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正堂训子,曹司空独会甄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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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西沉,司空府上空不时飞过一群群雀鸟,消失在苍茫的天际。
曹丕、曹彰、曹植身穿丧服,神情悲伤地踏着石阶,缓缓走进正堂。
正堂是司空曹操与下属议论军政大事的地方,但除了比寻常的厅堂显得高大宽阔之外,并无特别之处。惟一引人注目的,是屏风旁的一座高达丈余、有十数个分枝、通体雕满鸟兽纹饰的华丽烛架,烛架上每一个分枝上都插着手臂粗的巨烛,燃着半尺长的火焰,犹如一棵传说中的仙山火树,将整个正堂照得闪闪发光,明亮辉煌。
曹操坐在屏风下的木榻上,一动不动,就似一个深山修道的隐士。
在曹操的身旁,放着一具马鞍和一件锦绣袍服。
“拜见司空大人!”曹丕兄弟走近木榻,跪下行以大礼。
“罢了。”曹操说道。他的声音听上去低沉喑哑,气息衰弱,仿佛是大病初愈一般。
曹丕兄弟站起身,立在榻旁,微微垂着头。
“抬起头来,看着我。”曹操命令道。
曹丕、曹彰、曹植抬起头,向父亲望过去,心中不禁一颤——他们的父亲脸色灰黄,双眼布满血丝,那本来乌黑发亮的长须上透出了斑斑点点的白色,就像是落满了雪花。
“是我害死了仓舒,是我害死了仓舒啊。”曹操喃喃说着。
曹丕、曹彰、曹植吓了一跳,互相看着,眼中露出惊疑之意——司空大人怎么说出了这样的话呢,莫非他已是神志不清了?
“司空大人,仓舒仙去乃是天意,非人力可以挽回。司空大人身系天下,当善加保重。”曹丕上前一步,低声劝慰道,心中想——我身为嫡长子,就须做出嫡长子的样子来,既要处处争先,敢于说话,又得事事小心,绝不能出了差错。
“什么仙去,分明是夭亡,分明是夭亡啊。”曹操痛苦地说道。
曹丕不敢再说什么——男子未成年而亡,称为夭亡。对于人们来说,夭亡是个非常不吉利的字眼,纵然真有哪家的孩子夭亡了,众人也不会把这个字眼说出来。但曹操此刻却似毫无顾忌,什么话都能说出。
“司空大人,仓舒他……仓舒他……”曹彰想安慰父亲,又不知他该如何说才好,憋得满脸发紫,恨恨地在心中骂着——我怎么就这样笨呢,连句话也不会说。
“司空大人……”曹植欲说什么,喉头却似被堵住了,哽咽着无法说出。
“什么天意,什么人力不可挽回,都是自欺欺人之谈。仓舒本来可以不死的,是我断绝了他的生路。我不该杀了华佗,我不该杀了华佗啊。”曹操说着,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
曹丕、曹彰、曹植听着,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曹操的大呼——快请神医华佗!
华佗与曹操同乡,为谯县(今安徽亳州)人,极精医道,最善治疗各种疑难病症,其术之奇,已至匪夷所思的境地。传言华佗只要看人一眼,便能知人是否患病,只要说出一句话,就能活人性命。有一个叫作严昕的人,是华佗的朋友。一日华佗在路上遇到严昕,说严昕已患有重病,千万不可饮酒。严昕却自恃身体强壮,对华佗的话根本不信,偏要饮酒,结果酒入肚中,竟立刻病发身亡。又有一个太守患了恶疾,百般医治不愈,慕名请来华佗。然而华佗只望了太守一眼,也不说什么,留下一张药方便走。太守看那药方,却是满纸咒骂之语。太守勃然大怒,口吐黑血,立刻派人去追杀华佗,但追杀者刚出大门,便为太守之子拦住。原来华佗已在事先告诉过太守之子——令尊须大怒之后,方可病愈。而太守发怒过后,果然病愈,并亲自登门重谢了华佗一番,使得华佗名声大震,人人呼为神医。
曹操患有头痛之疾,发作之时苦不堪言,曾请过许多名医诊治,也吃了无数汤药,却俱是无效。后来曹操慕名请来华佗,只让华佗在他身上扎了几根针,头便不痛了。
曹操大喜,厚赏华佗。只是没过多久,曹操便又旧疾复发,痛苦更甚往昔。曹操只得再次请来华佗,详问其故。华佗答道,司空大人之疾,非一次可以治愈,须长久医治,方可见效。曹操言道,既是如此,先生就请留下,随时为本司空医治。华佗不肯,道:“司空大人之疾,并不会伤及性命,也非日日发作,用不着小人留下,到时司空大人发病,自可随时传唤小人。天下病者甚多,小人身为医者,当尽量多为病者医治。”
曹操大为不悦:“本司空身为国家重臣,岂是寻常的病者可以相比?”遂强迫华佗留下。
