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　青青于野

节气小传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元］吴澄

雨［去声］水，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属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继之雨水。且东风既解冻，则散而为雨水矣。

初候　獭祭鱼。獭，一名水狗，贼鱼者也。祭鱼，取鱼以祭天也。所谓豺獭知报本。岁始而鱼上游，则獭初取以祭。徐氏曰，獭祭圆铺，圆者水象也。豺祭方铺，方者金象也。

二候　候雁北［《月令》《汉书》作鸿雁北］。雁，知时之鸟，热归塞北，寒来江南，沙漠乃其居也。孟春阳气既达，候雁自彭蠡而北矣。

三候　草木萌动。天地之气交而为泰，故草木萌生发动矣。

节气诗词

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

［唐］韩愈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江南春

［唐］杜牧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春雨

［唐］李商隐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
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锦官城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唐］杜甫《春夜喜雨》

一个人要历经多少天雷地火和颠沛流离，才能在看清岁月的真相之后依然胸怀热爱？一个人要历经多少伤欢悲喜和凌厉蹉跎，才能在踏过人生的沟壑之后依然心存温柔？一个人要历经多少兵荒马乱和死别生离，才能在触抚生活的疤痕之后依然目中有光？杜甫最能明白。

唐肃宗上元二年（公元761年），春。乱世之中，杜甫流离迁转，来到蜀中成都，隐居锦城，拥有了他一生当中一段难得的安稳时光。远离俗世喧嚣，避离光阴纷扰。一间草堂，二亩花田，三五禽雀。红樱绿韭，素菜粗茶，日静月闲。与山清谈，与水交杯。天盖地庐，亲人在侧，有爱依偎，有诗相佐。

岁月唯静好，万事不关心。

杜甫作此《春夜喜雨》，正值二十四节气之雨水。友人陆小姐有几句写“雨水”节气的诗：“大雪的轿辇刚走／玉兰的车船已近／腊梅的步摇犹在／古琴的流水待许……花朵提裙拾级而上／我要穿上新衣／赶着春天去看你。”春天是万物的情人，她亲吻花木，撩拨河流，触抚山川的眉目。

昔年立春之日，他心中尚有“此身未知归定处”之感，然而岁时流转，今次雨水时候，他已身在成都，居于草堂，有黄连、墨兰、菟葵，目极之处皆是安定。所见所感，已然不似从前，情入笔下，字字句句皆是他从这飘蓬浮世“窃”得的寂静、欢喜。有时，一生一世，能有一日安稳，便很足够。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一场雨，有时是一场告别，是南方小巷油纸伞下的两相分离。有时又是一次慰藉，是天府之国浣花溪畔的衷肠互诉。他把雨水当知己，与她闲话，听她气息，赞她品格。仿佛“雨水”之雨，有心亦有情，懂得何为恰逢其时。不早不晚，立春之后，雨水便来，滋养万物，如妻如母。

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刚刚好。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她也低调。不浮躁，不喧嚣，不争亦不抢。雨水之好，不在倾盆，而在温润。此雨之妙，不只在于下得其时，更在她不似昼雨，尽兴于人前，而是身藏夜风之后，润物悄悄，细细绵绵，闲静淡定，不与人言。南朝诗人张正见在《陪衡阳王游耆阇寺》中写道：“清风吹麦垄，细雨濯梅林。”

这夜，是真真正正的和风细雨。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古时成都，不似而今，又似而今。城郭忙，郊野静。糖油果子犹香，红糖糍粑仍在，大慈寺里香火正盛，浣花溪中芙蕖如烟。蒲扇在摇，新茶在煮，连绵细雨下了几千年。这场雨，因“雨水”节气而胜过寻常。雨如雾，雾如云，天地相融，没有边际。田野小路不是路，天边浮云未见云。唯有江中孤船，烛火独明，甚美。

夜雨如画，片黑之中有光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雨后初晨，天地焕然，世事如新。蜀中锦城，犹如史册里一座云崖古刹，隐秘端然。来过的人，总不舍离开。“人生无大事，唯生死系之。”尘世浊杂之中穿梭大半生的他，见人见事，已是虚空不如花红。最爱“红湿”与“花重”。雨后落红湿满地，但见花树满城。

蜀雨之妙，成都之好，杜甫知道。

风尘叹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宋］陆游《临安春雨初霁》

品一场春雨，如一次修行。

就像听戏，养性。听昆曲里“好花枝不照丽人眠”“良辰美景奈何天”“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听京剧里“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你会知道，世间聚散离合，本是寻常。错过的如烟花，留下的是晴霞。人生海海，憾恨告别的，终将会重逢。

