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吴越王孙
旨意下来之前,襄王元侃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这是迟早的事,襄王妃的宝座,自空出来那一刻起,就已经被人盯上了。谁都知道,堂堂襄王府,总是需要一位女主人的。
其实早就有人或明或隐地提及过,就连皇后也旁敲侧击地提点了。但是这两年来,元侃与刘娥鹣鲽情深,因此对于立妃的事,总是装聋作哑。明知道这只是一种逃避,能逃多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他明白,他的王妃绝不可能是被皇帝下旨逐出京城的小娥,既然如此,对他来说娶谁都一样。十天前皇后把皇帝的旨意告诉了他,元侃默然片刻,只说了一句:“再不要像潘氏那般骄纵悍妒的。”
皇后笑着担保,并且说新娘美貌,不下于潘蝶。美貌与否,元侃并不关心,只要这个王妃不再生事便成。既然皇后如此说,他只得磕头谢恩,退了出去。
元侃出乎意料的沉默,自然令与他最亲近的刘娥有所感觉。但是他没敢告诉刘娥,也许他下意识地在逃避。府中正在准备大婚的事,作为新郎,他已经尽量做到最漠不关心了,但是终究有些事是无可逃避的,他在薜萝别院的时间不得不少了许多。
刘娥起初并未疑心,自元侃上奏京郊灾民状况,皇帝派了元侃主持赈灾之事后,他便忙碌了许多。这一日,雷允恭过来回禀了一声,说王爷有要事,今日不来,刘娥也并未感觉到什么。自上次见到路边冻饿而死的人之后,赈济的事她一直挂在心头。她深爱着元侃,也为元侃上表赈济灾民的侠行而骄傲和自豪,人生得此佳婿,夫复何求。
听闻朝廷已经开了太仓之粮赈济贫民,刘娥真想亲自出去看一看。元侃今日既然不来,她正好可以出去,因此见张旻近日也是忙得不见人影,便也未通知他,只带了一名丫鬟、两名护卫就出了门。
潘妃去世后,或许这两年里,她与元侃两人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得太幸福了,而幸福的人,感觉总是迟钝一点。走下马车,刘娥看到朱雀大街牌楼上的彩结时,听到街市上久违了的喧闹声响,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暗暗感叹:“一个月前,大雪纷纷,这街市上还是一片死寂,竟有路人冻死在街头。才不过一个月,开封城就又恢复过来了,这多亏了三郎的付出呀!”
想到这里,刘娥甚是得意,便问一个路人:“这样张灯结彩的,是因为要过元旦了吗?”
那人停下来,看了她一眼,诧异道:“娘子是刚从外地来的?你不知道吗,那是为襄王纳妃准备的。”
一刹那间,刘娥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耳边只听得一片嗡嗡之声。隔了好久,只见丫鬟如芝那张放大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显得极为害怕。她勉强笑了笑,道:“我没事,咱们回去吧!”说着待要转身回马车上去,却觉得脚下软绵绵的,竟是一步也无力迈开了。
如芝听了那路人的话,本已经吓了一大跳,再见刘娥脸色忽变,竟像是傻了似的,吓得连连摇晃着她:“娘子,您没事吧?您,您可别吓奴婢呀!”
刘娥怔怔地看着她,忽然间,所有的声音一起闯入耳中,街市中的喧哗声、吵闹声竟变得刺痛耳朵,她只想马上逃离这个叫她难以忍受的地方。猛然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刘娥挣开了如芝的手,厉声道:“我们回去,快离开这里!”自己摇摇晃晃地向马车走去。
如芝立刻跟了过来,扶着她上了马车,急对车夫道:“快,快回家去!”
“不,”刘娥一进马车,全身的力气就像消失了似的,可是她的眼睛,却直视前方,道,“去东华门,过景灵东街。”
如芝吓了一跳:“娘子,那是……”
“我知道,”刘娥的声音没有半点起伏,“那是襄王府,我不下车,就在帘子里头看王府一眼,还不成吗?”
如芝吓得乱摇头道:“不、不,娘子您还是别去了。”
刘娥看着她,忽然一笑,两行清泪流下:“放心,我不会闹的,我哪敢闹。我就看一眼,看看王爷是不是真的再纳妃了。”
如芝看着刘娥,忽然流下泪水:“刘娘子,您,您还是别去看了。”
刘娥静静地看着她:“这么说,是真的了?你们都是知道的,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是吗?”她忽然疯狂地大笑起来:“原来,原来都只瞒了我一个人!”
