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起风云备兵台海 寄和谈北洋覆没
翻译之学初兴,许多人并不尽心翻译西方哲学、科学要著,却忘情于言情小说等,以图牟利。终致严复不堪忍受习气,决然辞去译书局总办一职,并写下《甲辰出都呈同里诸公》长诗,慨叹“乾坤整顿会有时,报国孤忠天鉴之”,今择改其中数句,以观名士心境:
诸君且尽乘时乐,皂袍演说恣登堂。
可怜一卷《茶花女》,断尽华夏荡子肠。
且说光绪十九年福建乡试揭榜,严复果然再度名落孙山,遂绝意科举,这日来同谭钟麟辞别,谭公邀至内堂,攀谈起来。只听谭公道:
“严子此番北上,必已踌躇满志,老夫本应奏乐设宴,广邀宾朋,奈何家国危累,你我均是忧心忡忡,怎堪靡靡之音!由是只摆便宴,还望又陵兄莫要责怪也。”
“恩帅何必客气若此?宗光本是无名之卒,承蒙恩帅高看,虽九死不能略报一二,此躯唯愿献与家国,略膺厚望也。”
“小兄志向高绝,思虑深远,老夫虽是病躯残年,尚有甚多头绪不得其解,今日一别,未知此生尚有机缘聆听发聩高论否?”
“宗光惭愧,日前所论者,亦非晚生独创,不过剽窃西人之说,略加敷衍尔,要论高瞻远瞩,恩帅与左公、沈公数十年前之举,启宗光等孩童之萌,方属实至名归也。”
“哈哈,我等莫再落入彼此吹嘘之嫌也,这数日未见,未知小兄精进如何?”
严复敛容沉声道:
“恩帅过奖,晚生近来思索,读书德智,尚在其次,惟能以宇宙为我简便,名物为文字者,斯真学耳。大宇之内,非有神也,无非质力相推,万物皆赖其质,力亦如此,然无力为驱,质无所动也,是以非质无以见力,非力无以呈质也。自达尔温氏所论,进者存而传焉,不进者病而亡焉,一家一国之中,无论人之多少,倘不进取,智力如故,则近亡灭矣。华夏欲有所起色者,必用众子民之才力心思,与外斗,与内斗,而终胜者乃日昌也。”
一番质力之论,甚是艰涩,谭公一时难以洞悉要旨,只好皱眉道:
“如何能用四万万子民之才力心思,同力合志,联一气而御外仇耶?”
“一言概之,无非结百姓之心,而破把持之局也。遍览史册,自秦以降,两千余载,为治虽有宽苛之异,而大抵皆以奴虏而待吾民,上既以奴虏待民,民亦以奴虏自待,特形势骤变,无可如何已耳,非心悦诚服,有爱于其国与主,而共保之也。正如方才愚言,我华夏欲奋起直追,非全民致力不可,然民不自由,何以奋起?国何以自由也?民之无权,国何以有权也?民智若开,则下令如流水之源,善政不期举而自举。不然,则虽有善政,迁地弗良,淮橘成枳,一也;人存政举,人亡政息,极其能事,不过成一治一乱之局,二也。是以才成我华夏两千年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之势矣。”
谭公想及林公、左公乃至自身诸事,果有人存政举,人亡政息之情,怔然良久,方转而道:
“严子之论,殊为激烈也,较康南海之语,犹有过之。”
严复哂然一笑道:
“康南海之论,糊弄自幼饱读至圣先师书论者,犹自不能。其主旨无非强调夫子主张革新变法,而非守旧复古,此亦无甚大错,只是其断言后代曲解原意,两千年来皆读错了书,乃是不能与时俱进,恐难服众也,至于《新学伪经考》等所举张,仍是夫子万能论,殊不知,西人数千年并不知有孔氏哉!是以有谓西学以新为贵,中学以古为贵,此两者判若水火。我辈之人好古而鄙今,西人力今以胜古;中之人以一治一乱,一盛一衰为天行人事之自然,西之人却在寻求学术政化之极则,以使既盛不可复衰,既治不可复乱也。”
“只是我族传衍至今,圣人之学已植入骨髓,又陵兄推崇之张香帅,亦有中学为体之论也。”
严复点头道:
“晚生何以不游说恩帅激而进之?非时宜者也。泱泱大国之中,知晓危难者庶几?恩帅与香帅等列位其间,已属难能,如康南海等振臂而呼者,更是少之又少,故而晚生从不论其是非,盖因其所作所为,开蒙意义重大也,倘数万万子民尽沉迷于天朝上国而不自知,畏变革如蛇蝎,遑论其何体何学乎?”
