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道文化与中医学的关联
道文化包含道家文化与道教文化两个方面。前者由来已久,可以上溯到中国古代文明,其代表人物为黄帝、老子、庄子,世称“黄老之学”“老庄之学”,对中国哲学、政治思想、文学、艺术及医学都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在诸子百家中,道家与儒家、法家鼎足而三,构成了中华文化不可分离的有机部分。中医学直至今日,仍或多或少受道家思想的影响。中医的许多古典医籍,不用道家的眼光去看,简直就是天书,休想明白其究竟。
一、道家思想
道家思想与中医学的关联最重要的约有以下四点:
第一,崇尚自然。道家认为,自然界有其自身的客观规律与法则,不受人主观意志所改变,所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老子《道德经·二十三章》《道德经·二十五章》)。人们只有顺乎自然,才能改造自然,用老子的话来说叫作“道法(遵从,效法)自然”。古代的道家,虽隐于世,但却有更多时间与精力观察自然,探索大自然之“道”。解析“道”的字形,包括“首”(头)与“辶”(走),意指“道路”,必由之路。这需要用目去观察,用头脑(首)去思索。道家不求显于朝,而退隐于山林之中,远取诸物,近取诸身,冥思苦想自然界的秩序与规律,终于悟道,而有《道德经》的问世。有趣的是,这种探究自然之秘的方法也为中医所用。传说中的医学家黄帝与岐伯(相传为医学鼻祖,故中医学又称岐黄之术),在上穷究天体五运六气的运行规律(气候),在下研极地理环境影响健康疾病的因素(地候),远取之于物(物候)进行比较,近取之于身(病候)进行分析,深入研究,反复诘难,最后总结、归纳中医学的基本理论与诊治方法,用以造福万世,并且在向雷公之辈传授学业的教学过程中,互相问难,集其大成,才完成《黄帝内经》这一经典医著(林亿《重广补注黄帝内经素问序》)。(雷公为黄帝的医学侍臣,属辈分较低的青年医学家,与俗传电母雷公中雷神之关系待考)
崇尚自然,顺乎自然的思想,在《黄帝内经》中被赋予了医学含义而得到进一步发挥。《灵枢·师传》(先师心传)中记述了黄帝与岐伯的问答:
黄帝曰:余闻先师,有所心藏,弗著于方。余愿闻而藏之,则而行之,上以治民,下以治身,使百姓无病,上下和亲,德泽下流,子孙无忧,传于后世,无有终时,可得闻乎?岐伯曰:远乎哉问也。夫治民与自治,治彼与治此,治小与治大,治国与治家,未有逆而能治之也,夫惟顺而已矣。顺者,非独阴阳脉论气之逆顺也,百姓人民皆欲顺其志也。黄帝曰:顺之奈何?岐伯曰:入国问俗,入家问讳,上堂问礼,临病人问所便。
(《灵枢·师传》)
“惟顺而已”,就是遵从自然规律,掌握疾病发生发展的规律,“调其气血,以致和平”,达到“以平为期”的目的。而且所谓顺不仅仅指医学上的阴阳、经脉、气血的逆顺,还要包括顺应人的天性本能。所以中医治病,既要注重病的一面,更要注重病者人性的一面,因而有应当发汗者,有应当发汗而不能发汗者,有不能发汗又不得不发汗者,处方用药,都要因人而异,有所不同。这里还提出了一个重要治则,“临病人问所便”,从病人的喜恶,判断疾病的性质,采取对病人最适合的医疗措施,从而提高辨证论治的水平。例如热证宜用寒的治法,寒证宜用热的治法,胃热欲寒饮,肠寒欲热饮,都是采取顺应自然之道。一旦出现“胃欲寒饮,肠欲热饮,两者相逆”,以致寒热错杂的情况,或者遇到社会地位较高的病人,骄恣纵欲,不遵医嘱的特殊情形,就要分不同情况用药,并做开导说服的工作,“告之以其败,语之以其善,导(开导、引导)之以其所便,开之以其所苦”,看似不顺其意,其实“顺”正在其中。
可见中医治病,除了考虑疾病的病因、病位、病性、病势等因素外,举凡病人的思想情志、心理因素、社会环境,以及气候时令、地理环境、体质强弱、药物性质与产地等,都应在诊治过程中全面兼顾。因人制宜、因时制宜、因地制宜,正是顺应自然,“惟顺而已”的最好体现。
