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庙堂无计:翁同龢的视角
甲午战争在庙堂之上,无疑也是一件牵动各方观瞻的大事,光绪皇帝的老师翁同龢留下了丰富的日记,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视角。
朝鲜局势突变之前,《翁同龢日记》甲午五月廿二日(6月25日)对此有所记载,对李鸿章处置方式多有不满,“朝旨屡饬李相添兵,仅以三千勇屯仁川、牙山一带,迟徊不进。嘻,败矣!”〔47〕对于政敌的失误,似乎语带讥讽。
当时朝野上下,对于日本更多以蕞尔小邦视之,认为倘若开战,不难一举拿下。〔48〕
翁同龢所欣赏的兵部主事傅云龙战前即在其条议题《机势在速议》,对于倘若中日开战相当乐观,而且主张速战速决:
而今之机势,则无论战否,中国之利在速。不速,则彼之战舰不止十增其六;不速,则彼之扼要不止十里一营;……彼初不料我之主战也,主战则彼万万不肯遽战,而又万万不言不战。此非徒以老我师,盖将有以弥其隙。彼多一日经营,则我少一分把握。与其让彼从容,孰若运我之筹算?〔49〕
编修张孝谦甚至主张“宜练征徽之颍毫、苏之海徐、浙之宁台、闽之漳泉、粤之嘉潮凶悍徒卒,许令效力,以不次之官、不赀之赏,令竟由闽广径渡横滨,或绕东北由新澙登岸,分途讨扰,但得数万人登岸,直指东京,彼即全局震动”〔50〕。这一构想不可谓不大胆,不过不由得不让人想起林则徐在鸦片战争时期所构想的民气可用。翁同龢文献所收类似主战、速战主张尚多。
翁同龢的得意门生、后来的状元实业家张謇此时也给他上了不少条陈,建议除了增派正规军,还要起用刘锦堂,“募哥老会二三十营,许其自新”。〔51〕也正是张謇,在战争爆发后,弹劾李鸿章主张妥协不遗余力。
翁同龢除了常规的日记外,还留下了甲午战争期间的《军机处日记》,正如戚其章先生所说,“特别可珍贵之处是,它没经过任何修改,完全直抒胸臆,道出了自己的真正感受,道出了大量鲜为人知之事。若与《翁同龢日记》对照阅读,这一点就更清楚了。因为二者每天所记之事互有参差,即使所记为同一件事,也是或详略不同,各有侧重,或语气不同,甚至迥然相异。”〔52〕
翁同龢作为帝师,在战争爆发后,成为了主战派领袖,因此与李鸿章势同水火。可是随着战局的演进,原本信誓旦旦的翁同龢,也起了不小的变化。战争爆发不久,前方清军一溃千里远远超过了翁同龢的乐观估计,很快又传来军粮被劫,“存粮不敷五日”的惨状〔53〕(1894年9月12日)。次日,翁氏“申初闻雷,云阴如晦,申酉间雨作,五刻止,雷声轰然。天意如斯,可惧哉!”〔54〕
9月17日,翁同龢得知“平壤告不能守,云敌在高山架炮俯击,人马糜烂也”,李鸿藻以为是李鸿章“有心贻误”张之洞与其争执,“他人皆不谓然”,翁同龢“左右其间,曰高阳正论,合肥事事落后,不得谓非贻误,乃定议两层:一严议,一拔三眼花翎、褫黄马褂,恭候择定”,上谕果然发下,“李鸿章处分用拔去花翎、褫黄褂”。〔55〕
9月18日,翁同龢被张荫桓告知“海军在大东沟外遇倭船十二只,我船十一只,济远逃回旅顺,而致远、经远、扬威、超武四船皆沉矣”,又闻平壤已失,益觉肝火上炎,不得不服药,中夜头痛方止。〔56〕第三天,他感叹“天象殆示儆以败绩告耶,悚惧之至”,“连日军情水陆如此,鸭绿一线可危,即渤海亦可危”。〔57〕
他在奉命赴天津与李鸿章商议之前,应对慈禧太后的询问,说自己“为天子近臣,不敢以和局为举世唾骂也”(9月27日)。〔58〕在天津,翁氏传慈禧、光绪上谕,责备李鸿章军事不力,李答曰“缓不济急,寡不敌众”。针对翁同龢的担忧“陪都重地,陵寝所在,设有震惊,奈何?”,李鸿章表示“奉天兵实不足恃,又鞭长莫及,此事真无把握”〔59〕(9月30日)。
战争爆发才不到三个月,孙毓汶、徐用仪就急于求和。

慈禧太后

李鸿章
