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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仙女开口
补记五月十八日事
达仓拉姆岩洞里,确实有一位神奇的仙女,不但可以开口说话,而且无所不知。
正是仙女的话,使我从一只丑陋的青蛙变回了人。只是仙女有着怎样的风姿和芳容,谁也没有福气亲眼目睹。
那天早上我们离开赛钦牧场,一路扬鞭策马,赶上了阿克洛哲在次仁拉康举行的一个奇怪仪式。那个仪式本身并没有成功,可是惊动了经堂后殿里的仙女,道出了事情的真相。
我们回来后,刀吉那混蛋依然恶狠狠地瞪着我,但没有再做出什么卤莽的事情来。他和他的弟兄们聚集在花园边,一边互相传递着精致的烟锅和酒壶,一边不耐烦地把手伸向含苞待放的藏红花花蕾,把它们一个个揪了下来,扔得满地都是。
阿克洛哲看见我和妹妹,也没说什么。他与南巴老爷和贡布大少爷打过招呼,就为那个奇怪的仪式做着周密的准备。他依然披着那件黑红色的斗篷,一脸专注的神情。
白玛替阿克洛哲做一些杂事,来来去去忙个不停。她只是顺便拉了一下我妹妹的手,对我却视而不见。
人们私下议论道,按照惯例,应该请来许多喇嘛,吹响法号,擂响牛皮鼓和铜钹,整日整夜地为喇嘛次仁诵经。不过要那么做,是很难就近请来那么多喇嘛的。离这儿最近的寺院是乔木冈日雪山后的亚日寺,但亚日寺的人是请不来的。“喇嘛次仁和亚日寺的人有仇。”人们不止一次地这样说。
现在知道,喇嘛次仁年轻时是极尽风光的。他八岁坐上亚日寺院第四世活佛的高座,二十岁赴京觐见皇上,光绪皇帝为他赐予金册和金印,在草原上一时声名远播。不知什么缘故,后来突然被废除了活佛名号。于是,喇嘛次仁离开亚日寺院,来到木道那建起次仁拉康,从此一个人隐居修行。后来亚日寺的人发现,喇嘛次仁小经堂里的塑像与亚日寺院里的塑像不尽一致,就认为他修行的教义与以前大不相同。寺院总管索南龙布老爷甚至宣布他为异端,与他彻底断绝了来往。
如今,木道那能够诵经的喇嘛只有阿克洛哲一人,但他似乎不想那么做。
大家遵从阿克洛哲的吩咐,信心百倍地做这做那。他们确信,阿克洛哲的仪式将要揭开喇嘛次仁遇害的真相。他们一边忙活,一边怀着耐性和好奇,等待那一刻早点到来。
只有仙巴脸上带着旁观者的表情,蹲在墙根摇着嘛呢轮,不时吸上一撮鼻烟,仰面朝天打上一个个怪声怪气的喷嚏。
我和妹妹逃离木道那,曾经使一些认为冤枉了我的人再度产生了怀疑。不过,大家关注的目标还是有所转移了。
人们说,那个热贡画师并非是个本分的人,他至少是个以画画做掩护来偷东西的贼——他偷走了喇嘛次仁珍藏着的一个举世罕见的佛舍利母。
据他们说,被偷走的那只舍利母比鸽子蛋还要稍微大一点,原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护身之物。它的珍奇之处是,如果供养在洁净柔软的丝绸当中,就能生出一些豌豆大小的舍利子来。
至于那舍利母的来历,人们也说得头头是道:相传仓央嘉措佛爷应诏赴京途中,走到青海湖畔就摆脱了试图控制他的人,独自化装出行,从此过着隐姓埋名的流亡生活。在安多地区的一条河边,他为搭救一位不慎落水的同道僧人,不顾一切跳进激流,落水者被救出时,他那装有舍利母的护身佛盒却因带子被扯断,落入河中。被仓央嘉措佛爷救出的那位僧人为了感恩,后来终于从河底里捞出了那只珍贵的护身盒,由于再也没有遇到救命恩人,也就无法物归原主。那只舍利母辗转传到亚日寺第一世活佛手里,成为镇寺之宝。喇嘛次仁离开寺院时,就将那舍利母带到了木道那。当初索南龙布老爷多次派人交涉,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还有人看见,那个脸上涂满油彩的家伙并非是个瘸子。他看到阿克洛哲,就像兔子看见鹞鹰一样溜走了。离开寨子后,他就扔掉拐杖,解开用腰带吊起来的腿子,奔跑的速度甚至比正常人还要快。
