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幼年惊魂
我们虽然绝非什么富贵人家,却也住在斯泰里尔[1]的一座城堡中,或者说是一座德式古堡。在这穷山僻壤,一份微薄的薪俸便足够我们的花销,每年八九百简直就是穷奢极侈。这为数不多的收入倒也能符合这里富人的标准。我的父亲是英国人,虽然我从未去过英国,但却有个英式的名字。然而在这里,在这个孤独、原始的地方,所有东西都便宜得惊人,而我实在不知道,多出来的这么多钱能如何增加我们的舒适度、甚或奢华度。
我父亲曾在奥地利参军,退伍后领养老金,并继承了祖传产业,后用低价购入这块封地和封地上这座小小的房产。
此地风景如画、遗世独立,决非他处所能比拟。这座城堡坐落在森林中一块微微凸起的高地上。一条十分古旧而狭窄的路径从城堡吊桥前经过,我此生从未见过吊桥升起。护城河中满是鲈鱼,河面上漂浮着大片的白色睡莲,许多天鹅游弋其间。
往上看去是鸟瞰此景的古堡,其正墙窗棂密布,再往上便显现出塔楼和哥特式的礼拜堂。
城堡门前的森林开阔,形成了一块风景如画的不规则空地,右侧一座陡峭的哥特式桥梁横跨小溪,与道路相连,小溪在暗影中蜿蜒着穿过树林。我说过这是一处极其孤寂的所在,来评一评我是否所言非虚吧!从厅门沿路望去,城堡四周的森林向右延伸出去十五英里,向左延伸出去十二英里。最近的有人烟的村庄距此向左约七英里,而最近的有人居住的具历史意义的德式古堡,则是斯庇尔斯朵夫老将军的城堡,它在向右近二十英里的地方。
我说“最近的有人烟的村庄”,是因为从此地向西仅三英里处——也就是说在斯庇尔斯朵夫老将军德式古堡的方向上——有一座毁弃的村庄。村中古雅的小教堂如今已没有屋顶,翼廊里是荣耀的卡伦史坦家族的墓地,墓地已然腐朽,而这个家族如今已绝迹。他们曾是那同样孤独的城堡的主人;它座落在密林深处,俯瞰着寂静的城镇废墟。
至于这引人注目而忧郁哀伤的处所是如何废弃的,有一段传说,我下次再为您讲述。
现在我必须要告诉您,这个城堡里的居住人口是多么之少。我并未将仆人和城堡附属建筑里的住民算在其中。听好了,准备大吃一惊吧!这城堡里住的只有我父亲——他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之一,但是正渐渐老去;还有我。在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我只有十九岁,现已经过去八年。
我和父亲便是住在城堡里的一家人。母亲是一位斯泰里尔的淑女,在我幼年的时候就去世了。但是我很幸运地拥有一位好脾气的家庭女教师,她几乎从我婴儿时期起就一直在我身边。在我的记忆中,她圆乎乎的仁慈的面庞始终伴随我左右。
这位家庭女教师就是佩罗东夫人,她出生在伯尔尼,为人善良,给予了我无微不至的关照,这令年幼丧母、甚至对母亲没有任何记忆的我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一种母爱的温暖。她是我们家小型晚餐桌上的第三人;第四个人,那就是拉方丹小姐,我觉得她的角色大概是你们所说的“补充教师”。她讲法语和德语,佩罗东夫人则只会讲法语,英语却不太精通;我和父亲则讲英语。我们俩每天都说英语,一是为了让我们不要忘记,另一方面则带着某些爱国的意味。结果,我们这群人之间的对话常常互相听不懂,常让陌生人笑话,在这个故事里我就不复述这混乱的场面了。此外,还有两三位年轻的女士,和我差不多年纪,她们时不时会来拜访我们。有时她们只停留一会儿,有时候就住下来一阵子。偶尔我也会去拜访她们。
以上便是我们日常的社交圈子了。不过当然,偶尔还是会有五六里格[2]开外的“邻居”来拜访。然而可以确定的是,我的生活还是比较离群索居的。
我的父亲非常宠爱我,几乎让我随心所欲,我过着单亲家庭里被宠坏的小姑娘的生活,因此我的家庭教师们也拿我没什么办法。
