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有人走的路6:真诚是生命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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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意识的成长,是为了看见生命的真相

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存在着意识。换句话说,如果丧失了意识,人就不会痛苦。而意识越强,痛苦也就越深。

佛教有四大真谛,“苦”是其中之一。

生,是一种痛苦;死,更是一种痛苦。然而,生,是我们的过去;死,是我们的未来。面对这从生到死的痛苦,有谁丝毫不恐惧和战栗呢?

本质上,意识是一种悲剧,生命是一种悲剧意识,这就是生命的真相。

所有人都是怕死的,不仅普通人如此,那些伟人们也不例外。叔本华是著名的哲学家,但他逃过兵役,避过战乱,是一个极其怕死的人。阿尔弗雷德·阿德勒是个体心理学的杰出代表,但因为他3岁时亲历弟弟在身边夭折,5岁时身患严重的肺炎,还曾两次遭遇车祸,这些经历让他对死亡充满畏惧。安徒生患有广泛性焦虑症,他时刻担心自己会生病,会遭遇突如其来的火灾和或轮船失事。亚伯拉罕·林肯和温斯顿·丘吉尔,都是人类历史上不可磨灭的名字,但他们也都因为忌惮死亡,而深受焦虑症的折磨。不过,也正是由于极度恐惧死亡,所以这些人才会努力去寻找生的意义,最终活出了自己的价值。

心理学的目的是了解内心,克服心理障碍,让生命获得一种超越。而超越的方法不是运用“心理伎俩”回避死亡、逃避痛苦,而是勇敢地承受痛苦,大踏步拓展自己的意识。当意识不断成长和进步后,我们就能看清这个世界的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当我们的心理力量与日俱增时,就再也不会产生妄念和幻想,不会对人生的痛苦耿耿于怀。

生命的成长,不仅是身体的成长,更是意识的成长,而痛苦就是意识成长的必经之路。

意识始终与痛苦相伴,它们相互交织,无法分割。一方面,痛苦能促进意识的成长,如果我们能够真诚地接纳痛苦,就能向前拓展自己的意识。不过,这是一条少有人走的路,也是一次“英雄之旅”。另一方面,意识的弱化能够减轻精神上的痛苦。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很多人采取一系列心理伎俩,削弱自己的意识,以逃避痛苦。但这样做的代价就是,我们的心智会随之退化和萎缩。很多人即使身体已经成年,他们的意识依然停留在童年,甚至是婴儿时期,无法跟随生命的足迹,看见生命的真相。他们也无法穿越心灵的荒漠,将生命展开,成为自己真实的样子。事实上,用诸如“否认”、“压抑”、“幻想”、“投射”和“移情”等心理伎俩来削弱意识,阻碍意识的成长,往往就是心理疾病形成的原因。而心理治疗的目的,就在于清除患者的心理伎俩,让他们直面生活中的痛苦,并在痛苦中成长。

伴随着意识的成长,心灵的经历日渐丰富。我们或许会倍感岁月的残酷;或许会更加发现自己的不足和渺小;或许会更加了解自己的处境,并懂得自己的悲伤和压力……但是,意识的成长,最终都会指向一个目标——穿越心理沙漠,让意识达到澄明的状态,实现人生的超越。

蜷曲的生命看不见真相

生命的成长,归根结底是意识在进步,我们需要发展自己的意识,需要将自己从母亲的怀抱中分离出来,从家庭中分离出来,并与其他人区别开来。然后,逐渐成为真实的自己。

成为自己,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约翰·麦克马雷说:“除了彻底地成为我们自己外,我们的存在没有别的意义。”

相反,如果我们成了别人的替身,这才是人生最大的悲剧。索伦·克尔凯郭尔在《致死的疾病》一书中说:“一切绝望的根源,都是因为我们无法成为自己。”当一个人对成为自己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之后,就会陷入绝望。他还认为,人生有三种绝望:不知道自我,不愿意拥有自我,不能够拥有自我。

