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月 进退
2月3日 京奉铁路山海关铁桥被炸断,传闻系宗社党阻挠南北议和之举。
2月9日 南方提出优待清室之最后修正案。
2月12日 清帝下诏逊位。
2月13日 孙中山向临时参议院辞去临时大总统职位。
2月14日 临时参议院决议“临时政府设在北京”。
2月15日 临时参议院决议“临时政府设在南京”,孙中山派出专使迎接袁世凯南来就职。
2月18日 壬子年初一。政府要求民众不过旧历年,但报纸仍旧停刊五天。
2月29日 北京发生兵变。
袁世凯是怎样让清帝逊位的?
被孙中山抢了先手
说到阴历阳历的选择,实际上,远在孙中山回国之前,袁世凯就动过“改历”的念头。
1911年12月7日,清廷任命袁世凯为全权大臣,袁世凯又委唐绍仪为全权代表,南北议和正式开启。就在同一天,清政府的《官报》公开发布上谕,“凡我臣民均准自由翦发,改阳历,着内阁妥速筹办”(据《醇亲王载沣日记》)。由这个举动可见,“袁全权”希图由自己来开创一个新纪元的野心昭然。这一点,有识见的官绅都心知肚明,比如在上海的郑孝胥,在1912年1月1日的日记中写道:“今日乃西历一千九百十二年元旦也。朝廷欲改用阳历,宜以今日宣布,闻项城有此意,竟不能用,惜哉!”之所以说“惜哉”,是惋惜北方终究比南方慢了一步。
被孙中山抢了先手,袁世凯当然大为恼火。孙中山未归国前,本来南北会谈已经达成了“开国民会议,解决国体问题,从多数取决”的协议,南方代表也已多次表示“如袁世凯反正,当公举为临时大总统”。不管袁世凯内心作何打算,至少在公开层面,政体仍悬而未决,共和制与君主立宪制都是选项。南方政权内部,也只是讨论由黄兴还是黎元洪当“大元帅”。如果“国民会议”议决采用虚君共和,那清廷只需要交出权力,不需要退位。
哪知道孙中山回国一捣鼓,南方居然自说自话成立了临时政府,选出了临时大总统,接下来还怎么搞?所以袁世凯立即下令停止南北和谈,批准北方代表唐绍仪辞职,并于1月4日电诘南方代表伍廷芳:“此次选举总统,是何用意?设国会议决为君主立宪,该政府暨总统是否立即取消?”伍廷芳反问:“请还问清政府,国民会议未决以前,何以不即行消灭?……设国会议决为共和立宪,清帝是否立即退位?”
照郑孝胥的看法,南方如此悍然不顾此前约定,自成政府,实属不智,17人(每省代表一人)投票就称为“全国公举”,“真可笑杀人也”。他提出:“使政府在北京亦集国会,决定君主政体,亦行颁布,则如之何?”
郑孝胥所举之策,袁世凯不会没有想过。只是这样一来,南北定然决裂,这是南北双方的实力派(北如袁世凯,南如张謇)都不愿意看到的。此时各省仍有零星战事:在山西,吴禄贞被刺;在上海,陶成章被刺;河北滦州、山东登州,打成一团。袁世凯的北洋军三心二意,孙中山的北伐军有名无实。
“退位”成为清廷选项
大局到了1月14日突然有了转机,孙中山致电伍廷芳:“如清帝实行退位,宣布共和,则临时政府决不食言,文即可正式宣布解职,以功以能,首推袁氏。”在此两天前,清廷王公亲贵举行秘密会议,讨论“退位”的可能性,因许多手握实权的亲贵,如良弼、铁良、载涛、载洵反对,会议没有结论。而后来搅得满城风雨的宗社党,也是于此次会后成立的。
皮球踢到了北京方面。君臣满汉之间,如何定夺?
北京方面的焦点人物,一是袁世凯,一是隆裕太后。1月2日,承宣厅行走(相当于国务院秘书)许宝蘅在日记里记下了袁世凯入见隆裕太后的应对:
太后谕:我现在已退让到极步,唐绍仪并不能办事。
总理对:唐已有电来辞代表。
太后谕:可令其回京,有事由你直接办。
又谕:现在宫中搜罗得黄金八万两,你可领去用,时势危急若此,你不能只挤对我,奕劻等平时所得的钱也不少,应该拿出来用。
总理对:奕劻出银十五万。
太后谕:十五万何济事?你不必顾忌,仅可向他们要。
王朝末路,往往只能君臣众筹,以充军费。明末崇祯帝在京师被围后向诸臣劝捐,所得甚少。就在隆裕太后与袁世凯这场君臣应对的前一天,也就是孙中山就职的元旦,已经交出摄政王权力的载沣,按朝廷的要求,捐银圆9375元,合银7550两。这钱有个名目,是“爱国公债”,规定王公大臣岁入2万元以上者,捐购15%公债。载沣的岁俸是5万两,“故得此数也”。奕劻的岁俸当然不可能超过载沣,但他们父子多年贪墨,人人皆知,让他出15万两,委实不多。何况之后几天内,载沣又主动续购公债4万多元,隆裕太后下了谕旨,就算袁世凯跟他串通一气,奕劻怕也只能再掏腰包。这位庆王爷在1月12日秘密会议上率先提出清廷“退位”的选项,恐怕他是觉得南北对峙愈久,他的荷包会被愈掏愈空。
1月19日,国务大臣与诸亲贵再开会议。据许宝蘅日记称,当时会议,“有议请后、帝逊位,于天津另组织统一临时政府,民军政府亦同时取消,以蒙古王公反对甚力,未曾决议”。就是在这次会后,12点15分,袁世凯出东华门,至东安门外丁字街口,遭遇了革命党人的炸弹刺杀。
袁世凯并未受伤,但他正好借这件事,从此不肯出席此类会议。这一点,南方报纸的“北京来电”亦有记载,说袁的表态是“此事非阁臣所敢擅拟,请各王公自决”。他不出席,清朝王公又哪敢拿主意?但是越来越多的人提到“逊位”的可能性,“人情大为激动”。
袁世凯借莫理循讲出心声
南北高层各自搞动作,谣言四起,公众自然也无所适从。1月21日,《申报》“专电”刊载两条相关新闻,一条是“清太后已允逊位,因载泽等四人坚执梗阻,至难解决,今日(二十)又与袁世凯商议三小时,清太后大哭不止”,另一条是“满清各亲贵连日将现银分存银行,为数甚巨,并将眷属迁入使馆界内求请保护”。1月24日,《大陆报》刊载11日北京电云,“今日下午,清廷决议拒绝逊位之请,此即为续战之预兆。若袁世凯之态度,则无从得悉,大约恐不免于辞职也”。甚至有传闻,铁良主张杀掉袁世凯。
而据许宝蘅日记,1月21日、22日隆裕太后两次传亲贵大臣约17人入对,“仍无决定方法,惟议定俟国会决定国体”。“国会”是相当虚无缥缈的东西,尤其南方临时政府成立后,《申报》上已有言论质问:“革命事业至此,已告成功,留兹国民议会奚为者也?”
