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圣令(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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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潜龙在渊

过了几日,元侃去刘娥那里时,还未说起,刘娥就先提了此事:“王爷可知皇宫扩建之事?”

元侃于是就将自己近日来的担忧之事说了。刘娥叹息一声,说起自己当年逃难进京,于得胜后街孙大娘果子铺求生之事。说起那条街上的各个小店铺,说起那些小摊主的诸般故事,又说起那年走水,整条街巷被清理,有许多人因此失了生计,甚至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就有人因冻饿死在巷口。她又说起四丫的故事,直说到四丫难产而亡,唏嘘不已。

元侃听着听着,已经明白了,他按住刘娥,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

元侃想,他明白了为什么这段时间他想就此事上表皇帝,但每每花了那么长时间准备表章,反复写了数次,总觉得似乎缺点什么,他的属官们也为这个表章出了许多稿,但他总觉得,这样的表章,恐怕是无法说服皇帝的。

听着刘娥的话,他却觉得,情难自抑。他站起来,换了衣服,带着几名属官走到皇宫附近,一条条街巷走过来,问过来。最终,他进宫去见了皇帝。

此时已经将近黄昏,皇帝正准备用晚膳,听襄王求见,很是诧异:“他这时候来做甚?”听说襄王从东华门外过来,买了旋煎羊、白肠、鲊脯、黎冻鱼头这四样外食,皇帝不由得笑了起来:“难为这孩子有这份心。”

刘承珪在旁边也不禁凑趣道:“襄王想着官家,再是孝顺不过的。”

皇帝心情甚好,就叫了襄王进来,将他带来的四样食物摆了开来,一起用膳。席间父子说说笑笑,元侃提起当日在王府,常吃外食,后来入了宫,就吃不着了,常缠着楚王替他带了进来。因此今日经过东华门外,闻到这几样美食的香味,就忍不住买了下来。又想起王妃素日也不吃这些外食,倒思及小时候父亲回王府,常带这些东西给他吃。如今父亲在宫中,品尝的都是御厨手艺,这些东西必是久违了的,因此冲动之下,就想进宫送给父亲。

皇帝哈哈大笑,如今儿子们对他诸多奉承,但像元侃这般出于纯孝之心,巴巴带些不值钱吃食来给他的,倒是没有。皇帝心下倒有些感慨,先是赞了元侃的孝心,又说如今自己其实还经常叫人去外头买这些东西进来。又说起有一天半夜,皇后与他说起吃小馄饨的事,当时他就连夜叫内侍拿了令牌,出宫去买了来与皇后一起吃,吃的时候还是热乎的。

当下皇帝又如数家珍地说起城中诸般美食,什么州桥边的梅花包子、李家香铺、曹婆婆肉饼,御廊西的鹿家包子,夜市里的水饭、爊肉、干脯、獾儿、野狐、鳝鱼包子、姜豉子、批切羊头、辣脚子、姜辣萝卜、麻腐鸡皮、麻饮细粉、素签沙糖、水晶皂儿、广芥瓜儿、芥辣瓜儿、细料馉饳儿、旋炙猪皮肉、野鸭肉、滴酥水晶鲙,等等。

皇帝年少时就为无赖游侠儿,街面上就没有不知道的。及至后来南征北战,停息下来,又当了开封府尹,京中美食更是无所不知。元侃哪里比得了,元侃十岁前不过偶尔得些父兄带来的几样美食,之后入宫,对这些更加一无所知。粗略知道的这些,也不过是出宫开府以后,偶尔上街了解到的罢了。

如今听着父亲说起来,元侃十分感兴趣,不由得脸上便露出惊叹佩服的神情来。这可不是儿子敬仰父亲、臣子崇敬皇帝的神情,这更像是赵光义年轻时在街市上以本事折服其他玩伴时得到的神情。这神情当年如何刺激还是少年的赵光义,如今只会更加刺激已经步入老年的皇帝。

那一刹那,皇帝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当下更加兴致勃勃地细说起来。说到后来,皇帝又叹:“你们年纪太小,有许多如今都不曾吃着就没了。那滴酥水晶鲙原是陈十二做得最好,我还是小时候吃过,如今是他儿子在做,远不如他的手艺……”

元侃趁机道:“臣今日买黎冻鱼头的时候,就听店里有人说,黎跛子将来若是搬了,也不知道到哪里能再买到这个,臣今日能吃到这些,就怕将来再也吃不着了。”