绝望是种致命的疾病,会彻底摧毁一个人的生命。在中学时,我曾患过抑郁症,对于那种不能成为自己的绝望,我深有体会。荣格曾说:“自我成长就是与别人进行区别,以便于完成有别于他人的‘个体化’过程。”荣格的整个思想都围绕着这个观点而展开,在他看来,完成这个“个体化”的过程,是个人意识发展和精神成长的终极目标。不过遗憾的是,大多数人活在世上,终其一生都没有实现这个目标。

我们经常会见到这样的人,他们即使已经步入了成年,但在心理上仍然依附着父母,在精神上依然不能独立,在思考时也不能做到自由。他们无法摆脱那些植根于家庭的、过时的价值观,他们的思想和意识依然被父母和各种虚假的信息所左右,无法成长为真实、独特和完整的个体。

成为真实的自己,意味着将生命展开,活在真实之中;而成为别人的替身,则意味着生命的蜷曲,看不见真相。

人们之所以蜷曲生命,是因为这种姿态可以让自己无视痛苦。这些人最擅长的,就是用各种各样的“心理伎俩”,让自己安心缩在自己营造的虚幻世界中,完全与现实脱节。这种自我束缚,导致了意识的停滞不前。

不过幸运的是,总还是有少数人,能将真诚视为重要的阶梯,帮助自己发展意识。他们能够勇敢地去接纳人生各阶段的痛苦,从“陌生人焦虑感”到断奶的失落,从离家的无助到失恋后的痛苦,从事业的艰辛到婚姻中的冲突……在不断经历沮丧、悲哀、寂寞、羞愧、愤怒、恐惧、焦虑和痛苦中,他们的意识不断发展,并在这个过程中顽强地打开了自己的生命,成为真实的自己。岁月匆匆虽然会让他们的身体衰老,但是却能让他们的意识更加深刻,甚至直达灵魂。这是一群不悔恨过去、不担心将来、也不恐惧死亡的人。他们因为意识的发展,而看见了生命的真相。

所以,成为一个人,不仅仅是要维持自己的肉身,更要滋养自己的灵魂,一个人的灵魂抵得上整个宇宙。

意识成长的四个层次

想让生命成长,就不能与现实脱节。我们要在现实中成长,更要在成长中接近现实。在很大程度上,心理疾病的产生,就是因为脱离了现实。一个人脱离现实的程度越深,心理疾病越严重。我们常会看到,抑郁症患者拥有着很好的生活环境,却感受不到快乐,没有活下去的兴趣;焦虑症患者稍微听到一些风声,就认为危险即将来临,并为此忧心忡忡;更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有强烈的妄想迫害,比如坚信FBI(美国联邦调查局)或者中情局一直在派人追杀他。这些症状都与事实不符,而心理医生的任务,就是让人们的意识努力接近现实,接近真相和真实。

而困难在于,人类的天性之一,就是无法忍受太多的真实。我们的意识总是会自欺欺人,让我们陷入妄念和幻想中。可以说,人间有多少痛苦,就同时有多少幻想。

一旦人们试图用幻想逃避现实中的问题和痛苦,心灵就必然会“生病”。如果我们能够有意识地面对问题,承受痛苦,就可以寻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虽然这个过程并不是舒适的,却可以让生命变得充实、饱满,让人感受到成长的喜悦。

所以,我总会对病人说这么一段话:“心理治疗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获得快乐,而是为了获得力量。在完成治疗后,我并不能担保你会得到更多快乐,但我能保证在你离开时,必会感受到更多力量。但是,一旦我们拥有更强大的力量,生活就会赋予你更多的责任,所以当你离开时,你的烦恼不会减少。但与过去不同的是,你的内心已经变得更加坚韧,不再为那些琐碎小事而焦心,而是能去面对更重大、更有意义的事情,并在心灵深处获得一种喜悦。”