有人甚至回忆起来,那人虽然经过化装,还是很像一个当地人——他并非来自遥远的隆务河畔,实际上可能是乔木冈日雪山后亚日部落的一个牧人。
如此一提醒,有人便说出了那人确切的名字,那名字就叫其加。
怀疑归怀疑,人们还是寄希望于阿克洛哲。只是谁也不清楚,阿克洛哲会有什么万无一失的好办法。
喇嘛次仁的遗体已呈端坐的姿势,被安放在经堂前临时搭起来的座位上。他的脸经过精心的修饰,看上去与活着的时候相差无几。
花园边的煨桑台上,堆起了许多柏枝和赛钦花瓣,上面加了糌粑粉和酥油,呲哩呲哩燃着暗火。巨大的烟柱越过经堂前檐,一直向西北乔木冈日雪山的方向扶摇而上,空气里弥漫着奇异的香味。
在桑烟的混合香味中,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身体渐渐轻飘起来,恍若置身于和神灵一起翩翩起舞的虚幻境界。
一切收拾停当,阿克洛哲仰头看了一眼恰在天空正中的太阳,对大家说:“好了。现在请你们安静下来。”
老人和女人们面向喇嘛次仁的遗体跪了下来。
树梢上一丝风也没有,所有的鸟儿都躲在树荫里,暂停了它们的歌喉。
阿克洛哲端坐于地,闭目诵起了谁也听不懂的密咒。
后来知道,他是在实施多年修习的“迁识夺舍”秘法。
后来据白玛说,她阿爸来木道那之前,是个四处朝圣拜佛的流浪僧人。她的印象中,只有她和阿爸在印度以及回到西藏时的情景。从印度回到西藏后,阿爸带着她去了山南的洛扎地方。阿爸在那儿找见了密宗大师玛尔巴的秘传弟子,研修过那种“迁识夺舍”秘法。
那是一种可以让死者暂时复活的神秘法术。修习那种秘法的人认为,死亡不过是灵魂出窍,舍弃肉身如同弃置一所房舍。具备了足够功力的人,可以将自己的神识迁入死者体内——据说,那神识会从头顶的某个穴位一缕青烟般溜出去,“夺取”那个暂时闲置的“房舍”,使死者还阳,说出他没来及说的话。只是一般人不敢冒那个险,原因是担心神识被遣送出去,万一不能招回,结果可能是死者还阳,而自己却死了。
阿克洛哲在继续诵咒,语速也不断加快,同时变换着手势。
似乎有一阵强烈而透明的风暴从天空席卷而过,所有的树梢和枝叶发出乐队合奏般的共鸣——但事实上树梢并没有摇动,甚至桑烟也没有被吹动的迹象。
阿克洛哲的咒语戛然停止,双手也停住在一个奇怪的手势上。他闭着眼睛,达到入定状态。他的脸色渐渐苍白起来,一直到血色褪尽,仿佛已经死去。
人们屏住呼吸,期待着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可喇嘛次仁的遗体依然纹丝未动。他就像一个睡得很沉的人,一些轻微的响动无法使他惊醒过来。
倒是阿克洛哲的身体开始摇晃起来,同时沉闷地呻吟一声,鼻孔里流出了一道鲜血。
白玛急忙上前扶住她的阿爸。南巴老爷和贡布大少爷也围在跟前呼唤着。
仙巴在一旁嘿嘿发笑,将嘛呢轮摇得飞快。
阿克洛哲渐渐苏醒过来,仿佛大病初愈,衰竭不堪。他面带愧容,用虚弱的声音说:“我让大家失望了……我的功力还不到啊。”
贡布大少爷和南巴老爷找话安慰着他。
奇迹却出现了。
一个仿佛来自冥冥中的声音,如此真切地叫道:
“抓住其加!”
人们一时目瞪口呆。看看喇嘛次仁,嘴唇没有动,表情也没有异样。那声音来自何方?是虚无的天空,还是幽深的经堂?
老人们将双手举过额头叫道:无所不知的神灵啊,你还是开口说话了!
那声音接着又回响起来:
“木道那的人们听着,你们渴望知道的,也是我想告诉你们的。在喇嘛次仁离开亚日寺院四十五年之后,索南龙布又一次想起了他。他指使那个无耻的其加伪装成热贡画师,来盗取皇上颁赐给的金册金印。当其加在白海螺下面仅仅找见舍利母的时候,被喇嘛次仁发现了,其加就残忍地掐住了他的脖子。索南龙布如今想要的不仅是舍利母,而是控制整个亚日草原的依据。那依据就是皇上颁赐给喇嘛次仁,并由喇嘛次仁带到木道那的金册金印!”
听得出来,那是一种变了调的女人的声音。
“仙女显灵了!”人们激动地议论道。
经堂内的声音又说道:
“虔敬神灵的人们啊,你们不要对达仓拉姆里面的秘密妄加猜测。我只希望你们记住,要齐心协力对付乔木冈日雪山后面的敌人,不要被迷雾蒙蔽了你们的眼睛!”