如芝吓得忙对车夫吩咐道:“快回府!”这边放下轿帘,急忙抱住了刘娥道:“娘子,您千万要想开些,王爷也是没办法,他不能抗旨。可是他心中只有您,绝不会有别人的。大家瞒着您,也是怕您伤心呀!”
刘娥怔怔地看着如芝,忽然间泪流满面,摇头道:“如芝,你不明白的,你不明白的……我知道,你们都没有错,错的只有我,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我原就是个多余的人……”
刘娥回到薜萝别院,就关上了门,独自坐在房中,再也不让任何人进去。
元侃接到消息立刻赶到薜萝别院,其时天色已近黄昏。
房门里面插上了门闩,元侃只得急切地拍门:“小娥,我是三郎,你开门,让我进去对你说,你听我解释好不好?”房内却悄无声息。
元侃一边拍门,一边急叫,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得房内刘娥低低的声音道:“三郎,你不必解释什么,我知道你待我好,你也是不得已的。我都明白,你只管放心地成亲去吧!权当,权当这世上没有过一个我。”
元侃急了:“小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没有你,还要我做什么?你开门呀,你放心,不论我娶了谁,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小娥,小娥……”
刘娥抱膝静静地坐在黑暗之中,心中事百转千回,却是终究无个归处。这两年间情意深深,她的生命中,只有一个他;他的眼中心中,也只有一个她。总以为历经劫难,终于有此平静而幸福的日子,却忘记了自小到大这一路行来所明白的:凡事若好得不像是真的,那便必定不是真的。
元侃心里虽然只有一个她,可是他的身边,站着的却永远不是她。因为自己只是一个出身卑贱的奴婢,一个惹得皇上讨厌的蜀中女子,谁教她不是出身将相之家,谁教她从未曾有过一个能够为大宋朝开疆拓土的大将军父亲。
三郎今日不曾负心,他还肯来这里,还肯为她焦急担心,她能怪他吗?他抗不得圣旨,他会成亲。然后,他不会再来这里,因为他又有了自己的王妃,如果王妃容不得她,她是不是还会再接受一次噩梦般的遭遇呢?
她竟然会以为她所有的噩梦只是因为一个容不得她的王妃。她离开了王府,然后王妃死了,她以为她的噩梦就结束了。她以为她真的可以就此与元侃长长久久地就这样躲在小院里头。然而,一道旨意,让她又回到了起点。
当初她何尝不是天真地以为,元侃将她藏在小楼里,然后偶尔见见她,就这样只占有他的小小一部分,她就可以用这种脆弱而单薄的爱,去假装有了镜花水月般的“幸福”。然而潘妃闯入揽月阁,将她的梦打碎了。
现在,这薜萝小院,不过只是一个新的揽月阁而已,一个未知的新王妃,依旧可以在发现这一切后,又将这一切打碎。而她,还能再经历一次同样的噩梦吗?再来一次,她是会死,还是会心碎,或者是堕入地狱?
除了王妃呢,他将来是不是还会有更多的侧妃、侍妾?嫁入帝王家,怕是每一个女子的美梦吧。天下千娇百媚的女子何其多,然后,元侃的眼中,还会有她吗?如果他不再想起她,不再到来,她又会是一个什么结果?
也许从一开始,她就不该进这王府,更不应该陷入那种被呵护、被关爱的虚幻感觉。若是她依旧留在桑家瓦肆,或者孙大娘的果子铺,那么,或许她会是另一个二十一娘,或者孙大娘吧。
听着门外的拍门声,听着元侃焦急的呼喊,刘娥竟然无法去怪他。那个新王妃呢?不是这一家的小娘子,也会是那一家的小娘子吧!没有一个女人,愿意看到自己的幸福被夺走,哪怕她认识他在先。可她要为此去恨多少人呢?恨不了,恨不了啊!
