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月光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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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沙漠里的热带雨林

“这个世界上,最干涸的不是沙漠,而是绝望者的心。”

——程旷

陆晋在床上躺了一会儿。

这个点太早,他还睡不着。

可是四周一片漆黑寂静,只有窗外的树林,在风里“哗哗”地如潮汐涌动。闭上眼,犹如置身大海深处。

陆晋今天一无所获,程旷看他看得很严,几乎寸步不离,直到确定他躺下了才离开。

临走时,程旷还恐吓他,沙漠里有狼,时常闯进基地,让他晚上不要到处乱走。

陆晋觉得这趟沙漠之行,变得越发有意思了。

过了太久平淡如水的生活,他体内渴望冒险的血液又开始躁动起来。

居无定所的时候,他想要安稳。可真的安稳下来,他又觉得日子乏味难打发。

他想起钱钟书说婚姻是一座围城,城里的人想出来,而城外的人想进去。其实,围城现象在生活中无处不在。

面对选择时,人一直是徘徊在矛盾两极的动物。

陆晋侧耳听了一番动静,便起身。

不难想象,接下来的日子,程旷定会像影子一样跟着他。

他真要想查到点什么,必须单独行动。

出于过往的职业习惯,陆晋决定先摸清自己周围的环境,遇到突发变故时,才不至于束手无策。

陆晋无声无息地开了门,借着白楼里幽暗的灯光在楼道里穿梭。整个基地安静极了,只有极其遥远的地方偶尔有一两声犬吠,更显得楼里一片死寂。

陆晋将相机挂在肩头,顺着白天走过的楼梯,粗粗逛了一圈。

很显然,第一层是休息活动区,第二层是宿舍,第三层、第四层是办公区域和实验室。

一开始,他顺着楼梯上上下下,倒还游刃有余。可是当他顺着办公区的楼道多拐了几个弯儿后,他便迷路了。

看起来极其简单的四层小楼,内里结构却错综复杂。就像人心,表面越简单直率的人,心思越复杂,如迷宫一样。

陆晋顺着那些四通八达的狭窄通道,在小白楼里钻来穿去,很快便绕到了一堵墙面前。墙的腹部打通了一条窄窄的空中走廊,被钢化玻璃包着,密不透风,被外头月亮的清辉一照,更显局促,反倒像穿行在下水管道中。

管道的尽头,是一扇只能容一个人通过的朱红小门。

那红色铁门虚掩着,里面漆黑一片,透出无端的神秘。没有什么比黑暗本身更具诱惑了。

陆晋犹豫了一下,便拉开了门。

一股潮润的热气从门的另一头扑进来,莽撞、不管不顾,像一头急欲霸占领地的凶兽。

那黑暗深处似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拼命地诱惑他。陆晋抬脚一步跨进了门,跨进了那无尽、温热、湿漉漉的气息中。

门后的世界,是一片水汽腾腾的黑暗,庞大而绵密。

有那么一瞬间,陆晋什么也看不清,只能闻到植物恣意疯长时特有的蓬勃、淋漓、不依不饶的生猛气息。

他心思一转,便明白过来,这就是整个基地里最神奇的所在——热带雨林。

果然——他仰起头,头顶影影绰绰,隐约能看出是宽阔繁盛的枝叶与藤蔓编织的暗影。

即便在黑暗里,他也能感受到自己正身处葳蕤茂密的热带丛林之中,那种新生中夹杂着腐败、湿热、黏稠的植物的呼吸,好像都要把人的皮肤染成绿色了。

“啪——”灯亮了,整片雨林被巨大的探照灯照得雪亮,纤毫毕现。

饶是见多了世面,陆晋的心脏仍像被一枚流弹射中一般,猛烈地收缩、疼痛、震撼。

遮天蔽日的枝叶在头顶勾连、纠缠,搭出整片绿色的天幕。

枝繁叶茂的大树比肩而立,灌木密密蓬蓬,更有各色藤蔓如蛇,妖妖娆娆地从树下缠绕至树顶,从树梢倒挂向地面,从一棵树爬到另一棵树,交互萦绕、彼此攀附,拉出一道道稠密的网,将树与树之间的空隙填得满满当当。

