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听马仔叔讲抗战故事
当年游击队有个“红小鬼”叫马仔,加入广游二支队新编二大队显社中队时才14岁,队长萧培(萧子云)问他名字,他说自己是孤儿,不知道名,只知道姓马,个个都叫他马仔。队长哈哈笑道:“那你就跟我当马仔吧(即通讯员)!”直到解放战争时期他当了粤贑湘边纵队番禺独立团团长郑吉的警卫员之后,郑吉才给他起了个正式的名字叫“国荣”,为国光荣!
马仔叔珍藏着一张当年游击队的老照片,他指着手机中的老照片给我们“对号入座”。前排左边那位年青英俊的是郑吉团长,其旁边那位满脸稚气却穿着明显过大码军装、笑得最灿烂的未成年“小鬼”就是今日的马仔叔。
马仔叔的故事很多,不知从何谈起。我说:“就从你14岁当通讯员讲起吧,之前听我四叔说,当时他14岁上五桂山也是当通讯员,送的情报都是由首长写在卷烟中然后送出去的。”原珠江纵队中山独立团政委黄旭的儿子黄跃进插话道:“我曾见过我父亲保留下来的那些卷烟纸情报,字体很小,笔画很细。”
马仔叔笑道:“方法有很多,这只是其中一种,我更多是扮作放牛娃,穿条牛头裤,捊高裤脚,头戴烂草帽,不易被疑,每次都能顺利完成任务。”
马仔叔“人细鬼大”(即年少聪明)甚得队长萧培喜欢,萧培让他送信之余,还让他学侦察。不久,部队开赴广州番禺,随即接到任务,要端掉敌人的一个炮楼。萧培便让马仔叔小试牛刀,负责侦察。这是马仔叔第一次执行战斗任务,萧培问他有何打算,马仔叔汇报了自己的想法,萧培听罢点点头,只补充说了一句,说这次端炮楼要的是“一锅端”。
翌日,马仔叔用他的招牌行头出动,烂草帽,牛头裤,高低裤脚,手上多了一个烂桶作“道具”。他来到沙溪河(番禺一河涌名)桥头侦察,这里虽离敌人的炮楼有好一段距离,但却是敌人撤退的必经之地,敌人在桥头布了兵力。马仔叔明白只有控制这个据点,才能完成队长所说的“一锅端”。
马仔叔来到桥头,被两个哨兵喝住,其中一个哨兵走过来用枪指着马仔叔,问:“你为何来这里?”马仔叔趁势指着旁边的一条溪说:“我来这里捕鱼,你看,工具都带来了。”马仔叔扬了扬手中的烂铁桶又说:“我父亲病了,捕几条鱼给他补一补。”
“你是谁?哪条村?父亲是谁?”哨兵又问。
马仔叔望着桥头那棵榕树的根,灵光一闪,答道:“我就住在前面这条村,父亲叫崔根,脚跛跛的,人人都叫他‘跛根’,我经常出来捕鱼虾帮补家计,不信你去问问。”
哨兵没理会他讲的话,不耐烦地一挥手,马仔叔就趁机跳下河涌,着手捉鱼虾。不用多久,就装了大半桶鱼,有六七斤之多。
哨兵见状又招手让马仔叔过去,告诉他将鱼分三份,他只能留一份,两份送入伙房。马仔叔求之不得,经过营房趁机瞄了一眼,这个哨所的兵力、火力便一目了然。哨兵尝到甜头,在马仔叔走时还问他次日来否。马仔叔爽快答道:“只要能捕到鱼,为何不来?”