《翁同龢军机处日记(二)》甲午九月十六日(10月14日):“十五日,英使欧格讷由燕[烟]台抵京,即日到译署促邸会商,以两事要挟:一以朝鲜为各国保护之国;一日本须偿兵费。限明日三钟回复。是日恭邸有起,次余与李公,次军机。圣意于首一事固俯允,即第二事亦可商。”翁同龢入对时,“力陈允兵费不知为数多少,且驷舌难追。谕以若多仍不允。对曰:如此则备兵益急。因请饬九连城兵如能固守加懋赏,又旅顺船已修竣,饬北洋量遣侦击,皆允行而退”。他注意到,孙毓汶、徐用仪“意气甚盛,谓不如是则沈阳可危也”。〔60〕
翁同龢对形势非常乐观,反对议和,主张加强战备,重赏士兵,不过显然已经日渐孤立。当日还有曹志清上折建议“直捣长崎”〔61〕。
《翁同龢军机处日记(二)》九月二十七日(10月25日):“昨恭邸拜各国使臣,俄使喀托病不谈,他国皆泛谈,不及东事。最后与英使欧格讷语,询以有无回信,答云日本所志甚大,不在赔款,各国私议,至少须二千千万元犹不能保无它索。中国果能致死,则将倭打入海去,更无它法。又云中国喜事似可不办,何暇更及筵宴事耶?又云倭布置已好,中竟是瞎子。语皆奚落狂悖。赫语亦决绝,云只可拼死打仗,他国友邦爱莫能助也。”前方军情紧急,张荫桓禀报恭亲王奕后,匆匆找赫德购买军火,因后者“有奥国来福后膛枪十八万杆,价八十万,带子。只得订定”。〔62〕
对于这些外国使节露骨的嬉笑,同日《翁同龢日记》却毫无记录,只是记载其寻医问药,并记载“戴鸿慈等六十二连衔斥和议”,前方战事不利,显然给翁同龢造成了很大心理压力,翁同龢“夜梦拜母姨于高楼”,他对此的解释是“姨者,夷也;拜,伏也,非吉兆也”〔63〕,可见他内心已经对于战局已经没有多大把握,自己做出如此解释,更是心绪的自然流露。
《翁同龢军机处日记(二)》十月初四日(11月1日)称,慈禧太后召见诸臣入见,“孙毓汶首以与各国照会,请其公断为言,朝鲜不为属国,赔偿兵费。并称翁某昨与臣商云云。余对以臣等办事如此,万死不足塞责。臣与孙某商者战事,亦兼及美国调处事。至偿款二千万万,中夏何以为国?臣不敢知。语甚长,不记。命偕李公再见汉纳根,盖余力保此人无二心也。退后往总署见汉、德两洋人,议稍有头绪”。〔64〕最后,翁同龢只好问计于洋人,同日《翁同龢日记》记载,翁同龢与李鸿藻问汉、德二人“练兵十万、购船八只、购枪事,并以事急宜如何布置”,不过洋人“所言虽有条理,究无良法”,“闻旅顺警电,旦夕不保”。〔65〕此前灭此朝食的豪情,一下子化为旦夕不保的惊恐心态。
过后几日,局势依然乏善可陈,不过让翁同龢略喜的是,光绪皇帝“英爽非复常度,剖决精明,事理切当,天下之福也”,“语极长、极切、极细密也”,“召对枢臣时垂谕极急,并云不可早散”。11月6日,大连告警,随着形势发展,“臣奏电信极多,章京书写忙迫,而枢臣转不得寓目,请择要先写,而寻常者后递”。翁氏“得季士周电,旅湾万紧,请速调东军,并以汉纳根带海军赴援”。为了恭贺慈禧太后大寿,翁氏还安排人手代办贡物“缎二百八十二两,如意二百廿两,花费廿二两,共五百廿四两”。〔66〕
十月十一日(11月8日),坏消息不断,“电报狎至,金州已失矣”,“南关岭已失,徐邦道败退,旅顺仅半月之粮,此绝证矣”,翁同龢甚至称“此数日日中有异气”,尽管后来他又特意批注“非也,讹传”〔67〕,不过可见已有不祥之感。
十月十二日(11月9日),恭亲王面对危局,“对语颇杂,不得体,余不谓然”。〔68〕
次日,言官“请下罪己诏,上深韪之”,翁同龢赞此为盛德,但下笔甚难,“假如土木、宦官等事,可胪列乎,抑讳弗著乎?讳则不诚,著则不可,宜留中省览,躬自刻责而已”,就在这样的情形下,志锐等依然志得意满,认为可以再战。〔69〕11日,因为俄君即位要派专使去祝贺,枢臣不赞成,光绪皇帝“声色俱厉,意在必行”〔70〕,这里面当然也不排除战事失败导致心境恶劣。