生命的成长,就是意识的成长;如果意识没有成长,生命也会停滞不前。而相应地,如果一个人的意识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他的人生也会发生重大的改变。这一点不仅适用于个体的人,历史上那些颠覆性的巨变,也是如此。它们本质上都不是因为某个显而易见的事件引起的,产生巨变的最重要原因,是人们的意识发生了变化。正是这种内在的、不可见的变化,导致了外在的翻天覆地。

个体意识的成长有四个层次,分别为自我意识、他人意识、组织意识以及宇宙意识。下面,我们就分别进行介绍。

自我意识

《创世记》的前三章,对宇宙万物的演化有着令人惊讶的描述——先是有光和星球,然后有土地和水,之后有植物和其他生物,最后才有人类。这段叙述是三千年前写出的,却与二十世纪科学所验证出的宇宙形成过程神奇吻合。

最初,人类的祖先亚当和夏娃生活在伊甸园内,他们在很长时间内,是没有自我意识的,直到吃下了能分辨是非善恶的禁果之后,一件里程碑的大事发生了:他们有了自我意识,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觉察到自己与其他生物是不同的。而在科学领域,刚出生的婴儿同样也没有自我意识,只有等到几个月后,自我意识才能逐渐形成。

自我意识,就是指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而且意识到这个存在是与其他存在不一样的。一个人想知道自己是什么,首先要知道自己不是什么。所以,自我意识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懂得比较。理查德·鲍尔斯曾经把人类称为“不停比较的动物”,这个说法贴切而传神。

由于自我意识的觉醒,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和别人进行着比较。我们的身材是胖是瘦?长相是美是丑?年纪是老是少?财富是多是少?天资是好是差?权力是大是小?诸如此类的问题,全是因为比较才有了答案,且这种比较永无止境。

作为不停比较的动物,我们不断衡量着自己,也评判着别人。

比较有着积极的一面。以学习为例,如果我们的成绩比其他同学优异,这会让我们变得更加自信,在面对挑战时更加一往无前,在遇到问题和困难时,也总能积极思考,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同时,如果在与其他同学的比较中,我们感到自己落后了,也可能会奋起直追。在很大程度上,成长中的自我定位就是通过比较来完成的。没有自我意识,或者意识不到自己与其他人的区别,我们就不可能踏上“个体化”之旅。

但另一方面,在比较中胜出的学生,可能会得意忘形,自以为超人一等,由此陷入自恋。其实,他们的心智是很幼稚的,在意识成长的道路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在比较中落后的学生,也可能会心生嫉妒,做出非理性的事情来。人类历史上第一桩谋杀案,就是因为嫉妒。该隐和亚伯是亚当和夏娃的两个儿子,他们是亲兄弟,该隐是哥哥,亚伯是弟弟。但由于神喜欢弟弟亚伯,该隐觉得在与弟弟的比较中自己落败了,于是嫉妒弟弟,并谋杀了他。

人类这种“爱比较”的天性,既是美妙的祝福,也是烦恼的诅咒。而自我意识既能让我们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走出混沌,也容易让我们对自我产生错觉,认为自己就是宇宙的中心,所有人都应该围绕着自己转。

所以,自我意识虽然是生命成长的基础,但不能仅仅停留在这个层次,我们必须推动意识,让其继续向前发展。

他人意识

随着意识的进一步成长,从“自我意识”中会逐步形成一种“观察性自我”。这个“观察性自我”不仅会把自己当成观察的对象,感受自身的喜悦、悲伤和愤怒,也会推己及人,去观察别人,感受别人的喜怒哀乐,并由此发展出“他人意识”。

在自我意识中,我们必须尊重自己的感受,将感受作为灵魂的语言。比如,如果我们想知道自己对某件事情的真实看法,就应该仔细体会我们对这件事情的感受,因为在我们最深的感受中,隐藏着我们最高的真实。如果脱离了自己的感受,自我就沦为一个空壳。

但是,如果我们仅仅停留在自己的感受中,不将意识向外拓展,就会陷入以自我为中心的牢笼。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只有自我意识,没有发展出他人意识,感受不到别人的感受,既无法与别人建立良好的关系,也不能让生命进入更大的空间。