各省督抚的意见呢?陕西、甘肃、新疆等地是反对清帝退位的,东三省总督赵尔巽上奏要求君主立宪,败离南京的张勋据说也致电亲贵,“痛诋袁世凯不忠,皇室如果有退位之举,当与袁决一死战”。京中年轻亲贵也反对退位,要求续战。只是袁世凯与北洋诸将都默不作声,这件事就正如《申报》上的大标题“迷离扑朔之逊位”。
一片争吵声中,有一条报道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英国《泰晤士报》的记者莫理循发回该报的消息,称“清廷将颁谕建设共和政府,且准选举总统”,报道强调此信“由确实之处得来”。《泰晤士报》随即发表评论,称赞此举,“谓此乃调停中国乱事最简便之法,又谓袁世凯之资格,堪任总统,袁氏不特为政治家且为外交家云”。
莫理循此时的公开身份虽然是《泰晤士报》驻中国记者,但袁世凯日后就任临时大总统,莫氏立即被任命为大总统的政治顾问。莫理循在1912年与袁世凯的关系之密,不问可知。袁世凯通过莫理循,绕了这么大个圈子,讲出了自己的心声。
几乎与此同时,孙中山致电《字林西报》,再次明确了他辞去临时大总统的五项条件,核心还是两条:清帝退位,袁赞成共和。
对于1912年的袁世凯来说,称帝并不是一个可行的选项,那样他将与举国为敌。不仅如此,按照中国的传统伦理,袁世凯甚至不能自己出面要求清帝逊位,虽然他已经被清廷亲贵骂成“活曹操”。
1月26日,清军将领由段祺瑞领衔,联名致电清内阁、军咨府、陆军部并各王公大臣:请即代奏清廷,强烈要求清帝退位,宣布共和。这封电报最初列名者42人,公开发表时增加到47人,后来又补3人,达50人,北洋将领及关系密切者全数在内。这是逊位问题最重要的转折点。此电一发,是否逊位,已无可讨论,可以商谈的,是逊位的代价。
好像是为了配合这场兵谏式的举动,同日,革命党人彭家珍以炸弹刺清廷军咨使良弼于北京。良弼是吴禄贞留学日本时的同学,堪称清朝皇室中最知兵者。此人一死,王公亲贵纷纷请假,连集议都不参加了。
十余日后,《申报》报道了一段“秘闻”,说革命党在京津之间组织了“已死队”(不是敢死队哦),加入已死队的人,要服下两粒药丸,十日内药发必死。然后抽签,抽到哪个满奸汉奸,就去狙击,反正也是必死之人,不惧偕亡或被捕。如果临阵退缩,立即处死。报道说,彭家珍应该就是抽到了良弼,这才奋不顾身,以命换命。此事确否,不好说。
段祺瑞等人联名奏请清帝退位后,消息还压了一段时间,到1月31日,各报刊载《北京旗汉军民上庆邸及蒙古王公二书》,仍反对共和政体,同时否认段祺瑞等人上书,指为“捏造”。
事实上,1月30日的御前会议,良弼已死,多人请假,在奕劻、载沣的力劝之下,隆裕太后已基本确定退位。2月4日,南方报纸终于刊揭了段祺瑞等人的联名请逊位奏折。天下皆知清室退位在即。
南北双方讨价还价
政体大事,突然就好像变成了一盘生意。
2月2日,许宝蘅记:“今日国务大臣又入对,商酌优礼皇室条件,闻太后甚为满意,亲贵亦认同,总理已电伍廷芳。”在上海的郑孝胥,2月4日记:“闻满洲皇族所争者,优待条款而已,是已甘心亡国,孰能助之,哀哉!”