皇帝怔了一怔,不由停了筷子,细思起来。元侃见状,不再说,只作不知。次日皇帝就召了宰相,问及皇宫扩建的动迁之事,听完以后,就叫了群臣来,历数了一通皇宫附近的美食,引动得群臣也怀念起来,众人就各自最喜欢的美食纷纷交流了心得,说得停不下来,差点儿让朝堂变成美食交流会。

最后皇帝道,天子为万民父母,皇宫再小,俭省着也能住。若为了扩建皇宫,教这些人都失了住所,却不是他想看到的。因此下旨,自此起,皇宫不再扩建。

消息一出,皇宫附近的店铺家家庆祝,连做了三天的打折酬宾活动,有几家连已经收山的老师傅,都再度出来献艺。元侃忙让护卫排队去买了,带来给刘娥品尝。

细料馉饳儿端上来的时候,汤还是热的,刘娥吃了顿时赞好,夸说:“我素日吃的,都不及这个。”

元侃就跟她说:“徐师傅好多年都不曾做了。这才是细料呢,一点肉筋子都要挑出来,是不许有的,这皮也特别薄,尤其这调料,他的这帮徒弟都及不上。”又学起皇帝跟他说市井小吃的内容来,道:“回头咱们悄悄地将这些都一道道吃过来,再看看有什么近年新出的好点心,我也送给爹爹和皇后娘娘尝尝。”又说起皇帝说的时候,馋得一边侍候的内侍们都要扭头去偷擦口水,引得刘娥也笑了。

元侃见旁边书桌上摆着的书,就问:“你从前爱看《太平广记》,还有《花间词》,不是故事就是诗词,又好看又好记,《论语》你看得下去吗?”

刘娥想了想,说:“我从前没读过书,也静不下心来看书,所以才会只晓得看那些浅近的。如今长日无聊,我便安下心来看这些书。虽然一开始难读,但学进去了,倒比那些更好。”说着也不禁感叹:“怪不得说这是圣人写的书呢,这书上都是做人的道理,那些道理有些人一辈子丢了性命,也悟不出一两条来。这书上说的,是值得几百辈人去体察的。”

元侃听了,也不由得感叹:“我们都是从小要苦读经书的,在宫里时,爹爹还随时考校我们呢。当时我们只嫌背得麻烦,哪里懂得这些道理呢!”他看着刘娥笑道:“可见书上学来终觉浅,像我们这样的读了书,也不过是两脚书橱,能学进心里的,才叫有用。”

刘娥听了这话,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又懂得多少?终是你们这些读书人懂得多。”

元侃却感叹:“如今科举拿这些书考,虽然都能答得上来,但却未必都能够真正领会圣人之意。”

刘娥也不由得感叹:“但我看了这些书,却觉得好。以前我总想我为什么要经历这么多的事,受这么多的苦,心里一直是很有些怨念的。可是真正看了古往今来这么多事情以后,才觉得自己经历的这些事,根本算不得什么。这世界上还有许多许多我所未知的事情,比如有些事情已经发生过了,可是后人没有看到,又会重新犯一次错。如果他们早早看到,是不是不会发生那些事了呢?”

元侃点头:“这就是所谓‘以铜为镜,可正衣冠;以古为镜,可知兴替;以人为镜,可明得失’。”

刘娥笑道:“果然是三郎有文才,这样的话,我是说不出来的。”

元侃轻拍了一下她的头:“又要胡说,我又哪里说得来这样的话。这是唐太宗的话,出自《贞观政要》。你这里的书还是太少,回头我叫张旻给你送一些来。”

刘娥忙道:“那可要多送一些。”

元侃笑道:“放心。”他又想起一事来,道:“过几日我带几个人过来,在院中赏花起社,你要不要也过来?”

刘娥想了想,摇头道:“我如今还是不见人为好,免得给你招来麻烦。”

元侃知道刘娥为何这么做,心中伤感,但话到嘴边又停下来,只笑道:“不如你扮成男子,就说是张旻的表弟。”他看着刘娥的眼睛,握紧了她的手:“你放心,我们终有一日,能够堂堂正正地携手而行,站在世人面前。”

刘娥亦握紧了元侃的手:“会的,一定会的。”