谭公连连点头,继而叹道:
“朱子曰: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然儒学亦经竹帛烟销之巨灾,而今就算仲尼复生,犹未知尚须几多血泪纷争也。”
严复亦叹道:
“其实西人亦曾深历黑暗矣!其三百年前始知地为行星,而非居中恒静,是以民智大为进步,彼时为此说献身者不知凡几;如今终知人类者,亦为生类之一种,为天演之一境,而非上帝特造也,此说初立,世人亦大骇,守旧者,不惜杀人以灭其说,然证据厘然,弥攻弥固矣,乃知其不可撼也。”
“惟愿此变,能温和为之,莫使我华夏英杰,徒流血泪矣!”
严复亦慨叹附和,少时酒菜齐备,宴饮祝词,不必细表。其后严复虽参与维新运动,但与康有为等始终未曾合一,戊戌政变后,论康曰:“轻举妄动,虑事不周,上负其君,下累其友。”辛亥之后,思想渐趋保守,反对革命,大约即是不忍流血过多,殊不知其事态已非热血不足以转圜矣。严复之译著众多,振聋发聩,醒世之功,绝不可没,民国十年十月廿七日,严复病逝于福州,遗嘱仍告诫子孙:事遇群己对待之时,须念己轻群重也。今录其为《大清国歌》所作之歌词,顺拜先贤百年之祭矣:
巩金瓯,
承天帱,
民物欣凫藻,
喜同袍,
清时幸遭。
真熙皞,
帝国苍穹保,
天高高,
海滔滔。
不觉秋尽冬来,又是一载,光绪二十年甲午,恰值慈禧太后六十寿辰,自有一番恩施,正月间加谭公太子少保衔,又赏寿字蟒袍、福寿字蟒袍褂料各一,荷包、大缎帽等物繁多,少不得具折谢恩一番。然而,其后方才知道,恰是该年正月间,属邦朝鲜全罗道爆发的东学党起义,埋下了华夏近代史上最屈辱的年份之一的甲午战争的导火索,方家早有论断,无需赘言。今略引严复于直报发表的《原强》一文中数语,以观有识士子之忧也:
“华夏极弱不振之势,深耻大辱,无可讳焉,日本以寥寥数舰之舟师,区区数万之人众,一战而翦我最亲之藩属,再战而陪京戒严,三战而夺我最坚之海口,四战而覆我海军,而今畿辅且有旦暮之警矣,则是民不知兵而将帅乏才。殿阁宰相,六部九卿,廿四行省之督抚将军,无一人足以胜御辱之任者。”
单说谭公一线,先是四月孙婿尹铭绶得中会试榜眼,作书去贺,谁想六月廿一,风云突变,日本于丰岛海域偷袭北洋水师运兵船,不宣而战后,年少气盛的光绪帝在翁同龢、李鸿藻等人支持下,不顾后党反对,于七月初一与日本明治天皇同日发出宣战上谕,战争爆发。朝廷事先已电命各海口预筹战备,谭公总督闽浙以来,早将闽海一带探查清楚,在福州口以芭蕉尾、长门、电光山三处连设三道防线,命福宁镇总兵曹志忠率兵严守;厦门海口,则命福建陆路提督黄少春提五营兵力亲自坐镇。谭公深知,自同治十三年试图侵占台湾失败,到光绪五年吞并琉球,日本始终对台湾心存觊觎,当即与台湾巡抚邵友濂筹划,命福建水师提督杨岐珍亲率兵勇三营赴台,后又续派两营,给饷银六万,毛瑟枪一千五百杆,马梯尼枪五百杆并炮弹军装等以支援,又拨银两万四千两及枪支数百于南澳镇(时属福建)总兵刘永福,令其再募黑旗军数营,以图保卫。恰七月十九日,福州将军希元病逝,朝廷电令谭公兼署将军一职,七月廿三日接印,于是浙、闽、台三省军务,总肩一身,谭公素来小心认真,此时焉能不殚精竭虑,勉力支持哉。这日,布政使黄毓恩来谈,说起军费支绌,欲借洋款,只听谭公道:
“当此危急之时,此举自也无可奈何,只是前番所借洋款,赔贴磅价,可谓负累无穷,老夫前闻上海德华洋行不论磅价,藩台是否已着人迅速联络?”