早在1月31日,《申报》已经透露了南方开出的条件,标题为《如此优待尚不够消受耶》:
·退位,南京临时政府同时取消,国会另选大总统;
·皇室俸养每年四百万元列入预算,永无停止;
·皇帝退位后仍居北京或颐和园、热河、避暑山庄,听两宫自行指定;
·皇帝退位后仍袭皇帝之位号,专奉祀宗庙陵寝,不干预政事,如衍圣公然;
·各王公仍袭原有之爵位终其本身;
·旗人照旧给发口粮,以筹有生计之日为止;
·除皇帝外,满蒙王公均享有被选为大总统之权利。
照《申报》的意思,这些条件已经够好的了。但显然,北方提出的、让隆裕太后“甚为满意”的内容,绝不仅止于此。2月7日,《申报》又有《磋商逊位条件之要点》一文,罗列了南北双方最大的争议点:
(一)皇帝尊号相承不替;
(二)旗兵不裁,由清帝留以保护禁城,其兵饷则归民国政府拨付;
(三)王公爵号照旧袭封,且清帝有增封新爵之权;
(四)每年清帝受赡养金四百万两(民国政府提四百万元,并称不得用之以行反对民国政府之举动)。
这些条款是由袁世凯电告伍廷芳的。这四点中,最重要的是(一)(四)两条,清帝既然退位,保留旗兵可能性不大,而王公爵号照旧袭封,还要有增封新爵之权,用意在于补偿王公亲贵,临时政府肯定也不太可能同意。
对于清廷王公大臣,孙中山2月3日命令内务部颁布的“保护人民财产令”五条,即是某种程度上的示好兼威胁:
三、前为清政府官吏所得之私产,现无确实反对民国证据,已在民国保护之下者,应归该私人享有;
四、现虽为清政府官吏,其本人确无反对民国之实据,而其财产在民国势力范围下者,应归民国政府保护。俟该人投归民国时,将其财产交该本人享有。
五、现为清政府官吏,而又为清政府出力,反对民国政府,虐杀民国人民,其财产在民国势力内者,应一律查抄,归民国政府享有。
比之上海光复后民军查封盛宣怀等人的财产,这条命令往后退了好几步。奕劻等人,看到这个命令,应该放心了吧?虽然他的财产已经大部分运往天津租界或存入外国银行。
郑孝胥身为前“清政府官吏”,财产多在上海,未受太大影响。他悬心的还是北京要求“帝号不替”,民党则议决“宣统及身而止”,郑认为“如此直是灭亡耳”(2月8日日记)。
四百万两换“辞位”二字
南方舆论对清廷的要求一片骂声。2月8日,《申报》副刊登出一篇驳斥清廷要求的文章,署名“坚白子”。行文相当犀利,不仅要求仿“汉之昌邑王、蜀之安乐公、齐之东昏侯”之前例,封宣统为“昏庸伯”,经费也只同意“每年姑给以十二万两,五年后即行停给”。作者还说,满族亲贵之赃银,“约有五千余万”,“我民军不去查抄,已属天大恩典,所请食俸一节,惟有以米田共奉之”;至于满人生计,“中国满奴约有五百万,如以半男半女计算,男子每名每月给以饷银三元,计月需银七百五十万元,年需九千万元,我汉民汗血资财,安能供如许蠹虫之消耗”?还有皇室居留地,作者说,“煤山风景最佳,可以居住”,暗指明崇祯帝下场之凄惨,正当与将亡之清室对照。作者的结论是“不能自食其力,噉人白饭,寡廉鲜耻是满奴之大辱也。不能歼除胡虏,专恃和议,怯懦无能,是民军之大辱也。愿两方面各自思之”。
时间不等人,到摊牌的时候了。坚白子这篇文章发表的当日,隆裕太后召见袁世凯,坚持三点条件:一、留“大清皇帝尊号相承不替”十字;二、不用“逊位”二字;三、必须允“仍居宫禁或日后退居颐和园,随时听便居住”。袁世凯当即转电伍廷芳,同时又与梁士诒密电南方代表,称此修正案“系奉清廷交议,仍请切商统一办法”,“优待条件措辞须浑括,将来须图整理,方可平和就绪”。听这意思,逊位已成定局,南方不妨强硬一点。
2月9日,伍廷芳电袁世凯,提出优待清室条件之“最后修正案”,同意先按每年四百万两岁用支付,“俟改铸新币后,改为四百万元”。(这一改,差不多打了七五折,岂是小事?)最关键的是第一款:大清皇帝辞位之后,尊号仍存不废,中华民国以待各外国君主之礼相待。次日,伍廷芳又电袁世凯,放了狠话:如2月11日尚未得清帝退位确报,优待条件即作废。
唐绍仪在回报袁世凯的电文里强调:“十四省军民以生命财产力争,专在‘辞位’二字……务恳力持办到‘辞位’二字,即时发表……若小不忍,转生大乱。”张謇亦电袁世凯,告以“种种优待专为‘辞位’二字之代价……万勿牵延两误,败坏大局,追悔无及”。
袁世凯在2月11日果然急电南京临时政府,表示赞成共和,临时政府所拟之优待条件,亦全盘接受。2月12日,宣统帝奉隆裕太后懿旨,正式下诏退位,第二道诏书公布优待条件时,果然用了“辞位”字样。
这盘生意,事关各方利益,但最后的大赢家,无疑是袁世凯。清廷与南京临时政府,都防着他,但又不能不满足他。2月11日《申报》有一篇社论,感慨“袁世凯亦人耳,而我全国四万万人,竟无一人能揣测其用意之所在者。此亦奇闻之事矣……清皇室尚可优待,而袁世凯不可不防”,这种情绪是有代表性的。南方让出总统大位,每年付出四百万两银子,让清室保留皇帝尊号与紫禁城,终于换得了“辞位”二字,通算下来,真不知是喜是忧,是赚是赔?
真正满意的,只有隆裕太后?
对于这场结局,南北双方,不满意者大有人在。宗社党不满意,清遗老不满意(郑孝胥说:“北有乱臣,南有贼子,天下安得不亡?”),蒙古人也不满意。2月22日《申报》以《蒙人亦调侃清廷耶?》为题,发表了“外蒙古共和会”致“北京内阁、资政院、外务部”的一通来电,通篇用白话告示式的六言体,也很有趣:
蒙古归顺清国,迄今二百余年,
世沐列朝恩泽,感戴实如昊天。
理应鞠躬尽瘁,同享休戚不迁。
讵自近数十载,政柄隳哉可怜,
疆臣部吏弄法,恣意婪索银钱。
全球无此黑暗,是非任其倒颠,
更借推行新政,夺我土地利权,
不惟罔恤民隐,虐待蒙古难堪。
灭种灭教政策,如见其肺肝然。
愚弄变为压制,种切楮墨难宣。
甚且外交告败,动辄肇衅于边。
蒙古如不自立,难免瓜分兵连。
故此万出无奈,望阙叩辞天颜,
共戴活佛为君,国号蒙古世传。
朔方江山土地,收归原主保全。
从此各安疆土,总将礼乐为先。
一俟南省平定,尚可议约缔联,
须知天道不言,物享功成之缘。
书云天命靡常,惟德是乃享焉。
倘或天缘有分,还来紫阁赴筵,
所有蒙藩苦衷,谨请代奏御前。
诸公勉事君主,务期希圣希贤。
临颖无任惶悚,敬颂满洲绵绵。