马仔叔回来汇报了侦察情况,队长听后大喜,当机立断,决定打敌人个措手不及。
次日,突袭炮楼兵分两路,一路奔袭炮楼,一路由马仔叔再多找两人托一辆水车作掩护,锁死桥头,切断敌人后撤或前援。只要枪声一响,两路合围,将敌人会歼。由于马仔叔战前深入虎穴,掌握了敌情,这一仗打得十分漂亮,全歼敌人一个排,包括桥头一个班,炮楼两个班。
初战告捷,我们听得津津有味。马仔叔又话锋转道:“这场仗打得确实顺利,我也觉惊喜,主要是侦察到位,成功麻痹敌人,队长作战方案正确。但并非每场仗都能打得这么顺利。”接下来马仔叔又给我们讲述了他参加的另外一场硬仗——“植地庄之战”。
1944年7月初,卫国尧被任命为广游二支队新编第二大队的大队长。他与政委郑少康[1]、副大队长卢德耀一起率领部队转战于禺南一带,连连旗开得胜,生擒“八虎”(广州市郊作恶多端的八个汉奸),攻打新造、市桥,分别俘敌百余,消灭大龙圩伪联防中队等系列战果令敌闻风丧胆,遂拟乘胜出击。
7月24日,部队作简短动员之后从植地庄出发,向市桥方向运动。适逢台风暴雨刚过,河涌水涨,市桥以北的主要道路被淹,部队无法推进,只好撤回植地庄,伺机再动。
谁料撤回时,被一个月嫂(隐藏奸细)发现,她见这么多陌生人在此,便回去告知丈夫黄具秋。黄具秋是听命于日寇的“密侦队”队长,他跟踪发现这些人去了植地庄之后,便报告给市桥日本特务机关,日本特务机关立即通知广州石榴岗吉田部作战。日军指挥官吉田率500多日军连夜火速赶赴包围植地庄。翌晨,“嘭”的一声枪响击中哨兵,惊醒了夜宿植地庄的游击队。大队领导意识到这一定是敌人来报复,有备而来。判定敌情后,大队领导当机立断,作出了“以保存有生力量为目标,从不同方向且战且退”的突围部署。
中队长何达生奉命带领一个班坚守植地庄,阻击日寇,保护村民,掩护撤退。
副大队长卢德耀率领一个机枪班抢占村后松岗高地,掩护部队撤退。但寡不敌众,牺牲了不少战士。
负责掩护大部队的卫国尧率一小分队与郑少康率大部分人员分别从不同方向边打边撤,李海、黄平率非战斗系列人员也分别从不同方向突围。
大队长卫国尧率一部分队伍经梅山向村西南方向撤退。不幸的是大队长卫国尧所率的小分队,在通过沙塔岗下一片比较开阔的地段时,遭到占领了长岗、燕子岗和白虎岗的敌人猛烈的火力扫射。指导员黄颉(长洲人,其亲侄黄智是后任挺进五桂山的先遣队指导员)、政训员黎干之等人先后牺牲。
卫国尧当时身患疟疾,一边指挥机枪手卫富射击,一边撤退,但在翻越沙塔岗时,也难避来自敌力三面的火力封锁,大队长卫国尧、机枪手卫富以及多名战士先后中弹牺牲。
另一路的突围由教导员李海带领、村民植润景指路,走进一条深沟。他们从村东的山岗冲出敌人包围,绕道而行,安全抵达大江南村。
其余大部队由政委郑少康率队,边打边撤,躲开日军的密集扫射,走了两三里路,终于冲出了日军的重围。
政委郑少康率领的队伍向西南方向突围冲了出去,大部分人员突围成功,实现战前大队领导作出的决策,保存了部队的有生力量。
另一支由黄平带领向长岗岭方向突围的队伍,除黄平外其余14人皆为宣传、政工等非战斗人员(非战斗人员没配备武器),一路是连天炮火,九死一生。据唯一幸存者、时任新编二大队政工队队长梁铁的记忆,为我们翻开了那场突围战中的悲壮一页:
“撤回植地庄那天晚上,我与梁绮卿、黄纪合两位大姐住在村民家。卿姐是石岐人,是我的领导,本是大家闺秀,却早在省立女子中学读书时就参加革命。1937年春,卿姐在家乡入党,先后担任一区区委、四区区委及中山县委成员兼妇委书记。1940年3月,我随她辗转南番中顺地区,在广游二支队负责妇女和宣传培训工作,为地方和部队培养了不少妇女干部。
“拂晓,熟睡中的我们被枪声惊醒集合,大队部火速组织起绝大部分队伍分路突围,村里只留下一个班阻击敌人。包括卿姐、合姐和我在内来不及跟上大部队突围的非战斗系列人员,分别由李海、黄平把我们组织起来,从两个不同方向突围。
“我和卿姐随黄平从村后围墙搭人梯翻墙出村,向制高点长岗岭冲锋,只有越过长岗岭,才能突破敌人的包围圈。不幸的是,当我们冲到半山岗时,日军已占领了岗顶,并用密集火力向我们射击。我旁边的交通员汉仔中弹,鲜血从额上直往下流,他一面用手掩着伤口,一面还继续向前冲。敌人加大了火力,大家只好卧倒,伺机行事。过了一会儿,敌人的大炮、机枪、掷弹筒轮番向我们发起攻击。我的脚板中弹了,血流不止。眼看敌人在机枪掩护下冲上来了,却一次又一次被我们驻守在村庄里的机枪压了回去。
