杂货店旁边的那些人家统统不见了,本来那些刷了红漆的木门总是大敞着的,门口放着一把旧竹椅子,竹椅子背都被磨得红红的了,门口望进去,昏暗的房间里放着床、桌子,有一架电视永远开着,我还记得它的显像管偏向一种压抑的蓝色。有一次我在那架电视机里看到一个熟人,透过那样的显像管,本来精神得可以跳起来打老虎的朋友,变成了煤气中毒的尸体。现在,那些拥挤的人家突然都不见了。

我想起来,这就是上海的旧房拆迁,还有土地的批租,原来挤得满满的旧房子,突然都空了,从敞开的门窗,可以看到里面一家人几十年生活的痕迹:门边上有一块污迹,那是本来的电灯开关,墙布上有一长条黄黄的东西,那一定是这家人从前放吃饭桌子的地方,如今摇摇欲坠的门上,还贴着小孩子的粘纸。

这个星期我还真走了不少地方,到处都在拆房子,到处都有洞开了门窗的房子,像是一些在阳光下大睁着的奇异的眼睛,就像在说,你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终于要没有了。

从前的老房子,即使是那些不曾整修过的,也在1995年后的城市景观中成为被市民所喜爱的景观。社区建设时,将老的高围墙拆除,改建栅栏,让大家能在路上就看见尖顶的塔楼。(摄影:陈丹燕,1995年)

两个星期后建成新围墙。(摄影:陈丹燕,1995年)

在街上的拐角,我看到了又一片正在拆掉的房子,那一定是租界时代留下来的老房子了,那房子有红棕色的斜屋顶,瓦顶的中央,有石刻的花纹,洛可可式曲卷旖旎的花纹。那华洋混杂的式样,在一百年前的上海,是一种特别的历史痕迹,就像邮票里的错版票一样,有它特别的价值和风情。我常常都记得,在入冬前最后的温暖稠重的阳光里面,法国梧桐的落叶刷刷地落在它的长窗红瓦上,旧旧的红色木窗总被擦得很亮,擦亮的窗子总关得紧紧的,里面还有白色的窗幔。如今,这房子也大张着门窗,也拆掉了。

从窗子望过去,看到里面还有老式的挂镜线和细条的壁纸。窗子外面那些二十世纪初年的石头浮雕,仍旧浑不知情地沐浴在午后的阳光里。那房子大敞的门窗,也大睁着奇异的眼睛,也像在说,你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居然也要没有了。

从前走过房子前的时候,我想过也许有一天,它会像纽伦堡那样,被一砖一石完美地复旧,使得上海成为一个有特别风情的美丽城市。可是上海人不耐烦了,心甘情愿地在泼脏水的时候,把孩子一起泼掉。只让我奇怪的是,新建的房子潦草而乡气地建成了伪欧洲式样,墙上常常放着连比例都失调的希腊雕塑,那是复制品的重孙子,再三的粗糙复制,使它们从美变成了恶俗。既然要造的是复制品的复制品,为什么让那些真正的殖民式样的百年建筑,消失在乡下人的铁锤下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