蒙古叫嚣独立,自此开其端,加上西藏风云,1912年边疆乱象,在南北议和成功之初,便埋下了种子。
大赢家袁世凯,也表现得很不开心。2月14日,许宝蘅面见袁世凯,袁问许,理解(逊位)这事不?对许感慨道:“我五十三岁,弄到如此下场,岂不伤心?”许只好安慰他说,为免两宫危险,大局糜烂,只得如此。袁世凯说出自己的忧虑:外人也在帮助南方民党,你看昨天宣布逊位,今天银行团就把借款交出来了。许说:“外人绝不能不赞成共和,以其为最美之国体,不赞成则跌其自己之价值也。”袁世凯后来屡欲称帝,但总是介怀于外国政府及使团之意见,以至于袁克定要造一张假的《顺天时报》来骗他,或许就是这个时候种下了远忧。
真正如释重负的,可能反而是外人觉得应该最悲痛的隆裕太后。3月1日《申报》报道,自宣布逊位后,外间颇谣传清太后“极不欢豫,甚有忿恨轻生之说”。实际上呢,太后在此前大局未定时,因为皇室危险,忧虑不安,共和颁布之后,反而放下了重担,曾对世续、徐世昌说,“此次改革地方安静,九庙不惊,上足以对宗祖,下足以对国民,可谓美满之结果云云”。她又让太监购买花木多种,环绕寝宫,不时赏玩,而且真在做着搬出紫禁城的打算,常常跟随从讨论,“将来颐和园某处当如何布置,某处当如何修整,闲情逸致趋颇不浅云”。
未知此报道真实程度若何,如果隆裕太后真能作如是想,又何尝不是她身为乱世中国地位最高的寡妇之福气?掐指算来,当时44岁的她,也不过还有一年的阳寿了。
载洵:王朝最后一个贪腐典型
每到王朝更替或社会转型的时期,“反贪腐”都是一个焦点话题。前朝的“失政”可以推到贪腐者身上,新政则可以树贪腐者为典型,证实前朝的不得人心。
1912年1月1日的南方各报上,满眼都是庆贺中华民国成立的广告。不过,《申报》还是对着北方的清室权贵,捅了一刀。他们选中的靶子是海军部大臣、加郡王衔的载洵。
说来也很有意思,清末贪得最凶、腐得最烈的,人人都知道是庆亲王奕劻,但是报章并不太拿他说事。媒体喜欢攻击的贪腐分子,南边是引发保路运动的罪魁祸首盛宣怀,北边就是载洵。
报上说,在光绪三十四年(1908)之前,载洵不过是一穷贝勒,虽然是老醇亲王(奕譞)的六儿子,但没什么人搭理他。改元宣统,他攀上了五哥摄政王载沣,又是筹办海军,又是监督光绪帝崇陵的工程,中间还去美国考察了一趟。宣统即位三年,载洵的不法收入超过700万两。
这次清廷要对付南方民军,发行爱国公债,亲贵大臣肯破悭囊的不少,像摄政王载沣就掏了20万两,唯独载洵,生怕朝廷知道他钱多,只认了万把两。太后、摄政王极力劝说,洵郡王就是不肯多掏一两银子。
可是另外一则消息是怎么回事?“载洵、载涛出运动费十万元,密雇刺客十余人,潜来上海,谋刺程德全、黄兴、伍廷芳、温宗尧、汪兆铭诸领袖,已经起程。”不肯买爱国公债,倒肯花十万元买凶杀人?这载洵心里是有国家还是没国家啊?
我估计,南方报纸攻击载洵而不攻击奕劻,多半是因为奕劻已经退出权力中枢,是有钱的死老虎一只,而载洵,还是满洲亲贵的中坚。看1月6日的报道,他和载涛、良弼这一帮子,还“时开秘密会议”,搞得总理大臣袁世凯忧心忡忡,怕被这些年轻贵族干掉,不仅加强了警队护卫,还专门要求某使(英国公使朱尔典)保护哩。
你以为“北洋之父”袁项城就没有反制之道吗?1月13日,南京镇守使张勋致电奕劻、载沣、世铎、溥伟、善耆、载洵、载涛、载泽、载振这帮清室权贵,请他们凑银数千万两,以应军需。段祺瑞为首的北洋将领迅速联合倡议,要求满洲亲贵“捐饷”,还点了载洵的名,声称不捐就将“激烈对待”。
这可把载洵吓坏了,赶紧向内阁呈文,将其家财细数开列清单,写成公开信一封,表示他愿意“毁家纾难”。
原信如下:
敬启者,连日钦奉懿旨,令各王公等认购公债用,敢将所有私产和盘托出,细缮清单奉阅,载洵虽不敢为诸王公之倡,然区区之心实尽于此。唯家产虽属积有成数,而一时究难尽易现银,只得先行拜恳台端,将此实在情形,转知诸督抚诸将帅,并求民政大臣转知京中诸议事会董事会,俾使载洵之心,昭然共白,于愿足矣,敬请勋安。
附列清单:已购爱国公债七万五千元,大清银行定期存款七万七千两,电灯公司股票四万两,汉冶萍煤铁公司股票三万两。蒙养院房屋一处一万五千两,自建西式三层楼房一座,连家具、电灯、气管铺陈等项,并随西式花园一处、球房一所,约计价银十三万余两。珠石金银首饰等物可变价四万余两,金时表等物约值银四千余两,新式电气车二辆价一万元有奇,新式大菜器具各种银器等约价银一万余两。除官产、租地,暨车辆、马匹、衣服、皮物、书画、磁器、棹椅、绣片等不易变价者之外,查以上十项共计银四十万零七千两有奇,合银元五十七万三千元有奇。查以上数目即为载洵之家产,特缕晰开明,情愿易得现银,尽数认购公债,以尽毁家纾难之义。此外在外国银行实无丝毫存款,用特函为声明,倘查有确据,除请尽数充公外,并愿自行奏请惩处。至信意捏造之人,大半毫无依据,意涉含混,载洵甚愿与之同赴各银行质询,以白此心。诸维亮察。
载洵开出的清单只含公债、存款、股票、金银首饰、奢侈品等“动产”,共计大洋573000多元。载洵表示“情愿易得现银,尽数认购公债,以尽毁家纾难之义。此外在外国银行实无丝毫存款”。《申报》讽刺说,载洵列出来的数额,只有实际财富的十分之一,此前拿来买公债(75000元)又只有清单财富的十分之一,这叫毁家啊?大家笑笑就算了(“以博得阅报者一粲”)。
到了南北议和,清廷退位,没了职权与爵位的载洵也就没了消息。直到3月14日,南方专使北上迎袁,曹锟军队发动兵变,载洵也跟着吃了挂落。一百多名叛兵围攻他的府第,要求“每人千元”。载洵不敢出面应付,只能呆坐在偏房里哭。他府里的管事出面跟叛兵讲价钱,一言不合,被叛兵一颗花生米送上了天。报道里说,最终达成的买命钱是7000大洋。
载洵的名字最后一次出现在1912年的报纸上,是5月13日的报道,首届内阁新任海军总长刘冠雄到北京接收海军部时,只拿到了“银元十枚,银十两,铜元一千余枚”。海军部在清末是最富的部门之一,而且载洵任海军部大臣以来,未购一舰,未造一港,怎么可能只有这么一点钱?刘冠雄拒不接收,并以民国的名义,要求新政府彻底清查,追缴赃款。
后来?后来没了消息。新政权既已立定,奕劻尚且保住了存在西洋银行的存款,盛宣怀也避免了抄家,载洵会是一个例外吗?