第二,清静无为。道家“无为”的一个积极含义是指不做违背自然规律的事,所以无为而无不为,并非无所作为。而要使行为不违背自然规律,就需要冷静思考,让事物按其自身轨迹去运作。老子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老子《道德经·一十六章》)参透了万物生、长、静、复的规律。这里“静”,就是盛极而衰、衰极而复的中介,是复生的基础,是生命力最强的表现。惟其清静,才能保持冲和之气;惟其清静,自然界才呈现有序化;惟其清静,人体之经气才会正常运行。大约中医学也看准了这一点,所以《黄帝内经》曰:
苍天之气,清净(静)则志意治,顺之则阳气固,虽有贼邪,弗能害也,此因时之序。
故风者,百病之始也,清静则肉腠闭拒,虽有大风苛毒,弗之能害,此因时之序也。
(《素问·生气通天论》)
前者是说在天之六气,需要按时序运作,保持正常之有序,而人顺应六气的变化规律,阳气才可固秘(固,秘也,静也),正气充盈,虽有外邪,也不会致病。后者是指人之七情,能够做到“嗜欲不能劳其目,淫邪不能惑其心”,“不妄作劳”,则人体的内环境清静,就能肉腠闭,皮肤密,虽有大风苛毒,不能加害。此外,《黄帝内经》还认为“阴气者,静者神藏,躁者消亡”,“阳气者,精者养神,柔者养筋”,也是阐发清静养神、养气,不违生命规律的道理。就人体而言,阴阳二气代表构成人体的微观物质和能量,为生命的根本,不耗不伤,必清必静,自能保养天真。
第三,注重实践。即道家所说“善弓者师弓,不师羿。善舟者师舟,不师奡。善心者师心,不师圣”(《关尹子·五鉴篇》),“治水者,茨防决塞,九州四海(按:《绎史》引此四字作‘虽在夷狄’),相似如一,学之于水,不学之于禹也”(《慎子·佚文》)。道家法于自然,并不是指单纯地观察了解,而是还要设法去实践、实验,进一步观察了解自然,以便掌握、利用和改造自然。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这是一条正确的认知方法。道教的实践体现在导引、吐纳、服饵、辟谷、炼丹等修炼上,可以统统归纳为气功锻炼,至今也是中医养生保健的主要手段。
医学是一门实践性很强的科学。中医学至今还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有着丰富的临床医疗经验和注重实践。一旦旧的理论与新的实践经验冲突,就会代之以新的理论,从而带来中医学的进步。最有说服力的例子就是温病学派的崛起。明清以前的医家治疗外感热病,都是恪守《伤寒论》的六经辨证,尤其热病初起,用辛温解表法时有所误,因不明寒温异途、治当有别。自刘河间提出“温热时邪,当分三焦,投药以苦辛寒为主,若拘六经分证,仍是伤寒治法,致误多矣”(叶香岩《三时伏气外感篇》),应予辛凉之法表里双解。自创用双解散以来,历经吴又可、叶天士、薛生白、吴鞠通、王孟英等为代表的温病学家的努力,温病的治疗突破了“温病不越伤寒”的传统观念,创立了“卫气营血”与“三焦辨证”的温病辨证施治体系,建立新理论,制定新方药,在温病学方面取得划时代的成果,推动了中医学的发展。
中医界常说“熟读王叔和,不如临证多”,这正是中医学注重实践最精炼的概括。
第四,追求长生。健康长寿从古至今就是人类普遍的愿望,不过,道家的标准是很高的。庄子在《庄子·逍遥游》中说:“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彭祖,世传活了八百岁,庄子认为仿效他这个寿命,比起冥灵,比之大椿,也是可悲的。无独有偶,中医典籍《黄帝内经》一方面从医学角度记载了人的天年是“度百岁乃去”,一方面又憧憬通过养生可以达到真人、至人、圣人、贤人四种境界。其中真人,竟然能“寿敝天地,无有终时”,与庄子的追求是一致的。这说明《黄帝内经》蕴含着道家思想。其实道家追求的长生,并不是肉体的长存,而是对真理的探索与追求,掌握了绝对真理就能“寿敝天地,无有终时”,即《老子》所谓“死而不亡者寿”。为了实现长生的愿望,道家修炼的外丹推动了药物学、化学的发展;而炼内丹则开发人的潜能,促进了气功科学乃至人体科学的发展;医家与疾病做斗争,则带来了中国医药学的发展与进步。这些都是具有积极意义的传统文化,所以中国学者比较偏爱道家和中医药文化。