自我意识,最突出的表现是自恋;他人意识,最集中的表现是共情。

缺乏自我意识,我们就失去了自我;而缺乏他人意识,我们的自我就不能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展开。人类的生存离不开关系,我们并不是生活在一个孤独的星球上,身边总会有其他人存在,谁也无法凭借一己之力解决生存问题。一个人如果离群索居,不仅难以生存,也将无法繁衍生命。事实上,荣格所说的“个体化”,并不意味着一个人孤独终老,而是要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实现个体的价值,赋予生命意义。

他人意识,既包括共情能力,也包括合作精神的内在驱动力。阿德勒说,生命有三大任务:工作、社交和两性。想要完成这三大任务,需要我们具有他人意识与合作精神。如果我们不能与他人合作,就很难出色地完成工作;如果我们不顾及他人的感受,不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就交不到真正的朋友;如果男性不与女性合作,不了解对方,缺乏共鸣,就不能收获真正的爱情和美满的婚姻。

在生活中,看一个人是不是活得充实和幸福,也可以从工作、社交和两性这三方面来观察。一个缺乏他人意识的人,很容易在工作中与同事发生摩擦,或者顶撞上司,这些人的工作和事业一般不会太顺利。同样,缺乏他人意识的人,由于自我意识太强烈,只在乎自己的感受,与人交往时总想占据上风,支配他人,所以,他们很难交到真正的朋友,社交生活通常很不如意。与此同时,这些人也很难处理好婚姻关系,因为他们总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要求、挑剔、指责对方,把家庭变成争吵的战场。

每个独立的个体都需要与他人合作,才能点亮自己,展开生命。而合作的基础,是要培养出他人意识。缺乏他人意识的生命是蜷曲的、愤懑的,也是孤独的。很多缺乏他人意识的孩子,长大后不能充分发展自身的智力和才能,无法理解周围的人和整个世界,很容易患上心理疾病,或者成为罪犯。而培养他人意识,是防止成为神经症和罪犯最有效的方法,甚至是唯一的方法。阿德勒说:“唯一可能改善人格的途径,在于一个人用更加合作、更有勇气的态度去面对生活。”

我们之前说过,“观察性自我”对于意识的成长至关重要,没有观察性自我,我们的意识很可能停滞不前,他人意识也就没有了萌芽的机会。这样一来,我们根本无法发展人性的潜能,将生命完整地展开,去实现那个真实而美好的自我。而心理治疗之所以影响深远,就在于它可以帮人们培养“观察性自我”。当患者躺在心理诊所的长椅上,他们不仅需要谈论自己,更需要对自我进行观察,既观察自己谈话的内容和方式,也观察自己谈话时的感觉。

柏拉图说:“没有审视的生活,是一种没有意义的生活。”

当我们把“自己”当成一个观察对象,能自己去观察自己的时候,意识便迎来了一次成长的飞跃。这时,我们不仅是一个观察者,同时也是被观察的对象,这意味着,我们已经可以跳出“一切以自我为中心”的牢笼,开始站在外面看自己。进而,我们不仅能观察到自己的存在,也能观察到他人的存在,这样的观察能够让我们变得更客观,更接近现实和真相。

作为心理医生,经常有病人问我:“我什么时候可以结束治疗?”

我的回答是:“当你可以成为自己的治疗师时,也就是你可以把治疗的方法作为生活的一部分时,我对你的治疗就可以结束了。”

我所说的“把治疗的方法作为生活的一部分”,其实就是发展出“观察性自我”,对生活保持觉知。因为有了“观察性自我”,我们的意识才能进一步发展。

组织意识

作为个体,我们都不是孤立存在的,我们的每一个决定、每一种行为必然会产生连锁效应,影响到他人和群体。正因如此,我们在做决定时,往往会很艰难,因为我们不仅要考虑自己,也要考虑他人和自己身处的组织。