暴露在地面上的板状根上,则附生着一大片茵茵的绿藻、厚绒绒的苔藓、地衣,还有形状优美的蕨类植物,甚至还有正开着花的兰科植物,蝴蝶似的白色香花散发出馥郁的味道。

树上生树,叶上长草……这是盛放在干涸沙漠里,属于雨林植物的疯狂乐园。

几乎在灯亮的瞬间,猛地传来“哐当”一声脆响,紧接着,从地底传来一阵沉闷而有节奏的脚步声,好像有活物从地底攀爬而上。

一瞬间,陆晋的背脊上便出了一阵细密的毛汗。

十米开外的地面上,赫然冒出一颗毛茸茸的灰白头颅。

陆晋疾步后退,差点绊倒在一根凸起的树根上。

眨眼间,那头颅已经从地底探了出来,转过脸,直直看向陆晋。

陆晋强作镇定,凝神仔细查看那颗头颅,发现那里有一个一尺见方的地下通道的入口,一块与地面颜色一致的铁板盖子正翻开在一旁。

“你是谁?”那头颅冷冷地质问道。

陆晋松了口气——那是个看不出年龄的女人。

说她看不出年纪,是因为她有一张看起来极其矛盾的脸。

她的面部轮廓有些松弛,眼角皱纹细密,五十上下,一双眼睛却又十分的明亮,这种明亮只能在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脸上才能看到。然而,她那一头微微烫卷的齐耳短发却白如新雪,那是耄耋老人才有的发色。

陆晋立刻想到了程旷口中的老妖精,雨林专家娄云教授。

他迅速向那已经从地底探出大半个身子的女人欠身道:“打扰了,娄教授!我是陆晋,绿能集团派来的。”

“谁让你来这儿的?”娄云警惕地盯着他,好像她的目光可以直接穿透他的心脏,将他钉在身后的大树上,供她严刑拷问。

“睡不着,溜出来逛逛,结果迷路了……”陆晋自嘲地笑了一下,“这里面的通道,看起来都差不多。”

“小程没告诉你,我们这儿不能乱逛吗?”娄云利索地从地底爬了上来。

“她说别出去逛,有狼,所以我就想在楼里走走。”陆晋不慌不忙道,“结果误闯进了这儿。不过——这真是我一生中所见过最震撼、最神奇的地方。”

娄云被这句话挠到了痒处。

“十五年,我们花了十五年,才培育了这些雨林植物。你看,这可是地球上最大的温室雨林!”娄云放缓了语气,不自觉地流露出怅然和骄傲。

陆晋顺着娄云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发现整片热带丛林是被一个无比巨大、金字塔形状的玻璃罩子与外界隔开的,形成一个密封的独立世界。

“像这样的雨林,我们一共有十个,每个有六个足球场大,分散在基地的林区里。”娄云看着眼前的丛林,眼里有绵密的情感在波动,仿佛她眼前看着的不是无情的草木,而是她深爱的情人、娇嫩的稚子。

“知道我们为何不惜代价也要在沙漠造雨林吗?其实雨林植物在沙漠里是无法生存的,即便存活,也只不过是白白加速地下水的消耗。”娄云说道。

“黑格尔说,存在即合理。我想,娄教授作为曾经参与过生物圈2号建造的专家,是不会花十五年的时间做赔本买卖。”陆晋淡笑道。

他的话又一次挠到了娄云的敏感处。

“因为它们能召唤雨水。即便在沙漠里,只要湿度达到30%,树木就能从空气中直接吸收水分,并能通过释放大量臭氧离子凝结核,来凝结空气中的水汽。凝结的多余水分,会顺着树叶、树干流到树底下。地下一旦有水,就能自己长出灌木和草,灌木和草又能保护土壤和树,从而形成一个新的生态系统。我们把这叫作森林雨!但在塔克拉玛干沙漠深处,很多地方的空气湿度不到30%。”娄云轻声细语地说道,好像在给自己的学生上课。

“整个‘绿饵计划’最神奇之处就是这些雨林。我们先用适合沙地生长的综合林区营造出能够让雨林植物生存的环境。而这些精选出来的雨林植物,一旦被驯服,就能在低耗水的情况下发挥巨大的蒸腾作用,增加空气里的水分。同时,它们还能释放比沙生植物更多的凝结核,促成真正的降雨,补充地下水源,改变沙漠缺水的困境。”娄云侃侃而谈,介绍得十分浅显易懂。