《翁同龢军机处日记(二)》十一月初三日(11月29日),翁同龢见到田贝,并得到日本的回话,“日本政事谓未惬,彼意须中国派头等全权大臣一二赍国书赴日本,日本亦派大员会商,再议和停战云云”。总署表示“须日本先说所有之意再议,仍烦美使调处,以符旧约云云”,恭亲王将此面呈慈禧太后,获准后孙毓汶再与田贝面商。高阳云:张鸿顺子遇自津急回致北洋语,谓洋务惟彼一人最澈,若欲和须费三千万,不割地云。高阳将信将疑,余亦唯唯否否。姑记于此。次日晤子遇云三千万下尚有一字,不肯说。又云若成则平壤或可商,朝鲜若驻日兵则俄必不许。〔71〕
“高阳”“北洋”分别是李鸿藻、李鸿章,可见托美国驻华公使田贝居间调处,“将信将疑”“唯唯否否”正说明了二位重臣的矛盾心态。而且传话之中尚有误读,赔款三千万显然还是一个较低的估价。
不过,就是在军情如此紧急的形势下,慈禧太后的六旬万寿照办无误,成了翁同龢日记中记载的另一大事。〔72〕宫内听戏的规矩一直没有中断,《翁同龢日记》就经常出现听戏的记载,如十月初九日(11月6日)“诣宁寿宫听戏”、十月十一日(11月8日)“再诣听戏处”〔73〕,难怪洋人会有“中国喜事似可不办,何暇更及筵宴事耶”的揶揄,可谓任它风浪起,稳坐钓鱼船。
十月廿七日(11月24日),旅顺于21日失守的消息传来,翁氏“为之惊悸……余与兰孙引咎,诸公则否。退后邀恭邸来商,庆亦来,敬君亦至,相对无一策。递电信及电旨,待至午正始下,却无起也。散至都虞司,不能睡,默坐永叹。……愤虑填膺,恨不速死,同侪中尚有谈笑自若者,噫!”仓促之中,“奏片抬写处皇上‘上’字讹写‘下’字,交议,真可怪也”〔74〕,这种情形此前是极少发生的,可见慌中出错,心绪已乱。

奕
十一月初二日(11月28日),翁同龢对于光绪皇帝与慈禧太后记载颇多,光绪皇帝“颇责吴大澂挑沟之迟,赏聂仕[士]成、吕本元翎管、荷包,兵丁银一万,以其在连三[山]关击毙倭目富冈三造也”。慈禧太后则责备李鸿章贻误战机,“深虑淮军难驭,以为暂不可动”,还对光绪皇帝瑾、珍二妃“种种骄纵,肆无忌惮”严加斥责。〔75〕初五日(12月1日),翁同龢与奕、奕劻商议拟派人刺探旅顺敌情,“并令前敌悬重赏募死士,酌加勇丁分等”。〔76〕十三日(12月9日),翁与奕
商议是否乘隆冬时节发动攻击,奕
“亦无如何也”,“可恨者并未到齐,到亦无械,且须休息操练,然则终亦缓不及事而已”。〔77〕类似这种揣测之辞,翁氏日记中尚多,而且在不断的奏折中,也有人担心暗中引发党争。二十日(12月16日),慈禧太后在听取翁氏等奏陈辽沈军情时,“为之怫郁,甚至沾襟”。〔78〕
大势如此,十一月三十日(12月26日):“昨夜小雨,夜冰如镜,此谓地介,咸丰三年曾见之。五更风起,午后益大,几于发屋,入夜益甚,晴而霾。天象如此,可畏哉!”〔79〕前线军情的紧急,与天象的反常联系起来,让人更觉得前途堪忧。十二月初二日(12月28日),御史安维峻此前上奏请杀李鸿章,并弹劾枢臣无为,“最悖谬这谓和议皇太后旨意,李连英左右之,并有皇太后归政久,若遇事牵制,何以对祖宗天下之语”,惹得光绪皇帝震怒,拟交刑部议罪,后被劝阻,称市井之言不足听信也,最后革职发军台。〔80〕
危机来临,“献策者多”,太医院医士徐延祚十二月初八日(1895年1月3日)条陈十二条,“诋神机营、海军衙门、提督衙门,语甚刻,惟太迂耳。候选县丞欧阳□□四川人。八条地营、纸甲、冲车、骁将、飞兵(奇)、精谍(更奇,用云南板衣苗人)。皆无可取。”〔81〕可谓从低层官员到中枢大臣都还处于玄想阶段,翁同龢最擅长的似乎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82〕(1月15日),对于战局的应对,可谓一筹莫展。
是月下旬,军情愈发危急,“电报多,威海日逼矣,奈何奈何!”(1月21日),“廿五申刻荣城县失守,威海益迫,恐旦夕复失”(1月22日)。〔83〕
1月25日是甲午年除日,翁同龢“自念以菲材而当枢要,疆事如此,上无以对大造之恩,下无以慰薄海之望,于讲帷则无补救,于同列则致猜疑,疾病缠绵,求死不得,悠悠苍天,曷其有极!”〔84〕以病体疲于应付,显然对于当时政情与军情已经相当绝望。