心中一片茫然,反反复复地思量了不知道多久,潘妃已死,刘媪也没再作祟,不敢怪天子,不忍怪三郎,不可怪众人……
细思自己此时,竟不比被潘妃陷害的时候,那时只是一股恨意支持着她撑下去。思来想去,竟是无可怪处,从前之事,不堪回首,往后之路,却是路路断绝。
她这一生,性子倔强,凡是有可挣扎之处,哪怕是再苦再难,她也不会放弃。此时独自坐在黑暗之中,心中竟是一片冰冷。
哀莫大于心死,坐在地上,那股寒意自地下慢慢地上升,如同那一种刻骨的绝望,悄悄地渗入她的心脏。
刘娥闭门不出,已经整整一天一夜了,这一天一夜中,襄王元侃和刘美等人轮流劝说,可是房中仍是静静的,毫无回音。
雷允恭苦苦劝着元侃:“王爷,您快回府吧,府里头催了好几次了,后天就是大婚之期,您再不回去可就要出事了。”
元侃心中郁闷至极,雷允恭此言更是如火上浇油,他不由得大怒,将身上的王袍撕扯下来扔到地下道:“我不大婚了,我不做这个王爷了,行不行?”
众人吓得面面相觑,再也不敢说上一句。忽然听到厅外一人道:“王爷慎言!”
元侃转头一看,大喜:“希圣,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钱惟演。他走上前,淡淡地道:“我刚刚听说这件事,所以来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
元侃心中激动:“可是你……这个时候,你还能来,我真是过意不去。”
钱惟演沉默片刻,道:“事情我都知道了,让我去试试吧!”
元侃点了点头,道:“你务必要告诉她,我决不负她。”
钱惟演微微颔首,道:“我想单独劝她。”
元侃点头道:“一切拜托了。”
元侃看着钱惟演走远,心中抑郁难言。常人眼中皇家子弟,似乎要什么就有什么,可是偏偏他们却连最想要的都得不到,甚至连抗争的能力都没有。官家想要大哥照他的路去走,可办不到。大哥想要父慈子孝、手足和睦、一家团聚,可他得不到。自己只想当一个富贵贤王,关起门来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可心爱之人保不住,连自己不想要的婚姻也拒不了……
如芝带着钱惟演来到刘娥的小院内,院中空寂无人。钱惟演挥手,令如芝退下,院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钱惟演坐在廊下,拿起手中的玉笛,轻轻吹奏。笛声时而轻缓温柔,时而悲愤激烈,恰似此刻刘娥的心境。
刘娥坐在黑暗里,静静地听着,听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笛声停下了,刘娥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叹。
只听得门外钱惟演淡定平和的声音:“小娥,你在吗?”
刘娥只觉得心中一痛,她本不愿再开口,不愿再说话,可是她静如死水的心,却被刚才那一阵笛声引得翻腾不已,竟不由得道:“你不必说了,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了。”
钱惟演沉默片刻,道:“小娥,我今天并不是来劝你的,我只是想要给你说个故事。”
刘娥静静地坐着,听着门外钱惟演沉静的声音:“我要说的,是我先祖的故事。我的先祖第一代吴越王,叫钱镠,他开创了我吴越国一十四州,数千里河山。可是,他并非生来就是一个王者,恰恰相反,他出身贫贱,无遮头片瓦,无隔宿之粮……”
“家中本来就贫寒,兄弟众多,父母没有余粮养他。而且他出生的时候体弱多病,父母也认为他养活不了,不想给家里增添负担。所以他才出生几个月,就被抱出去,扔到了荒郊野外……”
刘娥听到这里,不由得惊呼一声。
钱惟演继续道:“谁知道隔壁有一位老迈的吕婆婆,正好路过,认得他是钱家的孩子。看他哭得可怜,不忍心,就把他捡了回来,抱到自己家中,用米汤喂养了好几天,眼看着他渐渐恢复,才又送回他父母家中……”