我见到了洪哥
年轻的接待科长把我带到一间会客室,室内陈设着简单的茶几与木沙发。他吩咐传令兵去泡茶,然后向我敬了一个礼,说副总统马上就来接受采访。
我环顾室内,这里还保留着战时的简朴与静穆。今天是1912年2月10日,离『武昌首义』正好四个月。此时来武昌采访无疑别有意义。
黎元洪出现在门口,穿着军便服。正如外国记者描述的那样,他剪掉了辫子,头髮又粗又硬。黎元洪比照片上瘦一点,有一位英国人用了『英俊』来形容这位首义英雄,但又说他像个『富有的中国商人』——其实从他的外号『黎菩萨』就可得知,他生就一副中国人喜欢的福相。
传令兵奉上茶来。黎副总统坐下来,做了一个客气的手势。这位前清协统、甲午海战的幸存者,四个月前被推举为湖北军政府都督,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后被选为副总统。不过,而今大总统易位在即,他的副总统还当不当得下去,还得看南北怎么谈。
采访就从时局开始。我问:『前清即将逊位,副总统对于接下来的南北合作有何观点可以发表?』
黎元洪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按铃叫来一个人,大约是他的秘书。秘书先生匆匆去来,带给我一份电稿。
『这是元洪昨天发出的,今日各大报都会发表,先生想来还没有看见。』
电文上说,南北统一在即,全国上下俱感欢欣,只是有些现象令人忧虑,『乃不意专制政治尚未尽除,而假共和以遂私图之事迭次传闻,或假之以谋私利,或假之以报私怨,或假之以蹂躏商贾,或假之以侵损人权,种种怪状人道何在』?对此,黎副总统与鄂省军民甚感痛惜:『罗兰夫人有言,自由自我而生,自由自我而死。言念及此,为之寒心。若不及早补救,是武昌为天下后世之罪人!』最后是希望『各省监督,毋令此不肖之辈得假公名以遂私谋』。
当此敏感时刻,副总统出来批评南方的乱象,有什么用意?文中所指,是哪些人?从近期舆论看,各省都督中,风评不佳、居功自傲者,上海陈英士、浙江蒋尊簋、安徽柏文蔚、广东……几乎全是同盟会员,莫非此电是在向北方释放某种信息?
想到此我隐隐有些兴奋,不过这个话题有些谈不下去。我转了一个问题:『听说近来湘鄂两省财政上有些冲突?有了结果没有?』
黎元洪脸上浮现了一丝尴尬之色。『唔,早前有些问题,先生你知道,湘鄂两省货币一向通用,不过湖北一个大洋只能换一千二百文。湖南那边一个大洋可以换一千三百多,于是商人纷纷从湖北购买银元,到湖南去换钱,湖北这边市面紧张得很。元洪去信跟湖南相商,是否两省统一,一个大洋兑换一千二,不料,』他的面容隐隐有点忿怒,『谭组庵不肯!反劝我将湖北也调到一千三一换……』他停下来喝口茶,听上去,此次交涉,副总统的权威受损,令黎将军多少有些不快。
他放下茶,手在空中一挥,『现在好了,南北统一,我们军政府自首义以来发行的钞票,正在收回,每日以两万元为限,武昌造币厂现在每日可造铜元二百万枚,我们以每元纸币一百二十枚的价格回购军政府票……币制很快就要全国统一,政府信用是最重要的……』
之前武昌军政府票的市场价值不过五六十枚一元,现在调高一倍,商民自然高兴。而汉口,自从变成中立地以来,商业听说也很繁盛。
为了表达善意,我提起一个黎副总统必定感兴趣的题目:『副总统,我在上海,听到颇有人主张南北一统后,可以定都武昌哩。』
『是吗?』黎元洪脸上总算有了些笑意。『我在这里倒没听说!怎么讲?』
『包括《申报》在内,多有这样说的。袁世凯主张新政府定都北京或天津,参议院则坚持南京。很多人讲,北方是前清旧都,再建都未免与南方疏离;南京呢,偏安意味又太强;还是武昌好,正为中国之中心……』
说着,我指了指墙上挂的一幅军用全国地图:『武昌以京汉铁路联络北方,以粤汉铁路联络两广,以长江上下,东联江浙,西通川藏,九省通衢,又是首义之地,岂不是建都最好的选择?』
一席话说得黎将军呵呵地笑起来。『老弟笑谈,笑谈……武昌当不起的,哈哈……老弟多住几天,让他们陪你四处看看,汉口正在新建,我们将规划全国最宽的马路,最大的商业区……』
我还有一个小问题:『听说京中端方端午桥的夫人托人向您求情,想索回端方头颅安葬。有没有这回子事?』
黎元洪笑了笑:『端午桥的头送到南京去了。不过是有人向我请说,能否把他们兄弟的头还给端家。我说:还头不妨!拿吴禄贞的头来换!民国以血造成,都是满人的罪过……当然,现今五族共和了……』
上月21日,端方的头大张旗鼓送到武昌时,听说黎将军看了后,连呼『满奴该死』。据我所知,黎与端方没有什么交情。武昌首义前,黎协统排班站队,在汉阳伺候钦差大臣端的辕驾,又随合省文武恭送端钦差入川平乱。四个多月后,武汉就开了端方的『阅头大典』,时代跑得太快了。
这场采访就这样融洽地结束了。临行前,我提了最后一个问题:『副总统,首义的时候,有人叫你「洪哥」么?』
他一怔:『没有哇,他们都叫我「大人」……』黎副总统当然不会知道,自己将在南京教育部某位科员的传世名作《阿Q正传》里,被顺手揶揄一下。
民国首都定在哪儿?南京,北京,还是武昌?