“为什么要用玻璃罩把它们与周围环境隔绝呢?”陆晋有些不解。

娄云向前走了几步,穿过几株巨大的小叶榕,拨开低垂的树枝,露出一根突兀耸立的树干般的铁柱子:“这是散热器,白天它们能够收集太阳能,到了晚上便自动散热,使玻璃罩里的热量始终控制在适合植物生长的温度里。”

陆晋仔细看了看,这样的散热装置,只目力所及处便有十几根。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温室丛林空调。陆晋不禁讶然。

“在不能确保雨林能够完全适应外界气候之前,我还不敢冒险。”娄云说。

“那怎么才能确保它们完全适应环境了?”

“没法确保,只能预估。”娄云说。

“那怎么预估?”陆晋好奇地追问。

“跟我来!”娄云折返回刚才的地下通道口,顺着只能容一个人上下的扶梯钻了进去。

陆晋跟在她身后,向地底深处攀爬而下,很快便进入一条蜿蜒曲折的玻璃管道,管道只有一米多高,需要半佝着身体才能前行。

这条地底通道在泥土层间上上下下地穿梭,因为有灯,把四周的泥土和泥土里盘根错节的植物根系照得纤毫毕现。

这是一个被泥土与根包围的世界。

玻璃墙面上是密布的白色刻度线,娄云一边佝身前行,一边指着地底发达的各种根须介绍:“雨林植物原本根系很浅,但是通过我们的驯化,这十五年来,它们的根系越来越发达,探入地底越来越深,现在最深的根系已经可以达到地下十米深。虽然叶面有所退化,变得没原本宽大,但根部正趋近沙漠植物。”

娄云指着一丛蛛丝一般探向四周的浅白色根群,回身望向陆晋:“你看,前年这些根须的位置,还在地下四米多,现下已经探到六米。”

一直以来,人们都只能看到地面之上的绿意盎然,鲜少有人会去想地底下是什么样的世界。就如月亮的背面、孔雀的屁股、盛妆下的美人,隐藏在一切光鲜靓丽之下的真相,从来缺少人探究。

而此刻,陆晋被泥土下蓬勃发达的生机深深震撼。

娄云指着一条不断渗水的管线说:“这是我们埋在地底的灌溉管线,还是程旷想出来的新滴灌技术,能保持地表干燥,减少无谓的蒸发。而且我们可以通过传感器监控土壤数据,控制水量和出水时间,绝不浪费一滴水,诱使植物根系不断向下生长,逐步适应干旱缺水的沙漠。”

“她不是搞地质的吗?”陆晋略带困惑道。

“我们这儿谁不是一专多能?”娄云展颜一笑,“小程可是老岳最得意的弟子,青出于蓝。”

陆晋默想,这还真看不出来。

“不是到十月份第一阶段的项目就要结束了吗?这盖子不能打开,算成功吗?”陆晋面露不解。

“我会尽快打开。你来不就是要等着看这个结果吗?”娄云有点狐疑地反问。

陆晋心中一动,猛然想了起来。

的确,他这次来打的幌子就是评估第一阶段的项目是否成功。而衡量项目成功与否的关键,就是要在雨林启动的时候,看它能不能改变现有的气候,引发降雨。

原来,所谓的“启动雨林计划”就是把这些玻璃罩子打开啊!

他差点就露馅了。

陆晋看着娄云,饶有深意地笑了一下。

娄云立即有点讪讪道:“肯定不会出问题的,你放心!一直拖着没揭盖,也是因为时机还没到。”

尽管娄云的理论知识丰富,可是在漫漫黄沙深处,种植如此大面积的热带雨林,无异于把一个男人的头砍下来,移植在另一个女人的躯体上,还得让他生儿育女。

陆晋看着眼前庞大的根系王国,难怪这位女科学家年纪不大,却把头发都熬白了。

“现在时机成熟了?”陆晋轻声反问。

娄云顿了一下,指着一簇刚刚长到较为湿润的土层的根须说:“我其实想再等等,让它们的根扎得再深一点。”

她转过脸,温柔地看着那嫩白根须,涂了淡淡脂粉的脸上有片刻愣怔:“不怕你笑话,我一生未婚。对于我来说,这些雨林就是我的孩子、我的血脉、我的梦想、甚至可以说是我生命的延续。我希望有一天,即使我死了,它们也会留下来,在这片沙漠里一代一代传下去。”