“谨遵制台吩咐,已有音信,此番来与制台通报数目,计眼下所需,以八厘起息,借规平银五十万两,分作五年十期归还,当可周转,制台以为可否?”
谭公点了点头,见黄毓恩有所支吾,欲言又止,便道:
“黄大人有何话语,明言便了。”
“是,属下听闻合肥傅相严令北洋水师避战不出,莱山尚书更是得承太后懿旨,力言战不可恃,我福建本就弱小,藩库更是异常空虚,何不效仿京畿之道,保船以守之也?”
所谓莱山尚书,是指谭公会试同年榜眼孙毓汶,与状元翁同龢素来为敌,此人乃慈禧太后最宠之汉臣,为探消息,不惜与李莲英结下兰谱,因其每每代表太后,坊间戏称其语为“小圣旨”,甚至有“圣旨遇上小圣旨,自然只能更小”之传言,谭公在京师虽与之多番委蛇,却也属实不喜其人性格。如今见黄毓恩将其搬出,当即沉脸道:
“老夫前番已上折奏,宜合南北洋兵船,先据朝鲜以攻日本海口,不能坐待失机,朝廷既不能用,又岂能折老夫之志哉?”
“可北洋财大气粗,都取保船之道……”
谭公怒极反笑道:
“我马尾船厂日掷万金以制船,所为何意?即为今日也!倘若不能略收一效,何以谢天下?何况船既不能战,保船复又何益?”
“可是……”
“罢了,黄大人莫再多说,只要老夫还在此间一日,就绝不做什么保船避战之事,台湾孤悬海外,本即难援,一旦停船,与弃之无异,如此,将使我一省赤子作何感想,谭某将何颜苟活于世间?”
说罢一挥左手,乃是送客之意,黄毓恩悻悻而去,延闿自后堂进来,见父亲气息犹自难平,忙劝道:
“父亲千万保重,莫要气伤身子!”
谭公愤然道:
“你也听见了,都是些什么话?难道当年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果真已折断彼等脊骨耶?”
延闿忙道:
“父亲请勿大声,谨防好事之人小题大做,四处播扬,孩儿听说,彼等避战,皆因秋来十月为太后筹备的大寿庆典,父亲身受太后重恩,恐怕也不宜过于声讨,免的多生事端。”
“哼,为父受的是朝廷之恩,非私恩也,若为一己私欲,而误万里河山,彼等终将万死难弥其咎也!”
“父亲……”
谭公不耐道:
“好了,汝也不必说了,让为父清净一会儿!”