而这也是很多人喜欢“躲起来”独往独来的原因,毕竟这能让他们免去重重考虑的麻烦。但实际上,这种躲避很可能是一种神经症。这类人不愿意与别人建立关系,原因在于他们曾经遭受过伤害。在伤害和痛苦中,他们的意识已经停止了发展,并对人际关系产生了一个根深蒂固的妄念:他人是不可信的,不可靠的,容易背叛,只有自己一个人才最安全。这些人带着“他人即地狱”的想法,却沦入了自己的牢笼。

人是群居动物,不可能脱离关系,也不可能不生活在一些组织中。家庭是一个小型的组织,我们一生下来就置身于这个组织中。所谓组织意识,是指家庭成员不仅需要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和他人的存在,也要意识到家庭的存在,更要从家庭这个整体来思考问题。对于婴儿来说,意识到母亲的存在,是培养他人意识的关键。而随着婴儿的成长,意识到父亲的存在,以及其他家庭成员的存在,并且意识到这是一个整体,则是培养组织意识的关键。

所有生活失败的人,无论是作恶多端的罪犯,还是神经症患者,无论是酒鬼,还是妓女,都是因为缺乏共情能力和组织意识,导致自己不能与人合作,无法融入社会。他们完全以自我为中心,通常找不到理想的工作,也没有知己和心仪的恋人。这样的人向外攻击,很容易成为反社会人格,向内攻击则会患上抑郁症,或者成为酒鬼,沦为妓女。

每个人都具备关注他人的能力,也都希望被别人接纳,并融入某个群体,但这份能力需要培养。身为父母的首要任务,就是让孩子在生命之初便能体会到他人是值得信赖的,周围环境是值得信任的。如果父母没有做到这一点,没能关注孩子、爱孩子,与孩子形成合作,孩子就很难培养出社会兴趣和组织意识,反而会充满了对别人的怀疑和对自己的不自信。

相反,如果父母能够在家庭中培养出孩子的组织意识,那么孩子成人后,会很容易融入社会这个大型的组织中,与别人和睦相处,互利互惠。这样的孩子能够主动承担责任,具有社会感和使命感,并能从中找到生命的意义和归宿感,最大程度实现自己的价值。除此以外,当遇到困难和挫折时,他们也懂得寻求别人的帮助,却不会把扭转局面的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所以,是不是具备组织意识,是一个人心理健康和社会适应能力最重要的标志。

培养孩子他人意识和组织意识的大敌,就是溺爱。因为,被溺爱的孩子从小会形成错误的心理期待,认为自己的愿望就是命令,必须得到满足,认为自己无须付出与合作,就可以获得想要的东西。而孩子一旦养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习惯,他们既无法锻炼出自身的能力,也会对世界形成不真实的认知,认为全世界的人都会像父母一样照顾他、满足他。一旦没能如愿,就会失落、愤怒或者破罐破摔。这些孩子长期以自我为中心,缺乏共情能力,长大后很容易成为家庭和群体的累赘。与溺爱同样极具危害性的,是忽略。被忽略的孩子从来不知道爱为何物,在他们眼中,世界是冷漠的,毫无温情,一点也不友善。为了生存下来,他们必须依靠自己,不相信任何人。由于这些孩子始终对外面的世界充满戒备,对他人充满怀疑,所以,他们很难真正理解别人,并充分发展出他人意识以及组织意识。长大之后,他们不知道如何与别人相处、如何融入团体和组织,于是他们或者封闭自己,拒绝与人交往,或者把他人和组织当成敌人,进行攻击。

我们之所以说为人父母不是件轻松的事,就是因为父母既要无微不至地关心孩子,培养他们的自我意识,让他们的自我意识充分成长,但又不能溺爱,不能任由他们的自我意识肆意膨胀。溺爱会让孩子一切以自我为中心,缺乏他人意识和组织意识。通常来说,在婴儿降生的最初几个月中,母亲是他全部的世界,他必须依赖母亲才能存活下来。但接下来,在母亲的引导下,孩子开始对自己和母亲之外的人感兴趣,其中最先接触的人就是父亲。如果说母婴关系是一切关系的基础,那么父亲与孩子的关系,就是培养孩子组织意识的关键。当母亲成功与孩子建立起牢固的关系后,接下来最该做的,就是引导孩子与父亲亲近,而要完成这一任务,首先需要母亲与父亲的关系稳定和谐。