然而华佗人虽是留了下来,心中却是不甘,终于借妻病为由,回到家乡,并一再拒绝曹操催促他回返的命令,曹操大怒之下,派人将华佗抓到许都,问成死罪。
朝中大臣闻知,纷纷为华佗说情,曹操却拒不听从,言道:“医者之术乃是小道,华佗这等鼠辈纵然死了一千个,也无损天下大局。”
华佗自知必死,临刑前将医书一卷赠给狱卒,却被狱卒之妻一把夺去投入火中,并言道:“飞鸟因其羽毛而死,华佗因其医术而死,夫君又何必自惹杀身大祸。”
杀死华佗之后,曹操令人携带重金,到处访求名医,以治其头痛之疾。
只是名医寻到了无数,却没有一个能像华佗那样迅速止住曹操的头痛。
曹操失望之余,心中也甚为后悔,从此不准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华佗。
没有谁敢违背曹操的禁令,众人不仅当着曹操的面不提华佗,背着曹操也不提华佗,仿佛天下从来没有出现华佗这个人。不料曹冲突然发病倒下时,曹操自己却喊出了华佗的名字,并称之为神医……
“华佗不死,一定可以救活仓舒,一定可以救活仓舒。”曹操茫然地望着儿子们,不停地自言自语。
“司空大人,仓舒虽去,还有……还有我们啊。”曹彰总算是想出了一句安慰父亲的话语。
“你们?你们比得上仓舒吗?”曹操愤怒地喝问道。
“我不是说……”曹彰正欲辩解,却见曹植对他使了一个眼色,忙停住了话头,心中想,三弟这是在提醒我——千万别在这个时候惹司空大人生气。
“你不是说什么?哼,你们都不服气,都认为我太看重了仓舒,轻视了你们,是吗?你们都是嫡生儿子,却要为仓舒这个庶生儿子守灵,心中俱感耻辱,是不是?告诉你们,能为仓舒守灵,不是你们的耻辱,而是你们的荣耀,是你们的荣耀,明白吗?”曹操厉声说着,他心中的悲伤之意似乎全都化成了怒气,不可抑止地爆发了出来。
曹丕、曹彰、曹植不敢与父亲的目光对视,再次垂下了头。
“仓舒是谁,你们知道吗?仓舒已不仅仅是我的儿子,他是天生的大贤之才,必可成为千载难得一见的‘圣君’,将使我曹家流芳百代,福泽万世!”曹操大声说着。
曹丕、曹彰、曹植听了,俱是心头大震,忍不住抬起头来,互相望了一眼——司空大人此语,分明是在说将来大汉的天下,必会成为我们曹家的天下。
其实曹丕兄弟早已在私下里听人议论或与人议论过——汉室气数已尽,刘氏的皇帝宝座该让给曹家了。但这些话毕竟只是私下议论而已,谁也不敢当众公然说出。
曹操曾无数次当众宣布——曹家世受汉室之恩,永远是汉室忠臣,绝无取代之心。
偶然有人在公开场合说出了曹家代汉之言,便会被曹操毫不犹豫地定为“谋逆”大罪,抄斩全家。
曹操并且还常常对曹丕兄弟告诫道,身为臣子,便须谨守臣节,万万不可口出“逆言”。
但今日曹操却当着曹丕兄弟之面,说出了谁也不敢说出的“逆言”。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会说仓舒是千载难得一见的‘圣君’,你们知道吗?”曹操盯着儿子们,厉声喝问道。
曹丕、曹彰、曹植慌忙垂下了头,不敢回答。
“你们都给我抬起头来,看看,仔细看看这是什么?”曹操大声喝道。
曹丕兄弟抬起头来,见父亲正指点着身旁的马鞍和锦绣袍服。
司空大人把这两件东西摆在正堂上,本就透着奇怪,此刻又让我们仔细去看,到底是什么用意?曹丕兄弟望着那马鞍和锦绣袍服,眼中满是疑惑。
“马鞍是我的,袍服是仓舒的。”曹操说道。
这马鞍既是司空大人的,我们怎么从未见过?曹丕兄弟在心中想着,不觉向那马鞍多望了几眼。
马鞍十分陈旧,看上去已很久未使用了。
“中平六年(公元189年),董卓擅权,欲拜我为骁骑校尉,企图以此将我收服。但我身为大汉忠臣,堂堂男儿,岂肯屈从奸贼?不仅不从,我还要亲手杀死董贼,为国除害。只可惜天不助我,未能成功。为此董卓恨我入骨,派出了许多人追捕我,要将我置于死地。当时我单骑逃出洛阳,日夜兼行,经历了无数凶险之事,方才逃回家乡,起兵举义,最终削平群雄,一统中原。为了永远记住创业时的艰难,我将当时骑乘的鞍具留了下来,令库吏善加保管,以传给后代儿孙。”曹操沉浸在回忆中,语气渐渐缓和下来。
那时候我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娃娃,二弟、三弟还未出世,难怪没有见过这具马鞍。曹丕心中想。
“我每隔一段时日,都要去府库中看看马鞍,并对库吏说,若马鞍有半点闪失,就拿你的人头来见我。库吏听了我的话,自是千小心,万小心,却仍是出了差错——竟让老鼠把马鞍咬破了一个大洞。库吏当时惊骇至极,自以为必死无疑。但后来他不仅没死,反而得到了我的赏金。你们说,这是为什么?”曹操问道。
这当然是仓舒救了库吏。曹丕、曹彰、曹植在心中答道,却又想不明白——司空大人一向执法严明,仓舒到底是用了什么办法,竟能将那库吏救下呢?
