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基本理论框架

社会变迁是社会学研究的核心主题之一。社会学家提出了许多社会变迁理论，比如进化论、冲突论、结构功能主义、现代化理论等，来探讨社会变迁的过程、方向和规律。作为社会变迁的一部分，家庭变迁的研究采用了许多社会变迁的理论，其中最为突出的就是现代化理论。“中国五城市家庭调查［2008］”在探讨中国城市家庭的变迁时，采用的也是现代化理论，以家庭现代化理论为基本的理论框架。

家庭现代化理论，特别是发展的家庭现代化理论，到目前为止仍然是跨文化意义上最有解释力和影响力的关于家庭变迁的社会学理论。在分析世界性的家庭变迁方面，仍具有不可替代的权威性，影响着包括发达和欠发达国家在内的世界多数国家对其家庭现代化道路和范式的评价（参见唐灿，2010）。

（一）家庭现代化理论

所谓的家庭现代化理论，就是运用现代化理论的基本框架、核心范畴和理论预设来解释家庭变迁。现代化理论普遍被认为是进化论和结构功能主义理论的混合物，它关注和强调技术对传统社会的影响，注重的是传统性向现代性的转变及转变过程，并将近现代社会的发展主要视为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变过程。理论的核心范畴是“传统”和“现代”，带有“现代”比“传统”更进步、更稳定、更具有价值的先验取向。

作为现代化理论在家庭研究中的应用，家庭现代化理论也带着浓重的进化论和结构功能主义色彩，并因此受到广泛的批评和挑战，也一再被重新解释和修正。以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为分野，家庭现代化理论的发展可以分为两个阶段：一个是经典的家庭现代化理论阶段，一个是经过一再修正的发展的家庭现代化理论阶段。

1.经典的家庭现代化理论

与现代化理论一样，“传统”和“现代”也是家庭现代化理论的核心范畴。经典的家庭现代化理论，同样包含着“现代”优于“传统”、结构分化之后的“新结构”优于“旧结构”的先验取向。因此，“现代”与“传统”之间是对立的、非此即彼的。该理论认为，带有庞大亲属群体的父系扩大家庭是传统社会的主要特征，而核心家庭为主导是现代社会的主要特征。与亲属群体有着密切关系的大家庭是传统的、落后的，与亲属群体切断联系的孤立的核心家庭是现代的、进步的。家庭变迁就是从传统落后的扩大家庭转变为现代进步的核心家庭。家庭规模的大小和家庭结构核心化成为衡量家庭现代与否的标准（赫特尔，1988：35-42）。

在此基础上，经典的家庭现代化理论提出了几个基本假说。第一个基本假说是家庭变迁的一元化模式。即只有核心家庭才能最大限度地满足个人主义和平等主义价值观，满足工业化和城市化的要求。传统扩大家庭妨碍了个人的自由，阻碍了工业的发展。因此，现代家庭的表现形式只能是核心家庭，或者说，现代社会中占据主导位置的应该是核心家庭（Goode，1963）。第二个基本假说就是家庭变迁的单线演进图式。世界各国有着不同的传统和历史，但家庭变迁的路径都将重复西方社会家庭变迁的路径，即从不同类型的扩大家庭趋向于核心/夫妇家庭。“在世界各地，所有的社会制度都在或快或慢地走向某种形式的夫妇式家庭制度和工业化，这在人类历史上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古德，1986/1982：245）。第三个基本假说是家庭变迁的单因素动力论。家庭制度和家庭行为被看作因变量，它们都随着工业化和经济的发展而发生变化。这个假说强调家庭变迁是技术变迁的结果，技术进步是所有事物现代化的根本原因。家庭变迁与工业化之间存在必然的联系。“在社会科学家中，存在一种共同的观念，即技术或工业上的变革是引起家庭变革的巨大因素”（古德，1986/1982：239）。第四个基本假说是现代社会中核心家庭的孤立化。这是由现代化理论的奠基者、著名的结构功能主义大师帕森斯提出的。家庭从传统向现代化的转变，体现为亲属关系团体的分解和核心家庭体制的普遍化。现代社会的核心家庭在经济上是独立于其他亲属而存在的，它是一个个孤立的家庭生活单位，这个核心家庭对父亲的家庭和母亲的家庭没有任何义务关系（Parsons，1943）。

经典的家庭现代化理论进一步提出了家庭变迁在各个方面的表现：①家庭的形成。青年人的婚姻更为自主，嫁妆和聘金的流行程度下降，愈来愈接近男女双方交换礼物；越来越多的配偶婚龄相当，婚龄差缩小，妇女婚龄提高；父母对子女恋爱择偶的控制权减少，包办婚姻减少。②家庭结构。传统的家庭制度正在瓦解，扩大家庭或者联合家庭向夫妇式家庭或核心家庭转变，大家庭向小家庭转变。③夫妻关系。妇女独立就业的人数不断增加，妇女的权利增多，赢得了越来越多的平等权利，包括在家庭中的平等权利。④亲属关系。共同亲属群体的影响力下降，亲属不再能主宰年轻人的择偶和婚姻，核心家庭独立于亲属网络之外，与亲属集团保持相对的疏远（古德，1986/1982：254-259；Parsons，1943）。