延闿只好应声,低头退出,谭公瘫坐椅上,不免长吁短叹,旁人倒也罢了,谁想延闿年仅十五,时时跟随身侧,却学得如此圆滑,不由想起宝符逝时也是此般年纪,其天资虽未必及得延闿,然性格品质却是可贵至极,倘使活在世上,已逾而立,恰是杀敌报国,血染征衣年纪,那曾想天不假年也。最可气那个袁世凯,当初也曾同宝符肆耍过,却偏偏投靠李鸿章门下,这次处理东学党事件,忒是不力,中了倭寇奸计。转而又想日本国既然早就处心积虑,袁世凯恐怕也无法左右时局,而自己又如何能左右时局呢?方才黄毓恩所说也是事实,自己闽、浙、台三省本在要冲,偏偏福建水师仅两舰能用,从事联络及转运物资算是聊胜于无,至于作战,航速、护甲、舰炮等远逊北洋,恐不能与敌人随意一舰匹敌,至于藩库军费,更是捉襟见肘,远不及西北贫瘠之甘肃也。想到甘肃,近年基本安靖,自己与杨昌浚交接时,藩库尚存一百余万两,当时即交代此项为防西域之专用,今又六年,就算积累不到两百万,也差不太多,而常备甘军仍嫌臃肿,倘拨出马步各四五营,银三五十万,足以用一年余,无论是拱卫京师,抑或驻防辽东,总强于闲置也。当下腹中拟折,并如何与杨昌浚措辞也想了一番。许是方才大发雷霆,一时竟无人敢来打搅,不觉天已渐黑,也懒得点灯,竟昏然睡了过去,恍惚间觉得人影晃动,有光亮起,睁开眼来,却见堂内已燃起一盏灯,延闿正跪在脚前,李氏方将灯芯挑亮,见谭公已醒,忙也过来跪下。谭公揉揉眼睛,端直身子,只见李氏拿肘撞了撞延闿,延闿温顺的磕了三个头,方道:
“孩儿方才出言无状,惹怒了父亲,并连累母亲,请父亲责罚。”
原来延闿退出以后,觉的父亲发怒,有些忐忑,他自小孝顺无比,便去后堂告诉了母亲。李氏自光绪五年初与刘氏同日为谭公所纳,虽连诞三子,却始终以奴仆自待,钟氏过世后,甘愿听刘氏吩咐,吃饭都不肯上桌,浑然已无之前万里报恩那种坚强决绝,平日教育三个儿子,倒是严厉,当下便命延闿候谭公晚饭时认错,未曾想天已大黑,饭菜热了两回,还不见谭公回后堂,便带了延闿而来。谭公暗想延闿现今之怯懦心性,或许由于李氏自小严教而来,苦笑了一下,摇摇头,方道:
“不必了,你年纪尚小,阅历不深,为父也有不妥之处,先扶你母亲起来吧。”
延闿望了望母亲,不敢动弹,只听李氏道:
“老爷若对闿儿不满,请以家法严教,或者吩咐下来,妾身自有惩罚,绝不可姑息了他,走上歪路,更不可为他生气,晚饭都不肯吃,伤了身子,妾身要悔愧无及了。”
谭公温声道:
“好了,老夫方才想事情有些乏,就睡过去了,与延闿无关,更与你无关,走,去后堂就餐。延闿,快扶你母亲起身,你也长大了,以后别将这些琐碎烦扰母亲,害他受累。”
“知道了,父亲!”
之后令延闿送福梅归适善化唐赞慈,八月成婚,并顺便应乡试,是年中秋,虽天朗气清,谭公也因国事艰难,不许铺排,果然之后没几天,便传来八月十八中日舰队攻战于黄海大东沟之讯,北洋舰队有赢有输,超勇、扬威、致远、经远先后沉没,福建船政学堂杰出学生黄建勋、邓世昌、林履中、林永升等诸舰管带与近千名官兵同为存亡,从容赴义,谱写了华夏儿女抵御外寇不屈之篇章,我辈永不能忘。旗舰定远、镇远在刘步蟾、林泰曾指挥下,面对五艘敌舰之包围,奋力还击,等来“靖远、来远修竣归队,平远、广丙鱼雷各艇亦俱折回”,军威重振,迫使日舰仓皇而逃。只可惜陆军主帅叶志超等作战不利,平壤大败,溃退至鸭绿江边,主和派占据上风,李鸿章严命北洋水师龟缩于威海卫内,不许出战,终致刘公岛失守,提督丁汝昌自杀报国,北洋水师全军覆没矣。危难之际,清廷见淮军无可依仗,方又想起湘军,遂命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刘坤一为钦差大臣,率湖南巡抚吴大澄等湘军诸部远赴辽东,终也未能挽回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