乙未年正月初五(1895年1月30日),翁同龢患腹疾,通过旁人送赫德信,称“得烟电,威海炮声隆隆”。翌日,翁同龢早上从电报“知威海南台不守”,随即来电告“南三台尽失,海舰依刘公岛泊,而岛上击沉倭船两只,一鱼雷艇、一兵船。大局糜烂矣。焦灼愤懑,如入汤火”。2月1日午后,众大臣在督办处商议威海之事,“竟不能发一策,可叹”。〔85〕
正月初九日(2月3日),翁在督办处知“威海北岸三台尽失”,前方“请发重兵往援,相对默然,计无所出,抵暮散归。……寇深矣,若之何?”〔86〕慈禧太后鉴于战事屡屡受挫,张荫桓等议和使臣被逐,想撤使归国,恭亲王等以为“宜留此线路,不可决绝”。慈禧考虑更多的是体面。〔87〕随即刘公岛亦失去。
10日,光绪皇帝因唐景崧电有巡幸语,“问诸臣时事如此,战和皆无可恃,言及宗社,声泪并发”。翁同龢“流汗战栗”,“退后郁郁不能食”。督办处请陈宝箴议事,因其曾从曾国藩幕,颇知兵事,陈宝箴建议“以游击之师为主,津北、津南须分两大枝兵御之”。一直居间沟通的田贝转告,日方认为张荫桓等不够格,“须另派十足全权、曾办大事、名位最尊、素有声望者方能开讲,张、邵不准驻彼境中”。〔88〕次日,慈禧太后“肝气发动,身颤肢倦”〔89〕。
1月20—23日,共两万五千名日军在荣成湾登陆,很快威海卫失陷,进而用清军火炮攻击清军军舰,北洋水师宣告覆灭。清廷正式决定向日本求和乞降。

日军占领威海卫炮台
日方所提议和人选,当然非李鸿章莫属,此后细节已经为学界熟悉,此处不赘述。翁同龢面对台湾门人俞应震、丘逢甲电“字字血泪”,直言“无面目立于人世矣”(1895年4月23日)〔90〕,光绪皇帝论及台湾民众死守之事,称“台割则天下人心皆去,朕何以为天下主!”〔91〕,诘责赏罚不严,有此败局。(4月23日)
所谓旁观者清,战前不少在华外国人对这场战争就有着清晰的判断。
其实,海关总税务司赫德早就对这一场战争的走势作出分析:“日本在这场新战争中,料将勇猛进攻,它有成功的可能。中国方面不免又用它的老战术,但是只要它能经得住失败,就可能慢慢利用其持久的力量和人数上的优势转移局面,取得最后胜利”,“中国能发挥持久的力量,在三四年内可以取胜。”〔92〕
英国海军部情报处提供的中日战争报告也提出:“不管从哪个角度讲,中国军队都是前途未卜的。……总的来说,他们都是缺乏训练,没有组织,没有合格的指挥人员。因此,在现有条件下,中日如果交战,只能有一种结果。”“中国要想取胜日本,只能通过大幅度拖延时间,譬如说两年或三年。”〔93〕
10月31日,恭亲王奕与李鸿藻、翁同龢等在总署接见英国公使欧格讷,后者临别前有所建言,“自中倭讲和,六阅月而无变更,致西国人群相訾议。昨一电曰德欲占舟山,今一电曰俄欲借旅顺。由是推之,明日法欲占广西,又明日俄欲占三省,许之乎?抑拒之也?且中国非不可振也,欲振作亦非至难能也。前六个月吾告贵署,曰急收南北洋残破之船,聚于一处,以为重立海军根本,而贵署不省。又曰练西北一枝劲兵,以防外患,而贵署不省。今中国危亡已见端矣,各国聚谋,而中国至今熟睡未醒,何也?”鉴于恭亲王精力不继,“宜选忠廉有才略之大臣专图新政,期于必成,何必事事推诿,一无所就乎?”欧格讷坦言:“吾英商贸易于中者,皆愿中国富强无危险;吾英之不来华者,藉贸易以活者,亦愿中国富强无危险。故吾抒真心,说直话,不知王爷肯信否?即信,所虑仍如耳边之风,一过即忘耳。”〔94〕
言犹在耳,欧格讷的话,很快就成了现实。甲午战争虽然尘埃落定,但并未激起应有的反思,从战前的速战、好战到战时的一筹莫展,再到战后的颟顸依旧,翁同龢的甲午战争记忆可以说是当时清廷中枢政治的缩影,这一幕幕记忆偶尔还会在随后的历史中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