“你们一定知道,是仓舒救了库吏。但仓舒并没有向我求情。仓舒偶然路过府库,知道库吏犯了死罪,就动了恻隐之心,上前安慰库吏,让库吏隔天自缚请罪,可保无事。然后仓舒回到家中,立刻用小刀将他惟一的一件锦绣袍服刺了一个破洞。你们都知道,我不喜奢华,不准家人身穿锦绣衣服。仓舒的这件锦绣袍服是皇帝赐下的,本可破例穿在身上,但他却从来不穿。只是他虽然不穿,对这件锦绣袍服还是十分喜爱,时时会拿出来观赏一番。然而……然而仓舒那天为了救一个身份低贱的库吏,却毫不犹豫地将他喜爱的锦绣袍服刺破了一个大洞……”曹操边说边拿起锦绣袍服抚摸着,声音哽咽,一时无法说下去。
仓舒如此,定是受了他母亲环夫人的教导,以讨得司空大人的欢心。曹丕在心中说道。
仓舒要救库吏,为何先把他的锦绣袍服刺破了一个大洞呢?曹彰皱眉想着,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仓舒心地如此善良,我等兄弟远远不及他啊。曹植在心中感慨不已。
“我每天都要和仓舒相见。”曹操稍停了一停,又说道,“那天仓舒见了我,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见了自然十分奇怪,就问仓舒,吾儿为了何事忧愁?”
“仓舒答道,人常言,锦绣之服不可遭受鼠咬。否则,就会有不吉之事。孩儿的袍服不幸被老鼠咬了一个破洞,怎不令人忧愁呢?”
“我忙安慰道,此种怪力乱神之言,不足为凭,吾儿不必为此忧愁。”
“仓舒道,孩儿虽知传言不足为凭,心中仍是不安,望司空大人近日休动刑罚,积善消灾。”
“我自然是答应了仓舒。次日,库吏便自缚向我请罪。我先是大怒,欲将库吏推出斩首,但转念一想——连仓舒身在居室之中,衣物有环夫人看管,尚不免为鼠所咬,何况置于库中的马鞍呢?再说,我又答应了仓舒积善消灾,怎么能擅动杀刑呢?于是我不仅没有杀了库吏,反而给了他一些赏钱,奖励他知罪认罪,没有刻意隐瞒。”
“唉!一个小小的库吏,不会给仓舒带来任何好处,仓舒却愿尽力去帮助,实在是难得啊。然而更难得的是仓舒做了任何善事,都不刻意宣扬,纯是出乎本心。这件事,还是在仓舒去了之后,库吏悲痛中说出来的。老天啊老天,你为何这般不仁,要夺走了我的仓舒呢?丕儿、彰儿,植儿,非是我有偏心。你们自己想想——如果你们知道库吏犯了死罪,也能如仓舒那样心地仁慈吗?”
如果我知道救了库吏,会讨得司空大人的欢心,我当然能够像仓舒一样心地仁慈。曹丕在心中答道。
不会,我决不会如同仓舒那般心地仁慈。在我眼里,库吏这等低贱之人都是猪狗之辈,见了他们我看也不会多看一眼。曹彰在心中答道。
我平日只愿与文才出众的雅士和武勇过人的侠客来往,绝不肯理会一个库吏。纵然我明知那库吏犯了死罪,也不会去想法救他。曹植在心中答道。
“你们不会,你们谁也不会像仓舒那般心地仁慈。这就是我为什么说仓舒能够成为圣君的缘故。”曹操说着,长长叹了一口气,“唉!自从文王、武王之后,天下已是千余年没有出现过一位圣君。仓舒去了,不仅是我曹家的不幸,也是天下的不幸啊。”
未必,未必!曹丕在心中反驳着,脸上却露出了异常悲痛的神情。
“子桓,看你的样子,好像十分哀痛?”曹操问道。
曹丕声音哽咽,道:“人之亲情,莫过于父子兄弟。仓舒仙去,孩儿伤悲之下,夜不能寐,于烛光下做《哀弟赋》一篇,以寄哀思。”
“你还作诔文?嗯,拿来我看看。”曹操大感意外,说道。
曹丕忙从怀中拿出一卷纸笺,上前几步,恭恭敬敬地递给父亲。他在退回原位时,悄悄向曹彰、曹植看了一眼,见二人满脸茫然之色,心中不禁大为得意——这一招你们没想到吧。哼!论起智谋来,你二人还太浅薄了,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曹操展开纸笺,念出声来——
於惟淑弟,懿矣纯良。
诞丰令质,荷天之光。
既哲且仁,爰柔克刚。
彼德之容,兹义肇行。
猗欤公子,终然允臧。
宜逢介祉,以永无疆。
如何昊天,雕斯俊英?
呜呼哀哉!
惟人之生,忽若朝露。
促促百年,亹亹行暮。
矧尔既夭,十三而卒。
何辜于天,景命不遂?
兼悲增伤,侘傺失气。
永思长怀,哀尔罔极。
贻尔良妃,襚尔嘉服。
越以乙酉,宅彼城隅。
增丘峨峨,寝庙渠渠。
姻媾云会,充路盈衢。
悠悠群司,岌岌其车。
倾都荡邑,爰迄尔居。
魂而有灵,庶可以娱。
呜呼哀哉!
曹操念着念着,陡然怒气勃发,忽地从榻上站起,厉声道:“仓舒夭亡,是我的大不幸,却是你等兄弟的大幸。你等怎么会如此悲伤?你等应该仰天大笑才是!啊,你等为何不笑,为何不笑!”