我为自己得到清白而高兴,阿克洛哲却似乎意犹未尽。
待他的体力稍稍恢复,就对贡布大少爷和南巴老爷说:“神灵开了尊口,看样子,我们得进去拜见一下了。”
白玛这时回过头来看了看我。
她走过来,用讥讽的口气说:“不是有人放了你吗,怎么又回来了?这会让放走你的人失望的。”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她笑了笑,就说:“那么,你不想进去看看吗?”
我当然希望亲眼目睹那开口说话的仙女是什么样子。
我和白玛跟着阿克洛哲等人,进入光线昏暗的经堂后殿。连接着山体的石壁上挂着一道厚厚的帷幔,据说那里曾经是一个幽深的虎穴,因为如今又住着一位仙女,所以叫“达仓拉姆”,意思就是虎穴里的仙女。可惜那道厚厚的帷幔隔开了进入岩洞的通道。帷幔前似乎是一尊真人大小的雕塑,用黄布覆盖着。
阿克洛哲轻轻掀开那黄布,显出男女合体的一尊塑像来,后来知道那女身便是修习密法者观想的金刚亥母。金刚亥母的裸体上只披挂一些饰物,她相貌怪异,表情热烈,似乎沉浸于永恒的大乐之中。
就在这时,那神秘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并且是没有变调的女人的声音:
“洛哲,我的孩子。”
天啊,谁敢如此称呼阿克洛哲?
镇定自若的阿克洛哲也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怔了片刻,就将额头置于塑像的基座上,默默聆听着。
“灾难像乌云一样升起于乔木冈日雪山之后,不祥的气息笼罩着草原。一母同胞的兄弟已经反目成仇,亚日部落从此将失去平静。洛哲,如果有人仍然躲在山洞里,那是迫不得已;但对你来说,不能仅仅为了得到什么成就而闭关静修。完善自己,并拯救苦难中的大众,才是神圣救主释迦牟尼的本愿。”
稍微顿了一下,接着又说道:
“南巴和贡布,请竖起你们的耳朵倾听这样的忠告:我们已经失去了才让和次仁两位值得尊敬的男人,不要再眼看着亚日部落陷入灾难的深渊。如果你们的热血还没有变冷,复仇的勇气还没有丧失,就应该惩治恶魔,赶走豺狼,让圣洁的阳光驱散罪恶的阴云!”
贡布大少爷和南巴老爷对视一下,显出惊愕的神色。
走出经堂的时候,南巴老爷脸上依然迷惑不解:“佛像真能说话!这样的事,今天就让我们碰上了!”
贡布大少爷意味深长地笑道:“谁知道呢。如此清楚亚日草原上发生的事情,这样的神灵怕是世上少见吧。”他又转向阿克洛哲,“您说呢?”
阿克洛哲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含混地答道:“哦,是啊。”
至于仙女提及的关于亚日草原上的事情,后来听到不少议论,算是对巴桑说法的一个补充。总括起来大概是这样——亚日寺院那个名叫索南龙布的总管,是个“中了邪”的喇嘛,也有人称他为“被魔鬼驱使者”。他一直试图插手亚日部落的事务,由于强硬的才让老爷始终不给他面子,使他怀恨在心。一年前,他借口便于替寺院收取布施,单方面任命一批心腹喇嘛为小头人,接管了才让老爷属下所有帐圈。
才让老爷被激怒了,不但号召各帐圈驱逐了他派去的人,还对亚日寺院实施了最严厉的制裁——停止了一切供给。
索南龙布老爷因再次失败而丧失了理智,不惜落下出卖部落利益的骂名,私下与北边的马家军阀取得了联系。
马家军阀早有侵吞亚日部落的打算,只是怯于亚日部落男人们的勇猛强悍,一直未敢轻举妄动。得到索南龙布老爷的邀请,自然是瞌睡遇上了枕头。一个外号为“马胡子”的团长带着骑兵,星夜突袭了亚日大庄的头人官邸,擒拿了才让老爷。
索南龙布老爷奉劝才让老爷:“让我的人重新赴任吧。我想现在该是你低头的时候了。”
才让老爷笑道:“除了救世的佛祖,我才让还没有向哪一个人低过头。索南龙布,你这个引狼入室的败类,要我向你低头,除非把我的头砍下来!”