开封的春天,早已带着暖意到来。薜萝别院的桃花,开得格外灿烂。

元侃昨日已经带话,今日早朝后过来。刘娥指挥着侍女们在桃花树下设了红泥小炉,备了全套的茶具,取水烹茶,等候元侃到来。

不久,听得院外朗朗笑声,正是襄王元侃来了。刘娥抬头看去,却见一行人走入小院之中。

当先自然是元侃,随后跟着钱惟演、张旻,最后跟着的三个青年书生,却都是她不曾认识的。

元侃自成亲之后,为避王妃郭氏猜忌,便托言自己与钱惟演、张旻等人组成诗社吟诗作赋,每次到薜萝别院,都以诗社聚会为由。

张旻向众人介绍:“这是舍表弟刘锷,从外地来,寄居此地读书。”

刘娥细看去,见那三人中,一个丰神俊朗,如玉树临风;另一个略高,身形矫健,疏阔放诞;还有一个略矮,却是颇有傲气。

众人见一个少年站在花树下,俊秀得紧,当下也只随意地点了点头。只那高个子眼神一闪,往刘娥身上一看,又往张旻、钱惟演与元侃身上一扫,只停留在元侃身上,笑了一笑。

刘娥就觉得那人的眼神跟钩子似的,叫人胆寒,再见他这么一笑,就知道他已经看出端倪来了,不由得起了几分警惕之心。

就听钱惟演笑道:“刘小哥,这高个子的是张疯子,矮个子的是王瘤子,不高不矮的是杨神童。”刘娥细看,果然见那矮个子脖子下有个瘤子。

这“张疯子”和“王瘤子”听了钱惟演这等介绍,倒是毫无恼意,仍是笑吟吟的,那“杨神童”却恼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要是再这样乱叫,我就跟你绝交!”

刘娥就想起昨日元侃说的话,这三人中,丰神俊朗的想必就是杨亿,大名鼎鼎的浦城才子,十一岁便以才名满天下,朝廷特召他入宫,授为秘书省正字。皇帝问他:“你十一岁为秘书正字,知不知道哪些字是要你来正的?”他昂然道:“诸字皆正,唯有朋字不正。”一句话直指朝堂有朋党,一时皆惊。皇帝反而因此欣赏。

那王瘤子却是王钦若,原是本次科考殿试第一名。一个状元眼看已经到手了,结果一高兴,和这次也是考中一甲的同窗许载两人纵情喝酒,袒腹失礼,结果被御史参了一本,皇帝大怒,他因此丢了状元,为此颇为郁闷不平。

钱惟演见张咏看刘娥,索性对刘娥道:“这张疯子名叫张咏,人家说他性子乖张,他索性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乖崖’,到处嚷嚷着自己既乖张又怪僻。”他又道:“这人就是我上次跟你说的让帽子吃馄饨的那个疯子。”

刘娥抿嘴笑了,想起钱惟演上次说的笑话,某人上街去吃馄饨,偏生他帽子上的两条带子太长,每每垂头都要掉进馄饨碗里去,他提着左边的带子掉进右边的,提着右边的掉进左边的,结果反复几次,竟自己先大怒起来,把帽子恨恨地掷进碗里头说:“你这么想吃,我就让你吃个够,我宁可不要这个帽子了!”想起钱惟演每每笑话开讲,必说:“那个让帽子吃馄饨的人哪,又如何如何……”前前后后拿这个让帽子吃馄饨的人也不知道说了多少笑话传奇,谁知道今天故事的主角,当真在她的面前出现了。看着瘦瘦高高的张咏,刘娥不知怎么实在是忍不住笑,也不知道钱惟演说的那些笑话,是不是真的都发生在他的身上。

张咏见刘娥忍笑,又看了刘娥一眼,笑指钱惟演道:“钱公子可是又在说我笑话了?我就知道他们背后都不说我好话。”

刘娥看着张咏,忽然问:“先生可是有一身好武艺?”

张咏夸她:“好眼力见儿!我年轻的时候学做游侠,走了许多地方,遇上许多强人。我也颇杀过几个人来。”

刘娥吓了一跳,不敢再说话。

元侃忙笑道:“乖崖先生杀的可都是恶人,救人济危,最是侠气。今日有幸在这里起诗社,小——小锷,有劳你替我们烹茶了。”