曹丕大惊失色,慌忙跪倒在地。曹彰、曹植也忙跪了下来。
我这篇《哀弟赋》并未写错半句话啊,其中的哀痛之情,也表现得十分真切,为何司空大人看了,竟是这般狂怒呢?莫非我此举反倒是弄巧成拙,错走了一步?可是……可是我又错在哪里?曹丕脸色苍白,恐惧地想着。
司空大人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莫不是他伤悲之下,神智模糊不清了?曹彰、曹植二人心中亦是惊骇不已。
曹操举起那卷纸笺,就要向曹丕头上掷去,但他的手臂刚刚抬起,却又陡地垂了下来。他怔怔地望着跪在面前的儿子们,一声不语。
曹丕、曹彰、曹植见父亲默不作声,更是不敢说出话来。
宽阔的正堂上一片沉寂,只听得见众人的微微喘息声。
“唉!”曹操沉默半晌后,长叹一声,缓缓坐回到木榻上,柔和地说道,“起来吧,你们都起来吧。”
曹丕、曹彰、曹植互相望了一眼,从地上站起来。
“我今日让你等兄弟来此,本有很多话要告诉你们,却又……却又不知如何说出。不过,我要说些什么,想必你等兄弟已是明白了。”曹操说着,目光在三个儿子脸上掠来掠去。
我当然明白。司空大人是要在我兄弟三人中选出一个可以和仓舒相比的人。哼!这还用选吗?我是嫡长子,从礼法上来讲,甚至连仓舒都不能与我相提并论。曹丕在心中愤愤地想着。
司空大人是想让我成为仓舒那样聪明而又仁慈的人。可是我天生愚鲁,只爱弓马之技,一心只想纵横沙场,杀敌立功,只恐要让司空大人失望了。曹彰在心中无奈地想着。
司空大人其实想说——他不愿过早选定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人。这……这岂不是要使得我们兄弟相争吗?而仓舒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我们曹家兄弟相争啊。司空大人一方面想让我们兄弟成为仓舒那样的人,一方面又要让我们兄弟去做仓舒不愿看到的事情,这……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曹植在心中疑惑地想着。
“唉!”曹操又叹了一声,“你们兄弟都是我的嫡生儿子,都是可以傲视天下的豪杰,为父看见你们,心中便是十分高兴。可惜,你们兄弟又非尽善尽美,令为父深为遗憾。”
“孩儿自知无论才德都与仓舒相差太远,还望司空大人多加教诲。”曹丕谦恭地说道。
“你们兄弟都愿意听我教诲?”曹操问道。
“孩儿愿听教诲。”曹丕、曹彰、曹植答应声里,弯腰深施一礼。
“我当然要对你们多加教诲。只是……只是我今日实在是心力交瘁,难以对你们多说什么。我只想告诉你们——最近你们兄弟三人,都有一件事情令我非常不满意。现在你们兄弟自己说说,那件事是什么?”曹操问道。
“孩儿……孩儿本该日日操练水战,可是有几天孩儿趁司空大人到许都去了,竟偷着出城游猎。尚书令荀大人发现了这件事,就对孩儿加以劝止。孩儿不仅不听,反将他羞辱了一番。”曹丕痛悔地说道。
“丕儿知道这件事做错了,很好。但不知丕儿打算怎样改正这件错事?”
“孩儿当亲至荀大人府中,当面赔礼认错。”
“好。”曹操赞了一声,向曹彰望去。
“司空大人让孩儿熟读……熟读《左传》《尚书》《毛诗》《十三篇》《太史公书》,孩儿却不能……却不能静心读书,成天跑到校场上去骑马射箭。”曹彰费力地说着,心中道,我天生就不是读书种子,难道司空大人看不出来吗?
“好。彰儿打算如何改正?”
“孩儿今后当静下心来,多……多下功夫读书。”
“彰儿能说出这番话来,倒也不易。但愿彰儿今后能够说到做到,不要让我失望。”曹操说着,目光转向了曹植。
“孩儿不孝,对司空大人为孩儿定下的亲事心怀……心怀怨意。”曹植艰难地说着。
“仁孝二字,乃天下至德。植儿你既知失德,当思改正。”曹操的声音又严厉起来。
曹植扑通跪倒在地,行以大礼:“孩儿年岁尚幼,不愿早定婚姻。孩儿恳求司空大人……”
“住口!”曹操大怒,手指着儿子,“你怎么如此糊涂,竟不能明白我的一片苦心!”
“孩儿只是不愿早定婚姻之事……”
“你居然顶撞为父!”曹操猛地一拍木榻,“滚!给我滚了出去,都滚了出去!”
“孩儿……”
“你们难道没有听到我的话吗!”曹操再次打断曹植的话头,厉声吼道。
曹植心中如遭雷击——司空大人为了婚姻之事,竟对我如此严厉,看来我是必须和崔氏之女成亲了。不,我不能……不能和崔氏之女成亲。可是,可是我又怎能违背司空大人的严命……
三弟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如此固执呢?曹彰心中不解,暗暗用靴尖踢了曹植一下。
曹植木然地站起身,随着曹彰、曹丕向堂外退去。
就算三弟不听话,司空大人也不必这般怒气大发啊。这其中莫非有什么古怪?曹丕边退边疑惑地想着。
曹操望着三个儿子一步步退行而去,只觉心中空落落地,整个人就似漂浮在半空中,无法落到实处。
眼看曹丕、曹彰、曹植三人就要退至堂下,曹操忽似想起了什么,突然叫了一声:“丕儿留下!”