一个家庭最理想的画面,就是父亲牵着孩子的手,与母亲一道全家出行,一起去接触这个世界。这个画面中蕴藏着两个要点:一是母亲在生命之初充分给予了孩子安全感,让孩子有了向往拓展自己的世界的意愿;二是当孩子第一次向外拓展的时候,遇到的人是自己的父亲,而父亲的温情和友善,则让孩子感觉到外面的世界是值得信任的,这就是心理学上所说的“原始信任”。有了这种原始信任,孩子的意识才能向外延伸,培养出组织意识,融入真正真实的世界。如果,母亲在言语上诱导孩子,让孩子错误地将母亲当成全世界,那么孩子就不愿意与其他人交往,还会将母亲作为精神寄托,将所有吸引母亲关注的人视为敌人。即使是母亲对父亲或其他兄弟姐妹示好,也会让孩子觉得母爱被人夺走了,这些孩子心中会认为:“妈妈只属于我一个人。”

母亲不该成为孩子的全世界,但同时,母亲也不能忽略孩子。如果母亲不关心孩子,甚至虐待孩子,孩子就会缺乏安全感,会运用“心理伎俩”逃避痛苦,不敢展现真实的自己。这样一来,他们意识成长的脚步就会戛然而止,观察性自我也会被扼杀。

所以,组织意识从表面上看,是一个人与群体和社会的关系,实际上则反映出了一个人与母亲和父亲的关系。正因如此,一些在单亲家庭中长大的人,常常会工作不顺利、缺乏朋友、婚姻失败。

需要强调的是,培养组织意识,并不是让自我意识消失。比如我们不能为了家庭这个组织,就去消灭个体的意愿。当然,现实中不乏有专制的家长高举为整个家庭着想的旗帜,肆意扼杀孩子的自我意识,消灭他们的个性,从而终止孩子“个体化”的进程。

一个成员都被抹杀了自我意识、失去了个性的组织,本质上便成了一群“乌合之众”。一个健康的人,必须能在自我意识、他人意识和组织意识之间寻求平衡,让心理具有弹性。心理健康的人,也是心理有弹性的人,他们不会固执地死守着某些陈规陋习,而是能尊重事实,在工作、社交和婚姻这三大平台上,将生命尽情展开。

宇宙意识

随着“观察性自我”的发展,人们有了他人意识和组织意识,可以在与父母、同学、老师、同事和伴侣的合作中,将生命展开。但这并不是说,意识的成长就到此为止了。如果意识发展的脚步能继续向前,人们还会进入下一个阶段,发展出“超越性自我”。“超越性自我”会让我们产生出宇宙意识,即把“自我”放在一个更广阔的空间来观察和感受,从而获得真正的自由。

我多年接受医学教育的一个重大收获,就是有幸接触到了显微解剖学,在学习这门课程的同时,我的意识得到了飞跃性的发展。

当我在显微镜下观察人体器官的切片,看着那些细胞时,我获得了一个重要的感悟:这些细胞尽管微小,但是它们中任何一个,都属于某个复杂而庞大的系统。比如,迷人的绒毛细胞和平滑的肌肉细胞,只有它们聚集在一起时,才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内脏器官——小肠。而小肠又是人体消化系统的一部分,消化系统也只是身体的一个子系统。也就是说,每个细胞都是内脏的一部分,每个内脏又属于某个身体系统,而这些身体系统又共同构成了整个人体。以此类推,那么,我们的身体是否同样属于某个更为宏大的系统呢?而整个人类是否同属某个更庞大的有机体呢?对于这个有机体来说,我们是否也只相当于它某个内脏的细胞呢?