刘娥请众人坐下来,煮水分茶。

却见小几上摆放着十余种器具,诸人都是识家,自然辨得好坏。

侍女捧来早几日取来的零陵水,已经用细石养过一日。刘娥接过,倒入一只白色八角执壶里,取下旁边一只火炉上面用铜盘预炙的北苑新贡太平嘉瑞龙凤团茶,将执壶放上,加了些上好银炭将火添得更旺。杨亿看那炉分为三足,吃了一惊,凑上去仔细一看,果然是陆羽《茶经》上那刻有八卦和“圣唐灭胡明年铸”字样的茶炉,就指给其他两人看。张咏看了一下,又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再见刘娥自一只三角方眼的都篮中,取出一只花瓣盘口漆茶托,然后将六只建州黑色兔毫盏一一摆上。再自都篮中取出碾子,将炙过的茶饼放在碾子里,轻轻捣细,再慢慢地碾碎,用极细的筛子筛过后,再用茶勺慢慢地倒入黄瓷茶盂之中。

但见小火炉上的水冒出气泡来,刘娥提起执壶,将水环绕着茶盂边慢慢注入少许,以茶筅慢慢地搅动,渐渐击拂。但见茶色浓郁,中间有一团细细的白沫,如疏星皎月,灿然而生,阵阵香气扑鼻。这便是头汤了。

刘娥将水倒入旁边的长颈壶中,以直线急速地来回快注,但见茶面不动,汤水却是色泽渐开,珠玑磊落。这便是第二汤了。

第三汤再如前直冲一次,以茶筅慢慢拂开,但见汤面上起了蟹眼大小的泡沫,此时茶之色十已得其六七。

第四次注入开水的量少,茶筅的搅拌频率也要低一些,便见华彩焕然,轻云渐生。

如此往返,直到第七汤时,才算告成。

元侃等人静静地坐着,看着刘娥慢慢地炙茶、碾罗、烘盏、候汤、击拂、烹试,斜阳映着她脸上细微的汗珠,不时有几片桃花飘落她的身畔。

刘娥慢慢地以茶勺将茶汤分入六只兔毫盏中,端上小几笑道:“请用!”

杨亿等人接过茶盏,先是深吸一口气,将那茶的芬芳吸入心中,再看手中的茶盏,光彩鲜明纹理畅达的好盏能使茶色焕发,景随境出,恰如茶水之境。再将茶盏轻轻绕了半周,使图案朝外,以示敬意,轻轻饮了一小口茶,噙在口中,顿时觉得一股清气直上泥丸。这一口茶下去,顿时散入四肢,但觉得指尖微微发烫,这才赞了一声:“好茶!茶好、水好、器好、艺好、境好!茶中五境已尽得矣!”

元侃笑道:“我倒不信了,杨大年是茶道行家,便是宫中的茶,能得你这五境评语也难,她才学了多久的茶艺,岂有你夸的这般!”

张咏笑道:“杨大年在茶道上最严苛了,岂会胡乱赞人的!这茶道琴艺,倒不在乎学习时间长短,而在乎意境。一个心境小的人,断乎制不出大气象的境界来。刘——刘小哥气度高华,于此道不谋而合。”

元侃心中得意,却不在面上表露出来,悄悄和刘娥对视一眼道:“这一句气度高华倒也罢了!”

刘娥轻击掌,就听得室内一阵琴声伴着歌声传来:“巫阳归梦隔千峰,辟恶香消翠被浓。桂魄渐亏愁晓月,蕉心不展怨春风。遥山黯黯眉长敛,一水盈盈语未通。漫托鹍弦传恨意,云鬟日夕似飞蓬。”

张咏鼓掌笑道:“今日杨大年得了头彩了,此诗最得李义山之神,这可不是你最得意的《无题》吗?”

过得半会儿,又传来一曲:“锦箨参差朱槛曲,露濯文犀和粉绿。未容浓翠伴桃红,已许纤枝留凤宿。嫩似春荑明似玉,一寸芳心谁管束。劝君速吃莫踌躇,看被南风吹作竹。”

杨亿鼓掌笑道:“金碧辉煌,是希圣的《玉楼春》。”

再过得片刻,又传来一曲:“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

这时候倒是王钦若大笑了:“《踏莎行》,是寇老西儿的词。”

如此说说笑笑饮茶听曲,杨亿等三人初时还拘谨,此时慢慢放开了,就说到这几日的朝堂之事。

元侃就道:“前日左正言尹黄裳、冯拯和右正言宋沆、王世则、洪湛等五人在宫门前一起上书,请求尽早册立皇太子。朝上臣工,也有人响应。不想官家看了奏疏之后大怒,今日听说已经拟旨,尹黄裳出知邕州,冯拯出知端州,宋沆出知靖州,王世则出知蒙州,洪湛出知容州。我却是不明白,就算是言官上奏,置之不理也就罢了,为何要如此重处?这让言官将来如何直言?”