首都竟然有五个选项
南北议和用了三个月,待得清帝终于逊位,首都问题就浮上了水面。
2月13日,孙中山向临时参议院辞去临时大总统之职时,就表示要向袁世凯提出“临时政府地点设在南京”和“新任总统必须到南京就职”的附加条件。
孙大总统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第二天,临时参议院却以20票对8票的多数通过“临时政府设在北京”的动议。定都南京,首先碰到的反对者即来自同盟会,提出“临时政府设北京”的参议员李肇甫,就是同盟会会员。比他更有影响的宋教仁,也一度坚持政府设北京,据说还为此挨了马君武一个大嘴巴子。黄兴对此大为光火,发飙说,议院必须赶紧自动翻案,否则我将派宪兵入参议院,把所有同盟会的议员都抓走!
总之,在会规、大嘴巴子、宪兵的共同胁迫下,参议院于2月15日推翻了前一天的议案,19票对7票,设临时政府于南京。孙中山马上致电新任大总统袁世凯,特别说明此事,并声称要派专使奉请袁氏“来宁接事”。
袁世凯不愿意南下,那是意料中事。想当初明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打到南京夺了位,但很快就放弃了他老子钦定的这座都城,回到了自己老巢北平。孙中山、黄兴的用意,无非是“以袁氏难制,欲令迁都江宁以困之”(章太炎)。袁世凯又不是傻子,会那么听你们的话?
这个问题不只是南北之争那么简单。除了孙中山、黄兴,以及被他们要求的同盟会会员,支持定都南京的人少之又少。最先发声的是革命先驱章太炎。就在孙中山向临时参议会辞职并坚持建都南京的2月13日,《时报》发表了章疯子的宏文《致南京参议会论建都书》,认为建都南京有“五害”:军事战略上不能控制北方,北方文化将益形衰落,政治上有土崩瓦解之忧,难以震慑拥清复辟势力,外国使馆拆迁困难。在这篇文章里,章太炎已经说出反对建都南京的所有论据,包括袁世凯提出的“北方危机论”和“外交团威胁论”。而且在章太炎看来,南京从来不是建都的好地方,在这里待着的,尽是些短命王朝,所以他在一副对联里说:“此地虎踞龙蟠,古人之虚言。”
孙中山建都南京的公开理由,自己说起来都有些气虚:“今所争要者,但以新国民暂时中央机关之所在,系乎中外之具瞻,勿任天下怀庙宫未改之嫌,而使官僚有城社尚存之感。则燕京暂置为闲邑,宁府首建为新都。”后面不得不补一句:“至于异日久定之都会,地点之所宜,俟大局既奠,决之正式国论,今且勿预计也。”意思是,形式上我们必须有一个新首都,以表示与清朝决裂,将来可以再改嘛——这话更透露出他们坚持南京,无非是要以六朝南都,困住北方之豪袁世凯。至于将来,我们可没说正式大总统也一定会姓袁。
在参议院表决之前,并非没有第三种提议。2月12日,《申报》在《近事杂评》中,提到南北二京之外,还有上海、天津、武昌三种方案。该文作者明显支持“武昌方案”,他分析道:“惟就南北二者比较之,则江左为偏安之局,北京有建瓴之势。若进而言武昌,则南北两京均局于一偏。而鄂乃为天下中心,由京汉以控制朔北,由粤汉以驾驭两粤,西接巴蜀,东连沿江,各省轮轨交通,水陆利便,而汉口商业之繁盛尤甲全国。恢恢帝都,无逾于此。故考之历史,证之地理,北京优于南京,而武昌尤优于南北两京。”
这项方案深得鄂派人士的欢心。当初各省都督选择将代表派往上海集会,又举黄兴为大元帅,黎元洪为副元帅(后在湖北抗议下调转了过来)。孙中山从海外归来,横插一杠子当选临时大总统,又将临时政府设在南京,这些事情早就让武昌方面深为不满,一直认为没有给“首义之地”足够的地位与荣誉。现在碰上建都这种大讨论,不论成不成功,他们都很愿意出来搅搅局。
举国公意,都在北京
我们不要忘了,2月13日是辛亥年十二月廿六日,按照糟糕的“旧俗”,十二月廿七日,各报就停刊了,要到新年初五才重新出报。公众的耳目关闭了,于是过年期间政治人物激辩首都问题,一般人是不得而知的。待得大家醺醺然过完民国第一个“旧历新年”,打开初五的《申报》《新闻报》才发现,关于新都的讨论已经进入白炽状态。
不出意外,北方各势力统统站在袁世凯一边。北方商人自不必说,生怕国都南迁,北方经济立即一泻千里,连“籍隶南方,旅居各省”的商界人士也力主“临时政府宜北不宜南”。他们甚至向南京政府发出了威胁:“除已电约北方十省南旅绅商人等共同一致外,先行电恳,乞允将临时政府仍设北方,以维大局。如不得请,则拟邀约各省绅商前来南京哀请于大总统之前,必得请而后已。”从落款看,商人代表们的省籍包括云南、四川、浙江、江苏、广东、安徽、福建、江西、湖北、贵州,都是起义的大省。
他们的政府首脑也支持他们的诉求。支持建都北京的地方派,我们可以拉出一个长长的名单:江苏都督庄蕴宽、安徽都督孙毓筠、浙江都督蒋尊簋、湖南都督谭延闿、江西都督马毓宝、福建都督孙道仁、云南都督蔡锷、广西都督陆荣廷、江北都督蒋雁行、浙军司令朱瑞、粤军司令姚雨平、第一军军长柏文蔚、光复军司令李燮和,再加上一个主张“临时政府设北京,将来国都定武昌”的湖北黎元洪。说是举国之公意,亦不为过。
还得加上更重要的一票:各国公使的态度。据《民立报》报道,各国公使不仅公开力挺北京,还指责“今南政府不待各国承认,率以一二人之私见,遽议迁都”,提出“南政府轻视外交,要用正式干涉”,并拟照会外务部。