也似读书，修心。从《诗经》的“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到《红楼梦》里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你会知道，凡尘万相，皆是虚妄。人生无大事，唯生，唯死。

作此诗时，陆游已六十多岁，家中赋闲已五年。昔年也曾官至礼部郎中、宝章阁待制，无奈意气风发是过往，可惜裘马轻狂是曾经。岁月有时不宽宏，然而也会平等待众生，比如流年似水不回头。上至九五之尊，下到素衣百姓，肉身总要老去，往事终会模糊。哪怕陆游雄心仍在，到底已是白发须翁，不敌光阴匆匆。

北宋没了，南宋还在。然而，陆游的仕途已大不如前。那年，是淳熙十三年（公元1186年），“雨水”将至，他奉诏授严州知州，赴任途中过临安（今杭州）而憩。谁能想到，就在西湖畔那一间简素的客栈里，他留下了这一首端然大气又深情款款的诗作名篇。

世味年来薄似纱，
谁令骑马客京华。

谁不想，无宠不惊过一生。陆游是明白之人。尘寰碌碌，时光淘去的从来不只有彷徨和孤勇，还有固见和执念。人生沉浮数十载，宦海跌宕大半生。见惯冷暖，踏遍高地，他的一颗心也日渐清透、明朗。近些年来，他的入世寻仕之心早已寡淡如薄纱。

可是现在，他却再次一骑颠沛到京城繁华地，授命为官，又一路颠簸至杭州西湖边，雨夜孤眠。人生，总有问之不尽的困惑、犹疑。“谁令”他“骑马客京华”？是帝王君命，还是自己光复中原壮志未衰之使然？轻轻淡淡一问，背后尽是沧桑。

小楼一夜听春雨，
深巷明朝卖杏花。

好在，一场春雨，让心安宁，让他平静。住在客栈小楼之上，听窗外雨声潺潺如雀鸣，听心中往事汩汩似禅经。这仿佛是一场能够治愈乱世离人之伤的雨，也平复了陆游一颗意难平的心。昔年垒筑的盔甲，刹那间开始柔软、松动。依依离情，悠悠散去。

或许，明早便能从这深巷小楼里，听到路边某个青衫妇人在叫卖杏花。一声一繁华。有人偏爱晴日暖阳，柳下芬芳；有人喜欢春夜细雨，楼上云窗。世间最珍贵的东西，从来不是金玉满堂，而是天地灵光。比如，一只虎斑小猫青石路边三五纵身嗅花香，或是，一夜春雨入钱塘。

矮纸斜行闲作草，
晴窗细乳戏分茶。

路总会走尽，雨终究要停。春雨初霁，写字沏茶。古有东汉书法大家张芝善草书，素日却以楷书自娱，人问何故，答曰“匆匆不暇草书”。草书不易，费时费力，不及楷书简静省心。陆游却写，只因客途无事。小纸一铺，斜笔一提，洋洋洒洒是草书。

书画茶酒乃一家，互为知音，难以分离。有画自有酒，有书便有茶。它们便是中国古代文人之日常。中国人的茶，更有它与众不同的喝法。中国人喝茶，喝的不只有茶香，还有艺趣与禅心。“分茶”，便是宋人茶艺，也叫茶百戏、汤戏或茶戏，犹如洋人咖啡拉花，乃茶中作画。故而有了陆游“戏分茶”一说。

“晴窗”之下煮水沏茶。

茶末如“细乳”。

匠心来“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
犹及清明可到家。

这一场客途春雨下完，这一盏西湖清茶饮尽，他又要起身远去。匆匆过完这些年，还有什么功名利禄值得挂心？国之不定，心之不安，可他终已老矣，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人生暮年，纵是倾心，也是无力。去，颠沛流离吧。一身素衣，不怕风尘。一心淡静，无惧浮沉。

放下并不容易，哪怕片刻也好。让一颗心得到安歇，哪怕只有今夜。迷途非迷途，知返不知返。还好，清明归家，还来得及。松花酿酒，春雨煎茶。陆游，这个历经羁旅风霜的老人在烟火浩荡的年代，雨当茶，茶当酒，换一夜难得，换一晚平和。

自在难得。

心安难得。

无事难得。

若是骁勇仍在，来日再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