杨亿摇头笑了起来:“王爷确实过于厚道了些,他们上奏,又岂是自己的主张?必是背后有人,所以才惹得官家动怒。”

元侃明白他的话,皱眉道:“如今二哥已经是皇储人选了,又能有什么变故?”

这几人都是元侃这一系的,明白这些时日以来,为着元侃先是救济灾民,又以百姓安居为由,奏请皇帝改变扩建皇宫的想法,许王已私心以为,元侃侵入了他作为开封府尹的权力范围,因此对他这一系的臣属多有打压。

当下张咏冷笑:“任开封府尹,不过是得了暗许,但圣心未定,他自然难安。若立太子,是要祭天告庙、晓谕中外的,只要被立为太子,这地位就不会轻易移动了。唉,当真是画蛇添足,反成败笔。”

王钦若却摇头道:“也未必是败笔。只要他们开了这个头,后面自然还有臣子上奏。东宫缺位,朝堂不稳,言官上奏,天经地义。请求的人多了,自然会形成力量。等到变成了所有人都在议论的话题时,宰相们在大朝会上,也得提这件事吧。只要大家都形成了太子必须要立的心态,官家自然也不能不顾全大家的想法了吧。”

钱惟演点头:“正是,官家这么做,正是防微杜渐哪。如今只是言官上奏,若官家置之不理,会有更多大臣出于投机心理,帮助许王游说官家,甚至变成朝堂上的站队,最后变成不得不拿到朝堂上来议的政事。到时候若是官家不立太子,则与更多大臣对立;若是立了,则就成了被迫而立。”

元侃一惊:“正是,所以官家大怒,原因在此。倒不如一开始就绝了这些人的心思,才省得日后麻烦。”

张咏忽然笑了笑:“王爷何不借此机会,进宫劝说圣人,派人去探望一下南宫?”

元侃:“你是说……大哥?”

王钦若想了想:“妙极。”他指着张咏道:“原也是你这样奇诡之人才想得出来,正是声东击西之举……”

刘娥只坐在一边,静静地听着几人说话,间或煮茶送上。

几人又谈天说地了好一会儿,这才辞去。

等人都走尽了,元侃就问刘娥:“这几人何如?”

刘娥笑道:“君才致殊不如,正当以识度相友耳!”

元侃鼓掌而笑:“果然进益了。我虽不敢比山巨源,你却有韩氏夫人的雅量。”

刘娥说的正是《世说新语》中的一段话,却是山涛与嵇康、阮籍交好,夫人韩氏便暗中偷窥丈夫这两个朋友,及至两人走后,山涛问夫人有何感受,夫人就说,你在才能雅致上虽不如他们,却能有足够的见识气度与他们相交。

这话引得极妙,用得极好,元侃虽为皇子之尊,却自认才能雅致无法与这些才子相比,能与他们相交的,自然也只有自己的见识与气度了。刘娥这话引得恰如其分,这说明她最近读书又进益了许多。

元侃看着她,心中又是喜欢又是自豪,谁能相信这样出口成章、雅量高致的美人,几年前还目不识丁,写封十余字的信倒有一半都是白字。这些年,她简直是由着自己一手雕琢成形,却又蜕变得让自己都时时刻刻充满了惊喜。今日这一句引用,便是那些京中名门淑女,也未必有这份底蕴。

刘娥问他:“三郎今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呀?”

元侃笑道:“你猜猜看?”

刘娥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慢慢地道:“许王近来一直生事,难为三郎忍得下。这几日见你看《史记》呢,汉高祖刘邦有意改立赵王如意为太子,将重臣周昌派为赵相。吕后得张良指点,请了商山四皓来,高祖见着了商山四皓,便知天下士子之望,已在太子,无可更改。许王自任开封府尹以来,兼着宰相之职,将事务之权,抓得极紧,又对三郎有所忌嫉。三郎遇上有事务之权的地方,便处处辞了,以避许王锋芒。但是毕竟留得一条退路,这条退路,便是天下士庶之望,对吗?”

元侃点了一下刘娥的额头,笑道:“你这小脑袋瓜也反应太快了吧!我和希圣几个想了好些时日才想出的路,你倒是听到一点就猜到了。”他慢慢地道:“不错,这三个人,是天下才子之首,他们就是我将来的商山四皓。”

窗前,片片桃花飞落,正是春深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