索南龙布老爷自然不敢那么做,打算先把才让老爷监管起来,待计划一步步实现了,再放出去也翻不了天。可是,让他始料未及的是,才让老爷的头让马胡子给砍了。
索南龙布老爷请来的马胡子自此掌握了主动权,迅速控制了亚日大庄。马胡子还逼迫索南龙布老爷用才让老爷的腿骨做成法号,每日在寺院的早课前“呜呜”吹响,以警示敢于作对的牧人。
才让老爷死后,马胡子担心与才让老爷同样疾恶如仇的贡布大少爷继承位置,就授意索南龙布老爷,扶持正在寺院学经的二少爷尼玛为新头人。
此后发生的事与巴桑说的基本一致。贡布大少爷为了避免兄弟间互相残害,就暂时南迁赛钦牧场。贡布大少爷发誓说,待自己的部落强大起来,就为含冤而死的父亲报仇,把马胡子军队逐出亚日草原。
那天的仪式举行完毕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了。
阿克洛哲准备请客人去房间里喝茶,没想到赛钦牧场的一个牧人骑马飞奔而来,说赛钦牧场出事了。
那人上非常冲动地向贡布大少爷禀报:赛钦牧场靠近曼曲河边放牧的牛群,被亚日部落的人砍了牛尾巴!
“喝不上您的茶了。”贡布大少爷带着自嘲的笑,对阿克洛哲说道,“神灵的话已经应验,同胞兄弟间的灾难正式开始了。”
据说,被砍掉牛尾巴的一方是遭受了莫大的污辱;在对方来说,却是表达了一种明显的挑衅,逼迫你尽快作出反应。
南巴老爷也苦笑一下,对阿克洛哲说:“既然提起了,我也顺便向您说说,您不会介意吧。尼玛对我这个舅舅心存戒备,以为我一直偏向着贡布。您来木道那虽然时间不长,可您的名字已经像春雷一样响遍了草原。我的意思是,如果您能出面,效果会更好一些。”
阿克洛哲笑了笑说:“您抬举我了,南巴老爷。虽然我不清楚那边的情况,但已经感觉到,亚日草原起风,木道那的经幡就要摆动的。请南巴老爷放心,只要我能做到的事,会不遗余力的。”
邋遢鬼巴桑牵了大家的马过来,问南巴老爷:“您那两位客人也一块回去吗?”
南巴老爷回头寻找着我和妹妹:“哈,难道我会让他们继续东奔西跑,无家可归吗?”
妹妹跑到南巴老爷身边:“我们正等着和您一起回去呢!”
我急忙说:“南巴老爷,我们……以后再去看望您吧。”
南巴老爷瞪大了眼睛:“是因为我昨天对你们照顾不周吗?到了我的地盘,我自有安排嘛!”
“南巴老爷,”我找借口说,“您现在那么忙,我和妹妹以后再去找您吧。”
我也不明白怎么突然就作出了这样的决定,而且没有考虑妹妹是否愿意。她马上变了脸色,含着泪,怔怔站在那儿。
南巴老爷拉着我妹妹的手说:“要不,你先跟我回去?”
妹妹的眼泪滚了下来,低着头说:“对不起南巴老爷,我们以后再去找您吧……”
阿克洛哲笑道:“南巴老爷放心,木道那不会再伤害他们了。”
待客人一走,野牦牛刀吉和他的弟兄们向我围拢过来。
刀吉“嚓”地抽出了腰刀。我不明白他要干什么,看见那腰刀,头皮又麻了一下。
正在赌气的妹妹惊叫一声,奔过来护住我:“快跑,哥,你快跑呀!”
白玛拉开了妹妹,站在一旁笑着,也不制止刀吉。
刀吉把刀柄强行塞到我的手中,命令道:“砍我一刀!”
我想把刀还给他,可他不接,坚持要我拿刀砍他。
一个小眼睛、塌鼻梁的大汉嗡声嗡气地说:“拉杰,这是我们的规矩。男人的仇当面了结,背后捅刀子的是女人。要不,砍我一刀也行,我是刀吉的朋友巴图!”
另一个眼角粘满眼屎的人也挤过来说:“我是帕加西饶,割我一刀也行。我怕疼,割破皮见点血就行,我们就算两清了。”
我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可让我拿刀伤人,怎么做得出来。于是,就那样僵持着。
刀吉很不耐烦,抓住我握刀的手,猛地将刀尖转向自己。待我反应过来,刀尖已经触到他的胸口,鲜血流淌下来。
刀吉夺过刀狠狠插入刀鞘,转身领着他的弟兄们扬长而去。
“还生他的气吗?”白玛走过来问道。
我说:“在这儿,我敢生谁的气啊。”
“你这不是气话吗?”白玛不高兴地说,“刚拉出来的牛粪都有气呢。是男子汉就痛快一点,那样会憋出病来的!”
“我是一堆冷牛粪。”我说。
白玛被气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