夜色深沉,不时有风掠进正堂。
烛影摇曳,光芒闪烁不定。曹操父子默然相对,久久不语。
司空大人为什么要单独留下我?他又为何一言不发?曹丕心中七上八下,无法安定下来。
我的嫡长子为什么偏偏是他呢?曹操一样是心绪纷乱,无法安宁。
梆——梆——梆……巡夜的护卫兵卒敲响了木梆,一下又一下清晰地传到了正堂上。
“你回去告诉宓儿,我要见她。”曹操陡然说道。
啊,司空大人果然仍是……仍是十分在意甄宓!曹丕心中大跳起来,一时竟忘了回应。
烛架上有几根蜡烛燃到了尽头,渐渐熄灭,明亮的正堂上一下子暗了许多。
曹操抬手挥了一下,示意曹丕退下去。
曹丕浑身冰凉,强自镇定着向曹操深施一礼,缓缓向堂下退去。他只觉双腿似被什么无法看见的东西扯住了,每迈出一步,都是异常艰难——
司空大人将我留下,竟然只说了一句话,而且这一句话说的又是……唉!早知今日,当初我就不去招惹甄宓了……
罢,罢!到了这个时候,后悔已是无用,我须得打起精神,仔细揣摸司空大人的用意。
司空大人要见甄宓,自可随时传唤,为何要特意告知与我?
莫非司空大人是对甄宓有什么企图……不,不!司空大人虽是对甄宓十分在意,倒也不至于真有什么企图。毕竟甄宓已经和我在一起这么多年了,还生下了睿儿……可是,可是司空大人又为何要对我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2
万里无云,烈日当空。
司空府后花园中古树参天,竹阴森森,将酷热的暑气挡在了高墙之外。
古树之下,竹林侧畔,是一座看上去十分简朴,却又极为精致华美的檀木草亭。
曹操身穿葛布长袍,手执羽扇,神态安然地坐在亭中的凉席上。
甄宓依然是一身翠色罗衣,背南面北,斜倚亭柱站立着。
微风阵阵吹来,亭柱和栏杆中隐隐透出檀木的清香,使人顿感目明神畅,全身通泰。
“早在许多年前,我就知道邺城的大将军府中有一座香风亭,暑天只要进入亭中,便是遍体生凉。当时我还不信,但如今每到暑天,我竟是离不开此亭了。”曹操感慨地说道。
“如果在许多年前,有人告诉我,袁家的大将军府会成为曹家的司空府,而我也会由大将军的子妇成为司空大人的子妇,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甄宓毫无顾忌地说着。
自从曹操将司空府置于邺城之后,就不愿听人提起“大将军”三个字,谁若触犯禁忌,必会遭到严厉的处罚。
“甄宓,你知道吗?早在十一年前,我就曾见过你。”曹操说道,他好像根本没有听见甄宓说出了“大将军”三个字。
甄宓默然不语,眼中透出愤怒之意:曹操直呼子妇的姓名,不合于礼法,带有轻薄之意。
“你们甄家也是世代大族,只不过到了你父亲这一代已是日渐衰微了。你的父亲叫作甄逸,官居上蔡县令,文才出众,声名远扬。只可惜他时运不济,早早就在任上去世了。那会儿你好像很小,只有三四岁吧。当时天下大乱,你们一家滞留在上蔡,无法回到河北故乡,日子过得甚是艰难。袁绍与你父亲有过交往,算是好友。当袁绍势力渐大,占有河北之地时,便想起了你们甄家,就派人把你们接回河北。这时你已经长大了,到了出嫁的年龄。袁绍听人称赞过你的品貌,便将你聘为次子袁熙之妻。当你们北上路过许都时,我因仰慕你父亲的缘故,特地向你们赠送了一些礼物。你母亲知书达礼,带着你和你的几位兄长当面向我表示谢意。我就是在那一刻看见你的。那时我已经四十余岁了,却如同少年人一般春心大动,几欲把你留下来。”曹操说着,眼中透出无限遗憾之意。
“司空大人为什么不把我留下来?”甄宓盯着曹操问道。
“如果我当时留下了你,现在你会后悔吗?”曹操问着,眼中闪出奇异的光芒。
“或许我会后悔,但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一女嫁二夫。”
“你想错了。当时我若留下了你,或许你现在是一女嫁三夫、四夫。”
“为什么?”
“当时我处于张绣、吕布、袁术的三面围攻之中,只有袁绍不是我的敌人。因为袁绍想借我之力为他除灭南方之敌,好让他能够集中全力打败公孙瓒,以扩大兵势,进而吞灭天下。如果那时我硬将你留下来,则非与袁绍为敌不可。而一旦兵势最强的袁绍过早与我为敌,曹家必败无疑。那时你仍会落到袁家,但袁家终究是难保长久。你的结果,也就很难预料,不知会流落何处。”
“司空大人果然是当世英雄,决不会为了一个女子丢失了江山。”
“对于一个真正的英雄而言,江山和美女同样重要。”
“真是这样吗?”
“本朝光武皇帝,可算得上是一位英雄?”
“光武皇帝上除王莽之乱,下安万民,使大汉社稷失而复存,当然是一位英雄。”
“光武皇帝曾留下了一句名言: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你听说过吗?”
甄宓不语,目光越过曹操,向亭外的竹林望过去,心想,古往今来,能有几个女人似阴丽华那般幸运?她不仅和光武皇帝情投意合,且二人终生恩爱,留下了千古佳话。
“光武皇帝二美兼得,既立下了开创大功,又能够和他爱慕的美人厮守终身,实在是幸运之至。在历代英雄人物中,光武皇帝不是我最钦佩的,却是我最羡慕的。光武皇帝开始的时候志向不大,只想做一个护卫皇帝车驾的将官——执金吾。我在最初的时候,志向也不太大。如果和光武皇帝相比,我在功业上或许不弱于他,但在得到心爱的美人这上面,我永远也不可能如光武皇帝这般幸运,永远也不可能。”曹操喃喃说着,声音愈来愈低,几不可闻。
“在司空大人面前,没有不可能的事情。”甄宓说道。她清晰地听到了曹操所说的每一个字。
“是的,如今我想做任何事情,也没有谁敢加以阻拦。”
“那你为什么不做?”