陆晋认真地看着娄云,好像把她的每个字都听进了心里。他那双眼角微微下垂的眼睛,显得格外安静而温柔。

他脸上有几分动容,轻声说道:“也许每个母亲面对即将独立的孩子,心情都很矛盾吧。一方面想要他建功立业、独当一面;另一方面又希望他晚一点接触现实的风霜雪雨,能够在自己的羽翼下,多待一天算一天。”

娄云闻言,十分意外道:“没想到,你挺理解一个母亲的心。”

陆晋微笑,他太知道母亲这种生物的伟大与可怕了。

母亲对子女的爱,的确是可以深沉到不惜付出生命。可是,这并不代表她的爱就不自私,不想把你变成她的傀儡。

但此刻,他没有必要计较这个。

按原计划,这些雨林早该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了,可娄云迟迟下不了决心。一旦揭开盖子,如果雨林的耗水量增加,又不能召唤雨水,整个项目就彻底失败了。

这五十平方公里的绿洲,就成了一个笑话。

他们输不起,尤其是娄云。

她已经输过一次了。她参与的生物圈2号,如今就像个失败的标本一样,耸立在亚利桑那州的沙漠里。

她已没有青春可以重来。

娄云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即将决定自己命运方向的年轻男人。

陆晋也看着她,眼底带着一点洞悉一切的笑意。

娄云顿时心思一乱,暗自吸口气,不愿再与他面对面:“出去吧,这里面待久了头晕。”

陆晋没有反对,跟在娄云身后,折返回地面。

“娄教授,听说真正的元老只剩你和岳教授了?”陆晋看着娄云白蓬蓬的后脑勺,出其不意地问。

“是的,当初参与项目的很多人都离开了。沙漠里,不是那么好熬日子的,尤其一待就是十几年。如果项目成功,还得继续待下去;项目失败,十几年就白熬了。”娄云的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撞来撞去,像找不到出路一般焦虑。

“我明天能和岳教授聊聊吗?”陆晋问。

“呃——你找程旷替你安排吧。”娄云那横冲直撞的声音仿佛突然碰了壁。

“她说岳教授去镇上办事了。”陆晋试探道。

“哦!是去办事了!”

“说是去好几天了。”陆晋继续诱敌深入。

“是去好几天了。你再等等吧。”娄云说着加快了脚步,很快将陆晋带回他自己的房间。

陆晋心中微动,程旷对他说的是,岳川今天早上才去的镇上。

他不由得把岳彤的话在心里来回思忖。

岳彤一年多没有见到自己的父亲岳川了。为数不多的几次通话,岳川也都语焉不详,有时甚至答非所问。尤其是最近,基地的研究经费被冻结,整个项目都被搁浅了,作为项目总负责人的岳川却始终没有露面,只是派了他的同事和助手出面沟通。

作为绿能集团该项目的联络人,岳彤心中疑窦重重。她觉得不只父亲言行古怪,和她联络的科学家们,也像在隐瞒什么。

她在和岳川的一次通话中,言及她将带着自己最爱吃的花生酥去看周奶奶,问岳川有什么话要转达给周奶奶。

岳川在电话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回答:“代我向她问好。”

岳彤当时心下一沉。因为岳彤从小对花生过敏,而周奶奶五年前就过世了。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父亲一定出了什么事。她甚至推测岳川被拘禁了。

出于女人的直觉,又或是父女天性,她感觉到了危险,可又不敢自己贸然前往。

眼看第一阶段的研究任务就要到期,岳彤正好找到借口,派人去沙漠一查究竟。可是,联系了好几个私家侦探,都因为地方在沙漠深处回绝了她。而报警更不现实,她没有任何证据,并且那里是无人区,不设警力。

没想到,她遇到了陆晋。

对于失业的陆晋来说,完成这个任务,拿到那笔足够负担他两年生活的调查费,似乎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

一开始,陆晋并没有把这趟任务当回事,他甚至觉得这可能是看多了美剧的都市女人的妄想。如果不是穷极无聊外加穷途末路,他还真不想跑这一趟。

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岳彤的直觉很准,而真相可能比岳彤的猜测更糟糕。

他找到的真相,或许会摧毁这个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