有生以来第一件给我留下了恐怖回忆的事情,是我所能记起的最早的事情之一,而关于这件事情的记忆,从未被淡忘。有些人也许会觉得这件事情微不足道,不值得记载。然而如果你继续读下去,就会很快明白我为何坚持要写下这件事情。当时,我一个人被放在城堡里高处的儿童房里,这个房间很大,顶上是陡峭的橡树天花板,我当时应该还不到六岁。一天夜里,我醒着,在床上四处张望,却没有看到负责照顾我的女仆。保姆也不在,我觉得自己是独自一人。当时,我并不害怕,因为大人们为了令我快乐成长,特意从未和我说过什么鬼故事或者童话故事。这些故事会让其他孩子在房门乍然作响、或者在即将燃尽的蜡烛将床柱投射出舞动的影子贴近身边时,惊恐地蒙住脸,而我则无知无畏。当我发现自己居然被孤零零一个人留在房间里时,我又气又恼地开始啼哭,并且准备着不嚎啕大哭一场绝不善罢甘休。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惊讶地看到,床边有一个表情严肃却十分美丽的人儿在看着我。
看着我的是那样一位年轻的女子,她跪着,双手掖在床单下面。我看着她,感到一种令人愉悦的惊喜,因而停止了抽噎声。她用手抚摸我,然后在我身边睡下,微笑着抱住我。我立刻就觉得心情愉悦舒畅极了,继续开始酣睡。在睡梦中,我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就仿佛有两根针同时深深插进了我的心头,我惊醒了,大叫出声。年轻女子盯着我,向后惊退了一步,又向下滑倒在地板上,我还以为她是藏在床底下了。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吓到了,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又是喊又是叫。保姆、保姆仆人和管家都跑来了。听了我说的故事以后,他们试图轻描淡写,同时竭尽全力安慰我。尽管我当时只是一个孩子,我也可以看到他们的脸因为罕见的焦虑而变得苍白,他们在床下和整个屋子里搜了个遍,桌子底下和柜子里也没放过,然后管家轻声对保姆说:“你把手放在床上的中空处试试,的确有人在这儿躺过,虽然你说肯定没有,但是那空处还是暖和的呢!”
我记得保姆仆人抚摸着我,其他三个人则检查了我的胸部,就是我告诉他们有刺伤的那个地方,然后告诉我看不到任何痕迹,根本没刺伤这回事。
管家和其他两个仆人是管儿童房的,他们彻夜未睡;从那以后直到我十四岁,每天都有个仆人在儿童房里守夜。
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神经紧张。他们为我请了一位医生,他肤色黯淡、年纪颇长。我对他的长相记得很清楚,那张长脸阴沉而严肃,上面有一些天花留下的不太明显的坑坑洼洼,他还戴着栗色的假发。有段时间,他隔天过来给我吃药,我对此当然深恶痛绝。
经历过这恐怖一幕的我,第二天早上还一直处于一种惊恐的状态中,即使是白天,身边也得随时有人陪着,一刻都不能独自一人。
我记得我父亲过来站在床边,愉快地与人交谈,问了护士几个问题,还因为她们的某个回答开怀大笑起来。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吻了我,告诉我不要害怕,还说那一切不过是一个梦,不会伤害到我一分一毫。
可是这并没有安慰到我,因为我知道,那个陌生女子的拜访并不是一场梦,我害怕极了。
保姆仆人告诉我,那晚来看我的是她,是她在我旁边躺了一会儿,而我一定是半梦半醒着竟然连她的脸都不记得了。但是尽管保姆一直肯定说事情就是这样,我还是不太相信。
我记得那天还来了一位衣着黑色教服的德高望重的老人,他同保姆、管家一起进了我的房间,和他们说了几句话,对我也非常和善;他的面庞慈祥温柔,他告诉我他们会为我祈祷,并且把我的双手合在一起,让我在他们祈祷的时候柔声说:“我主将听闻吾等所有子民的祈祷,基督保佑。”这就是他的原话,我常常对自己重复这句话,多年以来,我的保姆一直让我在祈祷时说这句话。
我清楚地记得那位白发老人的深思熟虑的慈祥面孔,还有他的黑色教服。他就那样站在那古朴、高贵的棕色房间里,周身环绕着三百年前的样式的笨重的家具,少量的微光从狭小的天窗穿透过来,进入到这阴暗的氛围里。他跪在地上,和三个女人一起,真诚而略微颤抖地大声为我祈祷了许久。那次事件后的生活,我全忘了,关于其后一段时间的记忆也是模糊的,可是我刚才描述的一幕却仍然在我的脑海中记忆犹新,仿佛是黑暗中的幻景里出现的一幅幅画面。
注释
[1]斯泰里尔(斯泰里尔):奥地利东南部一省,面积6326平方哩,首府Graz。(译注)
[2]里格,古英语中长度单位,约等于三哩。(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