刘娥听到这里,长吁了一口气,自己明明已经心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钱惟演的话语,却仍能够令她有所关切。
但听得门外钱惟演道:“可是家里实在太穷了,又过了几日,连锅都揭不开了,却还听得他饿得一直哭叫不停,父母烦恼之下,又把他给扔了。这一次,还是吕婆婆偷偷地跟在他父母身后,把他又给捡了回来。养了几日,看到他家里情况稍有好转,又将他送了回去。就这样,他的父母将他一连扔了三次,吕婆婆捡回了他三次。他的父母终于被感动,发誓不再扔他……”
刘娥怔怔地听着,莫名地,为那个一百多年前的婴儿而感动。
钱惟演的声音还在继续:“于是他从此渐渐长大,父母将他的小名取作婆留,因为他的命,是邻居吕婆婆留下来的。这一留,就留出了五代十国纷扰乱世里的一个大英雄。他凭着盖世武功,割据一方,开创了吴越国大好江山。记得僧人贯休曾向他献诗云:‘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说到最后一句时,钱惟演的声音不由得高昂起来。
刘娥遥想当年钱王的风采,心向往之,喃喃地道:“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正是,”钱惟演道,“人生际遇,实在是不可知到了极点。我的先祖出身寒微,若无吕婆婆留下他,他连性命都已不存,又何来吴越三千里江山和开国称王。小娥,你自幼父母双亡,流浪逃难,先有婆婆抚养,后有与刘美结义,自蜀中到京城,这数千里逃难路,便是能生存下来的男子也没有多少,你一个纤弱女子却活了下来。当年官家逐你出京,扔于荒郊,你何尝不是九死一生,大难不死……”钱惟演放缓了声音道:“小娥,上天留你性命,你绝不可轻贱了它。”
刘娥倚在门上,怔怔地流下泪来,哽咽道:“上苍纵留我性命,又有何用?官家旨意,斥我为妖女,逐我出京城。我此生与三郎永不可能再在一起,我还能有什么机会?”
钱惟演深沉地道:“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就算是官家的旨意,又能怎样?难道你真的认为,没有机会更改了吗?”
刘娥一惊:“怎么更改,难道还能有谁叫当今皇帝收回成命?”
钱惟演冷笑一声:“当今皇帝固然不能收回成命,可是如果是下一个皇帝呢?”
刘娥大惊,不由得打开了门当面问钱惟演:“你说什么?”
门外,钱惟演一身白衣沐浴在月光里,他手中执着一支玉笛,静静地看着刘娥:“人生永远都会有转机,没有人可以真的活一万岁。当今皇帝年事已高,而你和襄王,却还年轻。”
哪怕是平地忽然一声惊雷,也没有钱惟演这轻轻的一句话更令人震惊,刘娥看着他,只吓得双脚发软,她便是连想也不敢去想这一点:“你的意思是……”
“等待、忍耐!”钱惟演看着她道,“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你要保护好自己,不能让襄王触怒官家,不能因此让你被发现。帮助襄王,得到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力。”
刘娥全身颤抖,眼前仿佛有一道她从未见过的门,在向她打开。全身的血直涌上头顶,她自己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刘娥咬牙支撑着身体:“你说,我们……能做到吗?”
钱惟演凝视刘娥:“你在蜀中逃亡的时候,也没想到有一天,能和皇子相爱吧?”
月光映得刘娥的脸一片惨白,她想,她甚至连自己能不能活,都不知道。
她没有说,可钱惟演看出来了,问:“那你现在呢?”
刘娥的恐惧终于渐渐消失,深吸一口气,将身子站得笔直。是,她连死都不怕,她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刘娥敛袖向钱惟演行礼:“多谢公子教我。”
她看着钱惟演,上前两步,走近了定睛一看,心头大震。钱惟演的一身白衣,竟是孝服。她惊骇地指着钱惟演:“钱公子,你,你这是……”
钱惟演神情悲怆:“先父吴越国王,于三日前入宫赴宴后,身患急症,已经——仙逝了!”