当我把视线从显微镜上移开,投入到更广阔的空间时,我意识到,世界上的万事万物,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都是独立的个体,但实际都处在相互联系、相互影响的关系中。整个地球就像一个有机体,属于太阳系的一部分。而进入外太空后,同样天外有天,太阳系成了宇宙的一个微小的部分。与宇宙这个更大的系统相比,人类则真的只是沧海一粟。

在自我意识、他人意识和组织意识中,我们经常会表现出自恋、自大和傲慢,这些其实都是对自我产生的幻觉。当我们的意识发展到了宇宙意识之后,这些幻觉都会慢慢消失,我们也逐渐看见了宇宙的真相,以及生命的真实处境。

宇宙意识会将我们的内心彻底向世界敞开,让我们接纳一切,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实际上,佛教徒的修行就是在追求宇宙意识,以此减轻人世间的痛苦,让生命获得超越。例如,佛教中的“无分别心”就是这样。他们认为要想消除人类的痛苦,则必须破除“自我”与“他人”、“自我”与“世界”之间的区分,拓宽自己的精神意识,达到涅槃的境界。而这种无我相、无人相的涅槃境界,就是宇宙意识。

自我意识让人痛苦,宇宙意识让人解脱。虽然,用“心理伎俩”也可以暂时解脱痛苦,但却会阻碍意识的成长,导致各种心理疾病。宇宙意识不是为了否定人的自我意识,贬低自我的重要性,而是让我们像朝圣者一样,虔诚地向前,披荆斩棘,穿越荒漠,不断追求更高的意识层次,看见生命的真相。

当人心与宇宙之心融为一体时,一切焦虑与恐惧、自大与自卑、痛苦与沮丧,都会烟消云散。人心无挂碍,唯存喜悦。

个体化与社会化

心理学家荣格在谈到“自我”时,用了两个单词。其中一个是“ego”,指自我意识中的自我,即自恋的自我;另一个是以大写字母“S”开头的“Self”,指“个体化”的自我,即“超越性自我”。

从“ego”到“Self”是一个“个体化”过程,也是一个将生命全面展开的过程,最终,个体得以成为一个完整的、真实的,又不同于他人的自我。这个过程,意味着人性的展开和人格的完善,生命会因此变得充实和饱满。

同时,这个“个体化”过程,还需要经历一个“社会化”的过程。人性的展开,是不可能在杳无人迹的沙漠中实现的,必须在人与人的关系中进行。自我发展的过程,其实就是由自我意识拓展到他人意识、组织意识,最后到宇宙意识,这是一个意识持续拓展的过程。如果意识没能得到发展,还停留在童年甚至婴儿时期,“个体化”的过程就会停滞不前,这势必导致人际关系一团糟。对于人类而言,社会是一个很大的组织形式,融入这个组织的过程,也被称为“社会化”。他人意识和组织意识的缺乏,会导致“社会化”的失败,极端情况下还会衍生出孤独型人格和反社会型人格。

自我意识中的“自我”,带有很大程度的“自恋”的成分,而“超越性自我”尽管不会彻底消除“自恋”,但却能让人跳出“自恋”的藩篱,在更广阔的关系中和更高的层次上,实现认识自我,进而实现自我。从这一点上来看,一个人的目标越无私,自身的成长空间也就越大。

我说这些,并不是要否定自恋,何况自恋也是无法否定的,自恋存在于每个人的骨子里,源自本能,是一个人生命的起点。心理学家厄内斯特·贝克尔在《否定死亡》一书中说过:“认为自己很重要,这是人这种动物发自内心的渴望,所以自恋无处不在。”他认为,每个孩子的“所有细胞都叫嚣着天生的自恋,渴望成为卓尔不凡的人”。

精神分析学家艾瑞克·弗洛姆认为,每个人都需要适当的、健康的自恋,这可以让人变得自尊、自信和自爱,但是过度的自恋则会妨碍我们对现实的认知,这时自恋就变成了恶性自恋。例如,种族歧视就是一种恶性自恋,该隐谋杀弟弟也属于这种情况。