“是我不愿去做。”
“为什么?”
“因为你。”
“我?”
“正是。因为你并不愿意我不顾一切,率性而为。”
我愿意!甄宓话到口边,又强行咽了回去——只要我愿意,必能使你不顾一切,率性而为。这样,你和曹丕定然势不两立,不是儿子杀了父亲,就是父亲杀了儿子!其实我又为什么不能这样做呢?是你曹家依仗势力,强迫我一女嫁二夫,永远为人所耻……不,不!我不是已经顺从天意了吗?又为什么这样想呢?我这一生,只是为睿儿活着罢了。除了睿儿,我什么也不必去想,什么也不必去关心……
“其实,我也曾为你不顾一切,也曾为你率性而为。”曹操凝视着甄宓说道。
甄宓神情冷漠,仿佛没有听到曹操的话语。
“自从我见过你之后,就再也无法忘掉你,无论如何也无法忘掉。当我兵围邺城之时,明知不可强攻,却偏偏不顾一切,督师猛扑坚城。那时候我谁的话也听不进,什么危险也看不到。我只担心……只担心你一时糊涂,做了袁家的烈妇。后来我终于攻破了邺城,以为就要得到你了。当时……当时我是欣喜若狂,欣喜若狂啊。却不料丕儿竟先我一步,竟先我一步……”曹操满脸都是无法掩饰的痛苦神情,怎么也说不下去。
那时我为什么不寻个自尽,一了百了,为什么?甄宓心中一阵刺痛,仿佛是谁在她未愈的伤口上又狠狠刺了一刀。
“其实,就算丕儿先进了袁府,我也一样可以把你收进后堂。可是我却没有这么做,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曹操强自镇定下来,竭力以平静的语气问着。
甄宓不答,心中的恨意不可抑止地涌上来,对于你们这些战胜者来说,战败者的女人不过是如同府库中的物品一般,可以任意掠取,还要问一个为什么吗?
“因为我不想杀了丕儿。”曹操自我回答道。
甄宓仍是一声不语,眼中透出几丝嘲讽之意,心道,上天将我如此安排,或许正是对你曹家的惩罚吧。
“怎么,你不相信我的话?”曹操又问道。
“我相信——卫宣公杀了急子;楚平王逼死了太子建,俱有前例。”
“卫宣公、楚平王都是因为强纳子妇之故,将亲生儿子置于死地。但你不同,你并不属于丕儿所有。你本来是属于我的,是丕儿强从我手中夺去了你。丕儿他眼中已没有了我这个父亲,早就该杀了!”
“那你为何不杀?”
“因为我杀了丕儿,就会被人看作卫宣公,楚平王。”
“你害怕了?”
“是的,我害怕了,尽管你当时并不属于丕儿,但是为了一个女人而杀死亲生儿子,必定会被天下人看作是卫宣公、楚平王那样的昏暴之徒。不,我不想被人看作是卫宣公、楚平王,留下千古恶名。我如今最大的愿望,是想成为周文王那样的圣贤之人,可以流芳百世。”
“我一直不知道,司空大人竟然也有害怕的时候。”
“我害怕的时候,远远要多过无所畏惧的时候。在这个乱世上,人心最为险恶,谁也不可轻信。惟有父子同心,方可做成一番大事。我之所以不杀丕儿,还让丕儿娶了你,也不仅仅是害怕留下恶名。我更害怕父子相残之下,给了外人可乘之机,毁了曹家大业。”
“司空大人既然不愿父子相残,又为何对我说出这番话来?”
“因为我仍然无法忘了你……”
“司空大人如果真想成为周文王那样的圣贤之人,就不该对我如此说话。”
“你放心,我绝不会对你做出有越礼法的事情。”曹操露出苦涩的笑意,缓缓说道,“我早已在心中发下誓愿——今生今世,我一定要竭尽全力,给予你我能够给予的一切,让你每天都是快快乐乐,无负上天赐给你的绝世美貌。”
真是这样吗?甄宓心中似被什么猛击了一下,怔怔地望着曹操,他竟会对我如此说吗?难道,难道他对我是一片真心……
“看来你是不相信我了。其实……其实我既然成全了丕儿,的确不应该对你说出这样的话来。但你……但你在曹家之中就似日日受着苦刑般,毫无欢悦之意。我每次见了你,心中便是十分难受。今日我既对你言明了心意,也请你告诉我——你如何才能快乐起来?”曹操恳切地问道。
还是这样,还是这样。你们曹家已将我这个人掠到了手中,竟仍不满足,竟要把我的心也掠夺去!司空大人啊司空大人,你无非是认为我得到了你的关切,就应该像进了天堂一般幸福快乐,就该日日在你面前显得受宠若惊,就该时时不忘把媚笑挂在脸上。
你们永远也不会明白,永远也不想明白,当一个女人失去了做人的尊严之后,其实已是永远失去了快乐。
除非我重新拥有了做人的尊严,我才能够真正快乐起来。可是,可是你们会还我做人的尊严吗?不,不!在你们的眼中,女人根本不是人,只是一件东西,可以夺来夺去的东西……甄宓心绪纷乱,激动中脸色红涨。
“唉!我知道,你不会说的。其实你不说,我也明白。”曹操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
他明白,他居然明白?甄宓望着曹操,眼中满是惊奇之意。
“你不快乐,是因为我不喜欢丕儿。”曹操说道。
哈哈!他怎么如此想呢?甄宓的一声冷笑几欲冲口而出。
“我不喜欢丕儿,你就无法得到你想得到的一切。”曹操说道。
“我想得到什么呢?”甄宓忍不住问道。
“我曹家终将得到整个天下。承袭我曹家大业的人,也必将威临天下,你希望丕儿能够承袭曹家的大业。这样,你就有可能得到女人最大的荣耀——母仪天下。”
“司空大人是说——我只有得到了母仪天下的荣耀,才会快乐起来?”