2.发展的家庭现代化理论

20世纪60年代，后发展国家不断展现出家庭变迁多样化的事实；70年代，不断有研究者批评和质疑帕森斯（Parsons，T.）和古德（Goode，W.）的经典家庭现代化理论，并提出他们的新发现。经典的家庭现代化理论的提出者及其继承者开始进行自身的反省和修改，开始重新思考传统与现代的关系（在对立之外，它们是否存在兼容和合作的可能），开始探讨因民族、种族、阶级、信仰、文化等因素导致的家庭变迁的不同路径和复杂多样的模式。

“传统”和“现代”是现代化理论的核心理论范畴，也是人们批评和质疑经典的家庭现代化理论的焦点所在。1973年出版的期刊《德狄勒斯》的中心论点是：在许多社会中，传统和现代性是不可分离的，现代文化和传统文化是一种相互作用的关系，它们渗透于社会和政治结构之中，并在特定的社会中制约着经济的发展（转引自赫特尔，1988：45）。美国社会学家古斯菲尔德（Gusfield，J.R.）认为，传统和现代并不必然相互冲突，传统有可能成为意识形态和行为的准则，并赋予现代社会合理性。现代化对传统观念有一定的依赖作用，并且经常需要传统观念的支持（Gusfield，1967）。韦纳（Weiner，M.）提出，传统是可以重新理解和调整的，传统不同于传统主义，因此本身并不会阻碍社会的进步（转引自赫特尔，1988：47）。经典现代化理论中“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对立被上述研究所批驳，有研究者认为，“传统”与“现代”之间可能还存在兼容和合作的关系。

针对家庭变迁的一元化模式假说，古德曾指出，现代社会存在不同的家庭形态，不能够认为在现代社会只有地地道道的核心家庭才是家庭，其他家庭都是异常形态（古德，1986/1982：再版前言，4）。家庭史方面的研究成果对家庭变迁的单线演进图式也提出了质疑：人口结构相对简单的核心家庭在工业化之前的几百年里早已存在，在西方发达国家经验基础上提出的家庭单向度进化模式可能并不具有普世性（赫特尔，1988：56-57）。古德自己在《家庭》的修订版中也承认家庭变迁与工业化之间并不存在必然联系，从而驳斥了家庭变迁的单因素动力论。他认为作为一个既模糊又包容一切现代社会特性的词汇，工业化“本身并没有很强的说服力”。实际上，工业化和家庭变迁是两个平行的过程，它们都受到社会和个人观念变化的影响。文化、意识形态和其他多种因素对于家庭变迁都有着特殊的影响作用（古德，1986/1982：3-7）。欧洲的家庭社会学家也从强调现代性的个人主义转而重新肯定传统的大家庭亲情和亲属网络在社会转型中的积极作用，质疑经典现代化理论中“核心家庭孤立化”的假说。许多研究指出工业社会中核心家庭并不是孤立的，家庭纽带和亲属间相互援助的模式和情感上的支持依然存在，“只有否认孤立的核心家庭概念，才有可能把家庭理解为与社会中其他社会体系相联系的功能性社会体系”（Sussman，1959）。古德也认为，“如果我们说核心家庭是指与亲戚没什么关系的多数家庭，那么，这样的核心家庭制度是根本不存在的”。“核心/夫妇家庭是不可能完全独立的”（古德，1986/1982：153-154）。

在这些批判和质疑的基础上，研究者对经典的家庭现代化理论进行了修正，提出了发展的家庭现代化理论：①在家庭变迁过程中，传统和现代并不是对立的，而可能是兼容的，有着不同的组合方式。因此家庭变迁不是单向度的、一元的，家庭变迁可能出现不同路径和复杂多样的模式。②现代社会中有多种家庭形式。即使核心家庭可能占据主导位置，家庭的变迁也可能存在多种路径和模式。③家庭变迁的推动力，可能不仅仅取决于工业化和城市化本身，文化、观念、意识形态等非经济因素，都可能决定家庭变迁的方向、路径和模式。④在现代社会中，亲属网络依旧发挥着积极的作用，核心家庭和亲属网络还是保持着密切的互动。亲属网络还承担着诸如相互支持和非物质性的感情交流等重要功能，但是它已经失去了对核心家庭的控制和支配权力，只是一种互助的源泉。⑤虽然工业社会前后，核心家庭都是普遍的家庭形式，但是核心家庭与亲属网络的关系在传统社会与现代社会中明显不同，因此家庭形式不能准确反映家庭的变迁，家庭关系的转变才是判定家庭变迁的主要内容。⑥在现代社会中，两性间平等性增强，家庭和亲属关系的双系制度得到发展，并替代单系制度（Goode，1963；古迪，2003；Hareven，1976a）。

（二）本研究的理论框架

中国五城市家庭调查［2008］以发展的家庭现代化理论为起点，将城市家庭置于传统-现代的维度中进行考察、分析和研究，考察在家庭变迁过程中传统与现代因素的关系，探讨在不同情境中它们兼容合作的可能性。本研究一方面将依据家庭现代化理论的预设，对家庭结构和各组家庭关系（夫妻关系、亲子关系和亲属关系）可能的变动进行考察；另一方面将对可能有别于“经典的家庭现代化理论”而支持“发展的家庭现代化理论”的各种家庭行为和家庭关系样式进行深入的比较和分析，寻找其背后的原因，以期对中国城市家庭的变迁过程有较为深刻的了解和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