“过一会,敌人向我们扔来一捆炸药包,恰巧落在我和黄平之间。炸药包嗤嗤嗤冒着烟,我们相互看了一下,意识到死亡将至,但又不能拿起扔开,因为附近有我们的同志,只好眼睁睁地望着这一捆像几本书厚的炸药包从冒白烟变冒黑烟……预感那最后一刻要到了,我紧闭双眼,静静躺着。“轰隆”一声巨响,我感觉身体被抛高又跌了下来,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活着,鲜血从我的腹部和手脚流了出来,再看黄平,双脚板被削去一大片,离黄平不远的卿姐左腿也被炸为两截。我从衣服撕扯出布条扔给靠近的黄平,示意他包扎,他摆了摆手,伸入身上的挂包,取出文件及打空了子弹的短枪,用那布条捆扎好抛过来。我会意,随即塞进身后坟碑下的一个小穴中。
“这时山上敌人的炮火、机枪又密集地向我们扫射。黄平和卿姐相继再中弹,我见到卿姐的嘴唇翕动了两下,就再也无动静了,战场上的生离死别,惨不忍睹,不知什么时候我也昏死了过去。
“当我苏醒过来时,也不知过去多久,只见天黑一片,四周死寂。我艰难地挪动到山脚,躺了下来。后来遇到上山搜尸的陈英,我才知道,白天和我一起向长岗岭发起冲锋的战友全都牺牲了。我再也见不到敬爱的卿姐、合姐,还有那些朝夕相处的好姐妹了。”
再说坚守植地庄那个班的八位战士,在中队长何达生的指挥下,他们与本村民兵及群众相互配合,利用村落纵横小巷及诸多闸门和村周围厚厚的土墙作掩护,从暗处不同射角向明处敌人射击,誓死保卫植地庄,打得英勇,打得漂亮。
日寇恼羞成怒,分列三路纵队向植地庄发起冲锋。14岁参加游击队、练就一身杀敌本领的何达生端起机枪横扫,一下子打死了十多个日军。再来再扫,日寇的多次冲锋均被何达生率领的植芸、黎明、陈耀祥、陈细九、黄贤、曾九和孔联等八名勇士声东击西,利用两个门楼和复杂特殊的地貌击退。
最后,敌人拉来大炮轰击,有民房中弹着火,另有一道高墙被轰塌,一群敌军官趁势冲了进村。千钧一发之际,何达生一方面让村民灭火,自己指挥八条枪,以静制动,放敌入来,关门打狗,等敌人走近,一声令下,八枪齐发,冲进来送死的日寇都不知子弹从哪里飞来就毙了命。双方相持至下午4时,敌人始终无法进村,眼看天将渐黑,日寇不敢恋战,在落日的残照中拉着70具尸体和伤兵退回广州,而我军“八勇士”却无一伤亡。
何达生等八人前后击退了敌人八次冲锋,守住了植地庄,有效掩护了大部队突围,保护了村民的安全,“植地庄之役八勇士”美名广为传扬。这场硬仗,从天亮打到天黑,我方以200人对日伪500人,敌死70余,我方以少胜多,击退敌人,但也付出沉重代价,牺牲48人。这些英雄永远活在中国人民心中。
后记
身负重伤,被炸弹的气浪熏昏过去的梁铁,醒来后,双手撑地挪下山坡。前来清扫战场的留村队员陈英在山脚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他,村民把梁铁放上竹床送上船,送往南北亭之间(即今亭角、广州大学城一带)果树林里的埗头临时伤兵站救治。梁铁的右大腿被一颗子弹斜穿过,在没有麻药的条件下,军医余民生用剃头刀取出了弹头。
经两个月的治疗,梁铁的身体才勉强康复。抗战胜利后,梁铁转战粤北、香港从事党的地下工作,1949年2月回归部队,任粤赣湘边纵队第五支队直属政工队队长。新中国成立后,梁铁曾任珠江地委青年团组织部长、广东省建筑公司党委第一副书记兼副总经理等职。后来,梁铁在反“地方主义”运动中被错误处分,送粤北连县劳动,直至1979年才获平反。七八十年代,在中国交通部广州港口机械总公司任工会主席直至离休,享受老红军、厅局级干部待遇,为三等甲级伤残军人。
附录
植地庄之战抗日烈士名单
卫国尧 梁绮卿(女)黄平 黄颉 黎干之 郑葵 黄纪合(女)
伍湛彬 吕成 陈就 植流 卫富 卫雪卿 陈汉仔
张四 蔡权 蔡仲沛 蔡细珠 江咸 江九 蔡锡垣
黄强 李趾祥 李希 陈灼 李锡洪 梁二九 陈步明
卫泰恂 陈细佬 简九 冯瑞雪 张莹 胡妹 赵裕贤
郭妹 陈钊 蔡富强 李沛光 彭沛
注释
[1]郑少康,193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挺三”第七支队第二大队大队长、中共中山县五区区委书记,斗门县游击队大队政委,番禺县人民抗日义勇队大队长,广游二支队新编第二大队政委,珠江纵队第二支队支队长,华东军政大学中队长,两广纵队团政委、后勤部长等。新中国成立后,任珠江支前司令部副司令员,粤中行署副主任,中共佛山地委书记,佛山专署专员,中共茂名市委书记,茂名市市长,广东省人民政府副秘书长、事务局局长、党组书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