“可惜我以前无法给予你母仪天下的荣耀,因为丕儿他绝无承袭曹家大业的可能。”
“难道现在司空大人会喜欢子桓吗?会让子桓承袭曹家大业吗?”
“不,我不喜欢丕儿,一点也不喜欢。可是……可是突然起了变故,起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变故。虽然我仍是不喜欢丕儿,但丕儿却最有可能成为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人。”
“司空大人说的变故,是指仓舒吗?”
“正是。在我的众多儿子之中,除了仓舒,就只有丕儿、彰儿、植儿最为出色。丕儿身为嫡长子,名分占优,且文武全才。我若将他立为承袭之人,可以安定人心,免除许多隐患,与我曹家大为有利。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又不甘心,我曹家的大业,本该……本该由仓舒来承袭啊。”
“但仓舒已经不在了。”
“难道丕儿、彰儿、植儿就不能努力上进,成为仓舒那样的人吗?”
“司空大人是说——在子桓兄弟三人之中,谁能成为仓舒那样的人,谁就可以承袭曹家的大业。”
“正是。”
甄宓听着,默默然无语,心中想,如此一来,曹丕、曹彰、曹植兄弟定将陷于残酷的争斗之中。
“或许我的这个想法对于丕儿他们来说,是过于残酷了。但是为了曹家的大业,我只能如此,这便是成大业者必须付出的代价。”曹操带着些无奈,却又异常坚定地说道。
甄宓的心中忽地一颤,眼前仿佛出现了曹植的面容。
啊,植弟他还只是一个孩子,也要陷入那无比残酷的争斗之中吗?
植弟虽然才华过人,却又过于任性,缺少心机,怎么会是曹丕的对手?一旦他争斗失败,又将怎样生存下去……
“宓儿,这些话,我本来不想告诉任何人的。却不知……却不知为何对你说了出来……”曹操说着,陡然停下话头,怔怔地望着甄宓。
她就在我的眼前,就在我的眼前,只要我一伸出手,就得到她了……不,不!我这一伸出手,就再也不能面对丕儿了。
此时此刻,我绝不能和丕儿闹出了什么事,绝不能!
孔融那帮混蛋,还有宫中的那个皇帝,正盼着我曹家闹出些事来,好让他们趁机作乱。
对我来说,宓儿虽是近在眼前,其实却是远在天边,远在天边啊……曹操心中一阵痛楚,不觉闭上了双目。
“司空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甄宓问着,竭力让纷乱的心绪平静下来。一切自有上天注定,植弟的命运如何,用不着我去担忧。
“我有三件事情要告诉你。”曹操睁开眼睛说道,他已镇定如常,神态安然。
“是哪三件?”
“我虽然不喜欢丕儿,但心里却盼着他能努力上进,成为仓舒那样的人。这样,我就可以早些让你快乐起来。你呢,也该好好帮助丕儿,时时提醒他,让他尊崇圣贤的遗训,以光明正大的手段来显示他的聪明才智,争得他应该得到的一切。”
古往今来,谁在争夺父辈的“大业”中使出了光明正大的手段,谁就是失败者。司空大人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吗?甄宓心中冷笑着,口中道:“司空大人的吩咐,孩儿自当记在心中。”
“除了仓舒,我最喜欢的就是植儿。只是……只是植儿到底太年轻了,有时难免会意气用事,甚至不惜与我当众顶撞,我真担心他和丕儿之间……唉!我的意思想来你也明白了:兄弟相争,是我最不愿看到的事情。但以眼前的情势来论,又不可避免。我盼着你既是一个贤妻,又是一个贤嫂,能够让丕儿对植儿大度一些,也能够让植儿敬重兄长一些。”
司空大人的这番言语,倒不失为父子情深。只是我若听从了司空大人的话,岂不是……岂不是陷在了他们曹家的争夺之中?不,我决不能陷在他们曹家的争夺之中。否则,我将无法保持心中的那份安静……甄宓的心绪又纷乱起来。
“宓儿,你要相信,在关乎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事上,我绝不会以私心喜恶来做定夺。不论是丕儿还是植儿,我都一样看重,决无偏袒。”曹操见甄宓不作声,忙又说道。
“司空大人好像还有一件事没有吩咐吧?”甄宓问道。她忽然感到有一种沉重无比的力量压了过来,使她无法在亭中待下去。
“这第三件事,十分要紧。仓舒早亡,未及婚配。我不愿仓舒一个人待在地府中。听说你兄长有一个女儿未及十岁,便已去世。我想让甄氏亡女与仓舒合葬,也算是为仓舒尽了一番心意。”
“司空大人这番话,应该告诉我的兄长。”
“我不愿见你甄家的人。或许是上天让甄家的福运都落到了你一人身上,使你的几位兄长才智太过平庸,为官又贪求无厌,缺失甚多。如果是旁人,我早就将他们治了重罪。可是我不想让你为此忧心,对他们的缺失也就容忍了。但就算如此,我也不能让你的兄长担当朝中重任,只会给他们一些十分荣耀的虚衔。让甄氏之女与仓舒合葬,其实是给你的兄长加上虚衔找到一个合适的名目。我的这番苦心,你应该明白。”
我当然明白。如果我不对司空大人的关切感激涕零,如果我竟敢违背司空大人的意愿,甄家的人就将受到最严厉的处罚!甄宓心中冰冷,脸上却罕见地露出了笑意:“司空大人的好意,我全都明白。”
“你明白就好。”曹操说着,手中的羽扇向亭外挥了一下。
甄宓弯腰行了一礼,向亭外退去——司空大人啊司空大人,你既然使出了这般恩威并用的权谋手段,又何必在我面前妄说什么誓愿?