刘娥整个人呆住了。
钱惟演凝视刘娥片刻,轻轻转身而行。他走到小院门边时,却听刘娥缓缓说道:“钱公子,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
钱惟演手抚院门,不敢置信地猛然回头,月光下,刘娥凝视着他,那一刹那间,他看懂了她的眼神。原来,她一直都是明白的——从那一日桑家瓦肆初听银铃的脆声,到韩王府揽月阁时的暗中回护,再到今日月下倾尽肺腑。
原来她一直都是明白的,只是这一份爱注定无缘,只是她的心早已经交给了同时看到她的另一个人。或者说,是他自己将她推入了另一个人的怀中,只因为他原以为,那个人能够更好地照料她;只因为他是一个亡国王孙,自身难保,又怎敢连累于她。
那一双如海般叫人沉迷的眼睛,他怎敢再继续放纵自己沉溺下去,钱惟演硬生生地转过头去,微一停顿,毅然离开薜萝别院。
钱惟演径直回到吴越王府,此时王府上下一片素白。吴越王钱俶的灵柩,静静地停在堂上。钱惟演走到灵柩前跪下,望着堂上的灵位,冥想着父亲生前的音容笑貌,忍不住泪如雨下。
吴越王钱俶的死因和南唐国主李煜、后蜀国主孟昶一样,都是在宫中领了御宴后暴亡。诸国灭,四海定,钱俶已是朝堂上最后一个割据的降王,纵使他纳土归降,纵使他一生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终难逃过既定的命运。毕竟,太祖赵匡胤曾有名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当今皇帝,更是如此。
钱惟演凝望着钱俶的灵位:“父亲,家乡的江名钱塘、塔名保俶,您曾经叹息不能回去再见一见吴山越水。如今,您终于可以回去了!您在天有灵,请保佑儿,保佑儿所要做的一切成功!”
见钱惟演走了,元侃急匆匆走进来,见刘娥站在门口,忙上前几步走到她面前,紧紧抱住了她,哽咽道:“小娥,你终于肯见我了。”
刘娥看着元侃,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元侃见她不说话,再看她虽然眼睛红肿,满脸泪痕,但此时居然没有哭,更加慌了:“小娥,你怎么了,你若要哭,便哭出来吧。你别这样,你这样让我害怕……”
刘娥嘴角抽了抽,想笑,却比哭还难看。忽然脚下一软,却是脱了力,此时再也站不住了。元侃忙扶着她坐下,两人就这么坐在台阶上,依偎着,也不顾天寒。
又过了一会儿,元侃低声道:“小娥,对不起。”
刘娥也低声:“不要说对不起,我知道你的心。”
元侃没有说话,他只紧紧地将刘娥抱住。
一片沉默,过了许久,就听得刘娥低低地问:“三郎,你会不会忘了我?你会不会忘记今日你我坐在这里,心里只有彼此的感觉?”
元侃急道:“不会,我这一生一世都不会的。”
刘娥沉默片刻,道:“我恼的,并不是你纳妃,而是你不该骗我。”
元侃有些慌乱:“小娥,我也是担心,担心你会伤心,你会生气。而我看着你伤心生气的样子,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顿了一下,又道:“我答应你,今后什么事都不会瞒着你。”
刘娥说:“好。”
这一夜,他们没有再说其他的话。
襄王府迎来了新王妃。新王妃郭氏显得很低调。照刘媪看来,若说前头的潘妃是火,这郭妃就是水。火势张扬,能把人一把烧焦了,也能把自己给烧干了。这水似乎让你感觉不到存在,可却渐渐地就浸润进去了。
元侃对于这个新王妃,并没有任何期待。前头娶潘妃的时候,他还是怀着美好的愿景的,希望能够把日子过好了。因此对于潘妃,自己也是先往好处看的,所以一开始诸事愿意迁就,怀着一副热肠。可惜期望有多高,付出有多热,最后就伤得有多深。
如今经了事情,元侃就冷淡审慎多了。因此新王妃进了府,他也就例行公事地到内院来了几次,多数时间都是在外院书房住下,每日里不过按时派内侍来问候一声。新王妃则不出自己的内院。
郭妃颇有些如履薄冰的样子,也颇为畏惧元侃,私底下与乳母涂氏说:“王爷似乎不甚待见我。”
涂氏劝她:“原是天家规矩大,圣人既瞧中了您,必有圣人的眼光。老奴想着前头的王妃过身不久,想是少年夫妻失伴,他心里一时没走出来。只要王妃贤良待他,人心都是能焐热的。他既待前头的王妃有情,将来必是待您有义的。”
