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吉祥寺的牡丹 |
东坡在《牡丹记叙》中说:“盖此花见重于世三百余年,穷妖极丽,以擅天下之观美。”“三百余年”说明“牡丹热”是唐代开始兴起的。这话不错,唐人李肇《唐国史补》就有“每春暮车马若狂,以不耽玩为耻”的说法。中唐著名的宰相裴度,临终前还叫人把自己抬到牡丹丛前,说:“我不见此花而死,可悲也”。(见《独异志》)俗话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想不到真有这样风流做鬼的例子。
宋代牡丹以洛阳最盛,这是欧阳修《洛阳牡丹记》说得很明确的。但时尚所及,天下皆然,栽培观赏,决不囿于洛阳一地。苏轼熙宁间通判杭州,在杭州安国坊的吉祥寺内,有个叫守璘的和尚,就辟种了一所很大的牡丹花圃。圃中栽培的品种有近百种,大大超过了欧阳修《花品》的记载;总数则以千计,开起花来无疑合得上“万紫千红”的成语。当时苏轼的上司、杭州知州沈立,也是一位牡丹迷,曾写过十卷《牡丹记》。熙宁五年(1072年)三月二十三日,沈立邀请苏轼同去吉祥寺赏花。这一天的情景热闹非凡,据《牡丹记叙》记述:“酒酣乐作,州人大集。……饮酒乐甚,素不饮者皆醉。自舆台皂隶皆插花以从,观者数万人。”苏轼为此写了一首《吉祥寺赏牡丹》:
人老簪花不自羞,
花应羞上老人头。
醉归扶路人应笑,
十里珠帘不上钩。
苏轼当时三十七岁,按今时标准绝不算老,但我们看他十年前作的《九月二十日微雪怀子由弟》中,已有“白发秋来已上簪”之句,清人姚莹也提出过“杜甫壮岁作老诗,东坡少年作老诗”的发现(见《康輶纪行》)。在人生寿程的计算上古人看来比今人悲观,而对青春少壮的珍惜与努力却因而胜过了今人。十多年后东坡真的老了,在京师重阳酒后簪过一回花,引得侄子们拍手大笑:“伯伯还这样吗?”“人老簪花”正表现了诗人旷达不羁的性格。上面这首诗第一句说人的欢悦,第二句说花的美丽,三四句则是“皆醉”“观者数万人”实况的写照。诗是写得比较率意(一二句不计外,三四句复了人、应、不字),但活泼欢快。“人老簪花不自羞”与程颢《春日偶成》中“将谓偷闲学少年”一起,还常被中老年行辈中人借作解嘲的习语。
沈立同苏轼关系不错,可惜时隔不久便调职他任,由福州人陈襄(述古)接代。这年年底冬至日,苏轼独游吉祥寺,作诗一首:“井底微阳回未回,萧萧寒雨湿枯荄。何人更似苏夫子,不是花时肯独来。”过了十几天,又独自来寺一游,题诗道:“东君意浅著寒梅,千朵深红未暇裁。安得道人殷七七,不论时节遣花开?”牡丹的花候在暮春,如今才交阳回,司花的东君当然没有工夫去提前完成季度计划。殷七七是位“能开非时之花”的神仙,曾经在九月里催开了鹤林寺的春鹃,可到哪儿去找他来助一臂之力呢?诗人“不是花时肯独来”,不消说表示了对牡丹花的热爱和向往,同时也极有可能是因花及人,含有想念沈太守的意思。
幸运的是,新任杭守陈襄也是苏轼的同道中人。他虽不是沈立那样的牡丹专家,却是一位诗人,政治上不满王安石的新法,文学上钦佩苏轼的才华,处处有共同语言,因此同苏轼互相缔交更深,时常在公余一起出游和吟咏。次年春天,轮到苏轼来邀请陈襄同赏牡丹了。陈襄偶因有事耽误,苏轼便写了《吉祥寺花将落而述古不至》:
今岁东风巧剪裁,
含情只待使君来。
对花无信花应恨,
直恐明年便不开!
这不啻是严重警告,陈襄听了,第二天便赶到吉祥寺来。苏轼于是用前韵重赋一首:
仙衣不用剪刀裁,
国色初酣卯酒来。
太守问花花有语,
为君零落为君开。
直到友人来齐了,诗人才有心赏花,正面描写了牡丹的姿容。原来唐人咏牡丹有“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的佳句,唐玄宗曾说杨贵妃如果早上喝点酒,这两句诗就现出来了,所以“国色初酣卯酒来”一句是写得很巧妙的。至于“太守”两句,则化用唐人严恽《落花》“酒尽花残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句意,表示对陈襄的警告明年依然有效,不过期的。
这年冬天,吉祥寺出了个奇迹,十月间竟然盛开了几株牡丹。不仅我们,连诗人自己都怀疑是不是殷七七真来助兴:“当时只道鹤林仙,解遣秋光发杜鹃。谁信诗能回造化,直教霜枿放春妍。”陈襄作《冬日牡丹》,诗人有《和述古冬日牡丹四首》,上面的诗便是其中的第三首。这里再引其一、其二:“一朵妖红翠欲流,春光回照雪霜羞。化工只欲呈新巧,不放闲花得少休。”“花开时节雨连风,却向霜余染烂红。漏泄春光私一物,此心未信出天工。”“妖红”而“翠欲流”,陆游起初对此花色感到奇怪。后来入蜀,在成都集市上看到一块“鲜翠红纸铺”的招牌,问当地人才知道四川方言“翠”就是“鲜”的意思。其实初唐四杰之一骆宾王《上兖州刺史启》有“缛翠萼于词林,鲜花于笔苑”语,“翠萼”“鲜花”互文见义,可见“翠”作“鲜”解不是四川一地的乡谈。
这“一朵妖红”的第一首,不知怎么的,被牵进了日后的“乌台诗案”。“此诗皆讥讽当时执政大臣,以比化工,但却出新意擘画,令小民不得暂闲也。”据说这是东坡自己供述的。冯应榴因而热心地为第二首“漏泄春光私一物,此心未信出天工”添上一注:“言新法之害由于时相,不尽出神宗之本意也。”这真是天晓得。在“魂惊汤火命如鸡”的乌台狱中,囚徒的心理是被扭曲了的,常会“自愿”地说出违心的话。“冬日牡丹”真比成了“执政大臣”的新法,那么,“谁信诗能回造化”,岂不是说新法是由诗人招来的了?苏轼幸而从诗案中脱出了身,要是在冤案中送了命,吉祥寺的牡丹便多少有那么一点关系。像这样沾着一点边,却又谈不上“牡丹花下死”,那么“做鬼”就不仅冤枉,而且够窝囊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