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悲观主义的花朵
辑二 饭、书与婚姻
尽管林黛玉在《葬花吟》里悲伤的是桃花,但于我而言,世上最悲伤的花朵,莫过于梨花了。
若以流年论,梨花其实不是最短命的,能在最流光溢彩的四月风华绝代地活上十日,也算不得冤了,至少不比樱花冤。美艳的樱花在枝头的时间只有七日,还不能遇上风雨,倘若不幸遇上,或许一夜之间就香消玉殒了;更别说昙花,真正的红颜薄命,三四个小时的绽放,就是它整整一生了。
但我还是最悲伤梨花——樱花离我到底有些远,等到惊艳,已是大学时候了,还是在松尾芭蕉的俳句里;昙花也是,所有因昙花生出的悲伤都是文字里的悲伤,真正的昙花一现我其实是没有见过的。可梨花不一样,梨花是我最初记忆中的花朵。读小学的时候,校园的西北角上,有几株梨树,一到四月,梨花开放的日子,校园就美了——那个时候我们的小学,是极破败和寒碜的,所有东西的颜色都是灰不灰白不白的,不论教室,还是老师宿舍,还是围墙,都有一种上了年纪的老态,可梨花一开放,学校就如服了返老还童的仙丹,刹那间就年轻了,由一个十分黯淡的老妇变成了一个妖娆的风情万种的年轻女子。
一个小学生按说是不懂梨花的风情的。但我竟然有几分懂了,许是因为天赋——我是迷信天赋的。有些人一生下来就具备某种神秘的能力,比如我小时候的朋友青儿,打小就知道鱼的秘密,鱼如何恋爱,鱼如何生死,她全知道。还有同事葵,之前从来没学过开车的,可当她的手一碰上方向盘,就醍醐灌顶般,会了。我与梨花,大概也是这样一种关系。虽然那时我只是一个孩子,却看懂了梨花的美与风情。梨花绚烂开放的日子,我常常在树下盘桓不去,且目眩神迷,且惊恐不安——真是惊恐,因为知道绚烂之后,就是凋零了,其实凋零了也就凋零了,最不堪的,是那些美丽的花儿将凋未凋将谢未谢的日子。
孩子本来只知道生不知道死的,但梨花,却让我过早地知道生死了,知道人世间所有的事物都有自己的流年宿命,而且,愈绚丽的东西愈短命——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在世间的光阴短吧,所以拼了自己全部的力气也要焕发出瞬间的璀璨光芒;抑或是因为拼尽了自己的力气,所以才短命?不论何种,都是让人十分悲伤的。
于是,小说的主人公叫梨了,因为是梨花,让我有了强烈的生命意识;是梨花,让我成了一个无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我悲观生命,也悲观爱情。但《汤梨的革命》其实不是讲爱情故事,更不是讲红杏出墙,孙波涛也罢,老庄也罢,对汤梨来说,其实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男人,而是稍纵即逝的生命中的光芒,虽然这光芒只是镜里的光芒,十分虚幻的,但对已经行走在黑暗中并从此永远要行走在黑暗中的女人来说,即使是虚幻的镜里之光,又如何能拒绝呢?
当然,我这个小说更不是写革命——之所以小说的题目里用了“革命”两个字,是因为汤梨这个人物让我想起了鲁迅笔下的阿Q。阿Q不是革命者,但最后却因为革命丢了自己卑贱的性命,汤梨也这样,不过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地逢场作戏了一回,下场却几乎和阿Q一样惨——或者好一些吧,毕竟汤梨在这场伪革命中,丢掉的,只是婚姻。
可说到底,也还是悲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