郭妃听得点头:“您说得极是,我既然迟来,自然不能自负,当对夫君恭谨相待,年长日久,他自然也能看到我的诚意。”
刘媪冷眼看着,郭妃也不管受了什么冷遇,依旧没有半声怨言,连脸上都没有不忿之色,依旧每日三餐亲自看着天色,审着节气,指挥着做了送到前头去。又亲手做了四时衣服,帽子鞋袜都不假手于人,一件件送过去。若是王爷来到后院,更是事事都亲自服侍,十分恭谨。对府中上下人等,也都关切有加,前头的属官侍卫,也都是不时关照。因此过得几月,府中渐渐都说起郭妃为人的好话来。
郭氏经常进宫问安,孝敬皇后,又与妯娌们相得,许王妃性子绵软,越王妃性子张扬,吴王妃脾气娇纵,却都与她十分交好。
元侃冷待了郭氏数月,见她依旧温柔如故,不免心中也有些内疚起来,渐渐便多去了几次。
只是与郭氏相处,终究与刘娥是不一样的。她让他挑不出不好的地方来,可又觉得似乎隔着一层。
但是元侃现在倒也没有太多时间去考虑这些事情,其实男女之情,也唯有少年之时最为情热。除非是少年之时不得所爱,才会一生都想去寻找补偿。对元侃来说,随着楚王的被囚,许王的猜忌,刘娥的被逐,以及皇帝对他提升了的要求,他此时心中更多的是关注政务。
他以政务忙碌为由,大部分时间都在前院,也不完全是托词。前段时间,他刚与属官们忙完冬天灾民的救济安置,现在又要忙着春耕时节劝灾民返乡复耕。这个时候遇到的却是另一种困难。灾民们冬天逃难,是出于生存本能。好不容易十不存五,历尽艰辛逃到开封,得了救济,又有一些大户借机买奴雇工,一些人就不想再回到那朝不保夕的原籍了,还有一些人纵然满心想回去,当时挣命逃出来,现在却没了回去的口粮与勇气。这一路变化太多,许多人甚至做惯了流民,甚至做起流寇来。种种情况不一,当真参与其中,处理起来自是极难的。
元侃心细心软,因此事事都要做到尽心尽责。以后事情多了,这难免是个弊端。但如今刚刚领了任务,能够如此静心做事不虚浮,倒教皇帝听了禀报之后心中暗暗称许。
元侃既沉下心来做事,就知道了许多其他的事情。就如这次皇宫扩建,百姓怨言颇多。这开封城并不是作为新都规划营造的,原就是先有城居,才有皇宫。哪怕原来的节度使府不与民居接壤,但自后梁时扩建了一回,到太祖时又略扩了一回,原来的民居就与皇宫城墙挨在一起,不能再扩了。
这次皇帝要扩建,将作监看了一圈就回来报说,若要再扩,就要动迁许多民房。但那些老住户在这一带都已经住了几辈子了,什么样的皇帝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情没经过,皇城根下的百姓,都胆大皮厚得很。且这里已做成了市集,叫卖之声,连宫里都能听见。如今要将他们迁走,城内又无处安置,虽提了几处地方,但都教这些百姓给拒绝了。开封城哪里还有地方可以安置这么多的人?那几处地方,不是挨着外城墙根,就是西市穷困之地。这些人挨着皇宫附近的店铺门面,每年收租就已够子孙使用。且附近生活便利,便是小户人家,水米柴油俱是能按时送上门来售卖的,每日里自己不开火就有热水洗脸的铺子,几文钱就能够买烧饼面之类的吃食,要找做工之处也是极方便的。家中小儿长到几岁,就能够送去附近店铺学手艺挣钱了。
若迁去荒芜之地,要什么没什么,难道还能自己再去开荒劈柴挑水不成?纵得了补偿,又能有多少?不但买不回地段带来的诸般便利,花个几年便没了,但这地段却是代代得享便利、能活人的。
不要说皇帝,便是众大臣,原也以为扩建皇宫,不过是叫三司算出营建之费,不想那些小吏出去算了一圈,光动迁之费就已经超过了原来三司推算出的扩建所需费用。
众大臣都吓了一跳,当下在朝堂中商议时,就有人怒骂小民无赖,竟连朝廷也敢敲诈起来。
元侃却是知道其中情由的,只是若要为百姓说话,这许多钱银,三司却是拿不出来的。前年军事失利,国库本就已经亏空了一大块了,又哪里来钱填这新出的名目?若要让皇帝不扩建,这话又说不出口。历代皇宫,就没有这么简陋的。
元侃为此愁了甚久,与属官们也没商议出办法来。这日与郭氏吃饭时,说起此事。郭氏先是沉默,后被元侃随口问起,便正色道:“此非后宅妇人所能议。”
元侃虽敬她品性难得,但就此没了谈兴,当夜又回了前院,两人依旧冷淡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