我居然差一点相信了你,相信你是个非同寻常的男人。
其实你费了这么多苦心,无非是让我顺从你的意愿活下去罢了。
在你面前,我连桃花夫人也做不到,桃花夫人还能使心中保持一份安静,哪怕那是死水一样的安静呢。可是我却不能,我必须听从你的吩咐。我必须成为曹丕的贤妻,必须成为曹植的贤嫂,必须成为你想看到的那个样子……
我活在世上,只是为了曹家而活。我的身体,我的心,也必须完完全全属于曹家。
不,我真要忍受这样的日子,永远忍受下去吗?
既然我注定无法保持心中的那份安静,何妨去努力争夺,争夺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可是,那属于我的一切是什么呢?我失去的已经永远失去了,再也夺不回来。
是曹家使我失去了一切,我又为什么要做曹家的贤妻,为什么要做曹家的贤嫂?
我难道不能报复曹家吗?我难道不能让司空大人的一番谋划成了泡影吗?
不,不!我不能这样想,不能……
可是,我又甘心就这样顺从曹家吗……
3
斜阳西沉,天上浮满了云霞。
曹操依然坐在草亭中,只是身旁多了两个手持绢扇的侍女。
晚风习习,暑气渐消,但两个侍女却仍在不停地向曹操轻挥着绢扇。
曹操凝望着亭外的石径小道,恍若又看到了甄宓的身影——我在此时此刻单独召见甄宓,是否明智,是否会引起丕儿的疑心?
可是我今日不召见甄宓,只恐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但愿宓儿明白了我的一片苦心,能够依照我的吩咐去做。
她离去的时候好像神情不宁,是不是因为我说得太多了,她心中……
一阵脚步声响起,打断了曹操的思绪。
曹操的神情顿时肃然起来,挺直腰,端端正正地坐在席上。
侍中华歆迈着小碎步走进草亭,向曹操深施一礼:“属下拜见司空大人。”
曹操双目微闭,看也没有向华歆看一眼,问道:“皇上近来如何?”
“皇上好像十分高兴,饭量比以前增加了许多,还常常让伏皇后弹琴唱歌。”华歆垂着头,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不论我有任何不幸之事,都会让皇上高兴。如果我此刻暴病而亡,皇上只怕会喜欢得发疯。哼!皇上你也不想想,没有我曹操,你今日还能安安稳稳地坐在宫中吗?你总是盼着我死了,却永远也不会明白——我身死之日,也就是你的皇位到了尽头之日。曹操心中愤怒地想着,脸上并无任何表情,淡淡地问道:“孔融还是那么忙吗?”
“他很忙,家中日日宾客满座,高谈阔论直到深夜。”
“他们都谈些什么?”
“他们说,司空大人家遭不幸,乃是上天示警,今年不应有杀伐之事。”
“原来如此。嗯,荆州和江东有什么动静吗?”
“边关守将曾擒获了一个江东奸细,从他的身上搜得一封书信。”
“信上怎么说?”
“书信上说,司空大人心中伤悲,已有十余日不议公事,朝廷南征之举,将不会进行。”
“哼!”曹操不觉冷笑了起来,又问道,“我让你去请教文若,如今荆州、江东不服朝廷之命,时势非同寻常,当罢三公官职,重新设置丞相之位。文若是怎么回答的?”
“文若说,司空大人如今威震海内,妒忌者甚多。为安抚人心,当修仁德,不必急于变更朝廷官职。”
“好。文若说得好。”曹操点点头,挥手让华歆退下。
云霞渐渐消散,花园中暮霭深锁,一片灰暗。
曹操站起身,向草亭外走去,心中有如海潮般狂涛乱卷——孔融这贼依仗他有些虚名,竟是毫无顾忌地广交宾客,并借着仓舒之死大放厥词,危言耸听,企图阻止我南伐荆州、江东,进而一统天下。如果我仍然对他加以容忍,只恐要坏了大事。何况此人自许忠心汉室,将来终会成为我的死敌。若要除掉此人,就须趁早动手。只是孔融又无大罪,杀他该用什么名目呢?
我南征之意,早已明示朝廷内外。如果仅仅伤心仓舒夭亡,便改变主张,岂不是贻笑天下,还有什么威信可言?而且刘表病重,嗣子无能,部众不和,正是我南征的绝好时机啊。
汉室自光武皇帝中兴以来,惟恐臣下权势过重,便罢去了丞相之职,以太尉、司徒、司空为三公,共同辅佐皇帝,分掌朝政。虽说如今我的权势无人可及,但毕竟只是三公之一,独掌朝政未免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容易受人非议。如果恢复了丞相之职,我总揽朝政便是名正言顺,谁也找不出攻击我的理由。
可荀彧他为什么不赞同我恢复丞相职呢?莫非他已生出异心,要背叛我么?
不,不会!荀彧对我一向忠心耿耿,且又足智多谋,是我的左臂右膀啊。没有荀彧,我根本不可能一统中原。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背叛我,不会!可是,他又为什么不愿我恢复丞相官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