面对各方的汹汹反对,“南京派”的驳斥极为激烈。联军总司令孙岳、参谋长李鼎扬、军旅长米占扬等一班军官通电指出“建都北京,其害有三”:“一、人心之趋向,一如旧日。二、中原幅员广大,偏处一隅,则尾大不掉。三、对于满族之胶葛,永无断绝。”黄兴立即对此电大加赞扬,并自撰专电反驳庄蕴宽、章太炎等人,甚至说出了“民国政府移就北京,有民军受降之嫌,军队必大鼓噪”的狠话。南京临时政府外交次长魏宸组则以外交专家的身份指出,“义师一起,商务全消,吾人故未尝先求外人之同意,而后施行革命也”,意思是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听喇蛄蛄叫就不用种庄稼啦。
这些还算是讲道理的话。更霸蛮的讲法如“粤东军界电”称:“近闻参议院多数议员犹复主张仍都北京……第一镇动员已毕,尤愿决死一战,非参议院解散,无以服天下而伸公愤!”梅馨(此人曾擅杀湖南都督焦达峰)、赵恒惕、覃振以湘桂联军八千人的名义,表示“南部暗潮汹涌,藉非袁公南来,万不足以维大局,安人心……若犹眷恋于专制巢穴,负隅思逞,不惜人言,不顾天命,内讧外患,民国危矣。则某等誓必提兵北上,拼一死战,不血洗二百余年之秽污地,不为黄汉子孙”。
平心而论,不论袁世凯是否有心借南方民军起义来要挟清廷,他确实没有荡平十四独立省份的把握,否则何苦与南方周旋,患得患失;南京临时政府更是恨不得像当年朱元璋一样,提兵北上,直捣黄龙,谁还跟你们这班满奴余孽费什么话?怎奈双方皆不能胜,这才是南北议和的基础。但是彼此都不愿让步太多,所以此时争首都,日后争阁员,都是统一国家诞生前的博弈,原无足怪。
南北双方都有鹰派,也有鸽派。北方清廷的死忠,如甘肃的升允、东北的赵尔巽,还有徐州的张勋,南方力主北伐的,有沪军都督陈其美、绍兴都督王金发、广东都督陈炯明。但以资源而论,南不如北。三个月来,南京临时政府的赤字已达163万元,而且,统一政府一天不成,政府就没有制定税法和向各省征税的合法性。何况南北阻隔,交通、商业都被迫停顿。
南方政府这一仗丢分不少
学者吴宓当时就读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吴宓日记》1912年4月2日记载,国都问题成了教会大学的辩论赛题目:
是晚,本校学生开辩论大会,共分二所,余往听药房之一所。辩论者为正馆初级与备馆四班,题目系《国都所在问题》。初级主张南京,而四班主张北京。每部三人,邵君亦与其列。其结果,以卜监督及金聿修先生之评断,竟以初级为胜。盖不重实际之理由,而重演讲之态度也。
吴宓在日记里对胜方下一“竟”字,可见他自身之立场是赞成定都北京,而北京立都之理由,显然也更充分,因此他说辩论中南京方获胜原因是“演讲之态度”——这个态度,究系辩论技巧,还是政治正确?不得而知。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当前的急中之急是尽快建立统一政府。北京作为临时首都的便利性、必要性,都超过了南京——当年朱棣北返,私心可能是觉得在南京人心目中他是个乱臣贼子,还是在老巢有权威过得愉快,但防止蒙古人重新南犯,也是很确实的考虑。况且,定下北京为临时首都,还可以防止“南京派”与“武昌派”的又一次掐架。
因此,才可以理解为什么同盟会会员占多数的临时参议院,会在已经听取了孙中山的建议后,还会以如此悬殊的票数(如果以省计算,更是十六省对广东一省的压倒优势)通过北京方案。英国驻南京总领事伟晋颂对此看得很清楚,他在致英国公使朱尔典的信中说:“有人告诉我,如果从第一次投票的数字推断除广东外,所有省份都赞成以北京为临时首都,那是十分错误的。对他们投票的真正解释,是参议院的大多数议员很急于实现和平,所以他们投票支持北京为临时首都,目的在于清除那个使成立联合政府的谈判获得胜利结果的唯一障碍,即首都的所在地问题。”
在向外国使节解释参议院为何出尔反尔时,临时政府外交总长王宠惠采取了模糊的方式。他表示不反对北京将来成为永久首都,但袁世凯必须完成到南京就职的手续,因此参议院的第一次投票被解释为议员们是凭着“永久首都的印象”投票决定的。在孙中山加以详细说明后,参议院同意改变临时政府所在地的决议。这种说法,可以视为南京临时政府面对舆论异议的某种让步。
最奇特的流言出现在2月25日的《申报》上。有一则消息说,满人组织了一个光复会,由亲贵们凑钱支持,秘密购买装备武力部队。他们的计划是由前清的亲王们出面,劝说袁世凯接受定都南京的要求,同时也派人运动北京部队不反对此议。一旦袁世凯离开北京,民国定都南京,满人光复会的武装部队就会“乘虚占据北京,再与满蒙联合,力图克复中原”。消息说,袁世凯正是听说了这件事,所以才坚持在北京组织政府,不肯南下。这则传言很可能是袁世凯方面的创作,但对于那些本来就支持定都北京的政客、媒体、公众来说,会让他们更加坚信自己的选择。
不管怎样,既然临时参议院以合法的形式通过临时政府设在南京的决议,袁世凯很难公开表示不服从参议院的决定。他一改之前的推拒姿态,多次表示“极愿南下”,为北上迎袁的专使团准备了高规格的待遇。媒体发布“最确消息”,猜测最终的安排是袁世凯来一趟南京,“即须北旋”,既遵守了临时参议院的决议,又能维持北方的安全。而临时政府将设在袁最熟悉的城市天津,这样也能避免“与满室共处一城”的指责。
南方还在大打笔仗,由各省都督派出的驻南京联军参谋团公电,主张政府地点应设北京。陆军总长黄兴大光其火,因为他要求参议院改议的重要理由便是“南方军队不会答应建都北京”,如今联军参谋团的通电却抽了他的底火。于是,陆军部下令解散联军参谋团,然而“团中各统将群起不服,申言此项部令应不承认云”。