恶性自恋,是“个体化”进程止步不前的表现。我们总会最先感知到与我们关系最密切的那个人,这是人类的天性决定的。也就是说,我们会先感知自己,接着是哺育我们的人、最喜欢我们的人,后来是邻居、同学、朋友和同事。

婴儿意识所具有的特点,是他们只能感知到自己。作为父母我们都知道,婴儿从来都不顾及父母的疲劳,只要他饿了,即使是深更半夜也会大声啼哭,以此呼唤母亲来喂奶。而有不少成年人,虽然他们早不是婴儿了,他们的意识却依然停留在婴儿时期,认为自己就是宇宙的中心,一切人和事都是为自己服务的。这些人缺乏他人意识和共情能力,意识不到别人的感受和痛苦,不能与人沟通。他们的意识单一且停滞,人生不可避免地会陷入深渊。

所幸,世界上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的意识都会继续向前拓展,能够意识到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别人。当一个人能意识到别人也有着自己的感受、想法和意愿时,也就能以此为基础,发展出他人意识和组织意识了。

他人意识和组织意识是人类“社会化”的关键,换个角度说,很多心理疾病便是“社会化”失败的结果。在《我们内心的冲突》中,心理学家卡伦·霍妮分析了神经症的三种类型:讨好型、攻击型和隔离型。其中,讨好型人格没有完成“个体化”进程,不能恰当区分自己与他人的界限,只是一味压抑自己,讨好别人。只不过,虽然他们满脑子想的都是别人,生怕别人不高兴,似乎很具有他人意识,但内心深处考虑的,依然是自己。因为他们讨好别人,其实是为了保护自己。所以,讨好型人格并不能真正融入家庭、学校和单位,他们不懂得如何与人平等相处,公平合作。

而攻击型人格由于内心的恐惧和焦虑,所以总认为他人是充满敌意的,每个人都对自己不怀好意。他们相信阴谋论,信奉斗争哲学,这决定了他们脾气暴躁,攻击性强,对他人和组织具有极大的破坏性。

隔离型人格不愿与人交往,喜欢离群索居,把自己蜷曲在狭小的自我中,逃离社会。

归根结底,这三种人格类型都是因为意识的不完整,而导致了人际关系紊乱,无法融入社会。

“社会化”过程是复杂的。之所以复杂,是因为我们必须在自我意识、他人意识、组织意识和宇宙意识之间,寻求到一种平衡。我们不能以抹杀自我的方式融入社会,这样等于鼓励每个人都放弃个性和独特性,人会因此变得不真实,其恶果很可能是人性的扭曲、虚伪和狡诈。与此同时,我们也不能带着强烈的自恋,不顾别人的感受,不考虑他人和组织的利益。我们必须在自我和他人、个人和组织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既不失去自我,又能尊重别人。事实上,要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需要不断地去经历丰富的生活,探索复杂的人性。

“社会化”过程是痛苦的。之所以痛苦,是因为“社会化”意味着我们必须放弃一部分自恋,才能融入他人和组织。由于自恋是生命的起点,已经深入到骨髓里,所以放弃它的过程必然十分痛苦。不管是放弃一个想法、一个心愿,还是放弃自己长期形成的习惯,都会让我们感受到一种被撕裂的疼痛。但是,我们必须获得这样的意识:只有放弃一部分自恋,才能获得更强、更新的自我。就像诗人泰戈尔说的:“唯有付出生命,才能获得生命。”

“社会化”过程也是危险的。之所以危险,是因为在“社会化”过程中我们很容易丧失自我,让行为变得无知无觉,沦为“乌合之众”。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我们还必须推动意识继续向前,发展出宇宙意识。

随着意识的发展,总有一天,我们会意识到除了人类,还有一个更庞大的系统存在,而人类只是这个庞大系统中一个微小的细胞。这样的意识,可以让我们领悟到宇宙的真相,以开放的态度接纳现实,并最终完成“个体化”过程,获得“超越性自我”。获得“超越性自我”,既是人生的超越,也是防止“乌合之众”最有效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