谁也没有想到,这场争论会以2月29日北京“兵变”这种最极端的方式来结束。
史料显示,袁世凯可能唆使或默许了这场曹锟第三镇士兵的变乱。然而,论及兵变的起因,孙、黄的悍然不顾公意,强行定都南京,也是事变的诱因。北京兵变发生后,舆论并没有指责袁世凯控制不力,反而一边倒地支持袁世凯在北京就职,可以视为对临时政府强硬手段的反弹。在没有能力控制局势的情形下,强行推行自我意志,就会演变出意想不到的坏结果。首都问题是这样,总统制、内阁制的改变也是如此。这一役,南京临时政府丢分不少。
兵变中的访员
他坐在我对面,蓝布长衫外,套着件黑色薄棉祆,乱糟糟的头髮,摆在桌上的指头熏得蜡黄。这副尊容,只能让我想起一个词:新闻民工。
是的,他虽然同时兼任南方几份报纸的访员,却是级别较低的那种。长袍马褂,胸前别着红布条,昂首步入外务部或六国饭店,那是他绝不敢奢望的。平日他也就是走街串巷,搜罗些闹鬼出狐狸精,或是小媳妇上吊、两壮汉斗殴之类的轶事,供给本地的报纸。『一千字才两毛钱!』他咽了口唾沫,那绝不够家里嚼裹。
好在民国之后,南方几乎天天都有新报纸发行,也无不欢迎『海内异才,充任访员』。那末,抄几篇稿件,按日寄去,照规矩,连续七天见报,报馆就会寄一份合同(有的还有证章),你也就可以出门宣称自己是『沪上某报特聘访员』了。
大报也有,不全是蒙事儿。比如《申报》《新闻报》,只是大报在京师重地,这些大报的访员远不止两三个,高中低都有。一般来说,打探不到政治内情,跟商会又没有过硬的交情,访员的级别就低。北京社会的奇谈异闻,上海报纸并不感兴趣。稿子寄过去,登不出来,就收不到千字三角钱的润笔。
民国元年2月29日晚7点爆发的兵变,给了他这样的访员一个机会。北京城乱成一锅粥,谣言横飞,编辑根本无暇也无法分辨孰真孰假,这事又是天大的新闻,索性各访员来电,一古脑儿全登在要闻版上。社会上的传闻,登得还尤其多。
『呶』,我心底颇怀疑他的新闻操守,可是我并不需要他告诉我真相——真相在历史书上都写着呢:袁世凯指使曹锟,发动第三镇兵变,以达其不南下就职之目的。我只想让他讲讲见闻,『这段儿是你写的?「又闻各变兵于齐外日坛及辽阔地方潜谋已久,且曾向各铺户,有你们还不躲躲,俺们要动了等语」?』
『是啊!我亲耳听齐化门外的几个铺子掌柜说的!他们还说,有几家真的搬走了。当时不明白什么意思,枪声一响,才知道人家那叫一个精!』
『那晚上你在哪儿?』
『我家就住在崇文门,听见乱起了,媳妇儿不让我出去,我想有了乱子不出去,哪儿挣润笔去?开了半扇门往外瞅,哟!隔壁的莫先生站在院子外瞧热闹呢!知道吗?莫理循先生!他是外国人,有他在,不怕!我也就麻着胆子上了胡同口。嚯!火光耀天,大街上都是烟!大兵们来来往往,有向火开枪的,有进出各家店铺的,有一边撞门一边嚷「妈个巴子」的,还有背着大件东西在街上走的……』
『被劫的人家有反抗的吗?』
『哪敢啊?都逃了出来,生怕一个不巧被枪崩喽,或是被刺刀开喽。不知谁想出来的,上房!一家老少,掌柜伙计,都踩着梯子上了瓦面,瞅着下面大兵们进进出出,翻,抄,搬……后来大兵走了,还不敢下来,又来一拨,不一定穿军装,反正进来又是翻,抄,搬……』
『你有条电文说皇宫也起火啦?』
『是望见宫里的方向有火光,不知道是哪处着火……第二天一打听,叛兵没进宫,但宫城挨着长安街的屋面上,也站满了人,都是宫里的公公,估摸也是不知道咋回事,出来看看。』
『他们说你知道叛兵为啥没有用炮?』
『我知道,知道!齐化门外东岳庙的老道我熟,他跟日坛驻扎的炮队也熟。我听他说的,当天下午炮队就开始鼓噪了,统制和副统制觉得势头不大妙,就嚷嚷要到东岳庙找老道喝茶,走的时候把大炮的铁门板、螺丝全撤掉了,带到庙里,丢在殿前的大井里喽。到傍晚炮兵起事,发现大炮没法使,气坏了,枪毙了两名队长,又追到东岳庙里来……得亏老道机灵,赶紧迎出去,说统制官都走啦,进城见袁宫保去啦,才把乱兵哄出门。其实,这俩小子就躲在老道的床下发抖哩……我昨天听说,他们正在庙里抽水,得把大井里的水抽乾,才能把铁门板啊螺丝啊弄出来,不然大炮还是白瞎。』
『不是说也听见有人开炮?』
『是啊,您想,这大炮不能使了,不还有小炮哩嘛?他们用小炮去轰齐化门,那不也一轰就开?然后再把小炮推上城楼子,朝袁宫保楼上打……』
『袁世……袁宫保在楼里?』
『那不知道。有人说他在楼里,没伤着;也有人说他奔使馆区了,准知道叛兵不敢打洋人的主意……真的!我们街口有家绸缎铺,掌柜信洋教,是个什么青年会的,上万的货在店里,叛兵居然单没劫他!要不我跟着莫先生呢……』
『好了……南京专使住在铁狮子胡同,你去看过吗?』
『没去,他们有去的,回来说,专使也吓坏了。你想,来时那阵仗,正阳门车站,彩旗飞舞,人山人海,松枝柏枝扎的凯旋门,缀着花,路上铺着细砂,这是从前皇上的排场!正阳门也是头一次不接皇上也开了!好嘛,这才几天,又是枪又是炮的,听说他们也是翻墙跑的……东西全毁了,乱兵找不着人,逮着俩巡警痛打了一顿,把专使寓所全给砸了……』
差不多了,我答应给的两块鹰洋也付了。临了我问了句:
『有人说兵变是袁宫保弄出来的,为的是不去南京。你信吗?』
他狡黠地一笑。『知道有些掌柜为什么不走吗?把货藏了,擎等着被抢,好往上报损失……谁都不傻,谁都合适,您看这两天火车站尽是洋兵,指不定啥时候庚子年又来一回呢?嘁,没事儿,北京城运数大,乱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