道家也很注意房中术,认为正确的应用可以抗衰老而延年益寿。其要点在于固秘不泄和阴阳互补。道家的这一套实践和理论,被医家全盘接受。阴阳和合,怡神养气保精,成为中医养生学重要的理论之一。《素问·上古天真论》说:“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各注家把阴阳释为天地变化的自然规律,这是广义的说法,狭义的说法也指房中之术。“和于术数”也有广义狭义之分,其中也包括性生活的技巧,即现代的性科学。保精、养气、爱神才能长生,所以下文接着指出,不知养生之道的人,以酒为浆,以妄为常,醉以入房,以欲竭其精,以耗散其真,违背了性科学,以致半百而衰。联系现代社会生活的实际情况,古人的批评何等中肯啊!可见,追求长寿,讲究房中养生,道家、医家都是一致的,只是两宋以后,受儒教理学影响,医书中才少谈房中术。
二、道教文化
道家文化与中医学的关联已如上述,那么道教文化又如何呢?概而言之,大致也有以下四点:
第一,炼丹术。道教徒用丹砂、铅汞类金石原料炼丹,其本意是取金石坚固不坏,百炼不消,“假求于外物以自坚固”,达到长生不死,羽化成仙的目的。虽然最终求仙失败,但炼丹术促进了药物学、化学制药学的发展。以葛洪为例,他炼的三仙丹(氧化汞)、密佗僧(氧化铝)就是外用药物的原料,后世中医外科用于拔毒封口的红升丹,用以疗治疮疽的白降丹均沿于此。由于丹药治疗某些病,如疮疡、疔毒、骨伤有奇效,逐渐变为以制药为目的,由医家烧炼。新中国成立前后,成都庚鼎药房自制的“渴龙奔江丹”治外科化脓性疮疡,“中九丸”治恶疮疥癣,均有奇效,享誉久远。历史上著名的《石药尔雅》,至今仍是我们研究金石药及外丹的重要文献。
第二,内丹与健身术。内丹之称,大约始于隋唐之间。道士苏玄朗,于隋开皇中居罗浮山,著《旨道篇》,自此道教徒始知内丹(《道藏源流考》)。至于养气安神、导引练形,无论医、道二家均是古已有之。
由于服石之风带来无穷祸患,“芳草之气美,石药之气悍”,“石药发瘨(癫),芳草发狂”(《素问·腹中论》),误食石药(如五石散)及丹药(砷剂或一些重金属类毒剂),欲求长生反遭速毙,所以外丹派渐渐衰落。于是倡导人身就是丹炉,自身就可以修炼的丹鼎派兴盛起来,其中值得重视的是吐纳、导引、存想这类简便有效的古代健身术。
《千金要方》记载了一个故事:魏武帝曹操,羡慕皇甫隆年逾百岁,体力不衰,耳目聪明,而且颜色和悦。于是就向他求教,希望“密示封内”。皇甫隆告诉曹操,修道甚易,他说道人蒯京,已经一百七十八岁,而甚健壮。其保养方法是天天琢齿、服食玉泉,这样就能使人丁壮有颜色,并可去三虫(古人认为衰老有疾是体内三虫作乱)而固齿。服玉泉就是于清晨醒来之时,叩齿、搅海(舌在口中搅动)、漱津,令津满口而吞之。其实这就是气功导引中的一种炼精化气的方法,用以养气,道教称为“服元气”“饮醴泉”,也叫“玉液还丹”。为什么要在清晨做?因为此时阴尽阳生,大地复苏,人体的生理机能逐渐兴奋,为白天的活动做准备,使人具有生命活力,此时导引,即可吐故纳新。玉泉为“肾水化生”,饮之自可养阴养精。用现代生理学解读,吞咽唾液是反射性动员消化系统的功能,改善大脑供血,改善神经体液调节系统和内分泌系统的功能,因而有利于一天都保持最佳状态。
广义的导引即现代所谓气功,包括自我按摩、吐纳调息、坐忘存想、辟谷断食等。道士用以健身延年,医家亦用以健身治病。
第三,符箓禁咒。道教用符箓禁咒、弄神捉鬼等道术治疗疾病,与中医学之祝由、移精变气等心理疗法相似,与古医籍中载录之“禁经”有一定关联。
《东医宝鉴》收载之催生符。据云:“以朱砂书之,贴于房内北壁上,遇坐草之时,札于针上,就灯烧之,不得飞扬,温水调服,妙方,良。”
单纯烧一符纸何以可以催生?大概妇人待产,尤其初产之妇,精神格外紧张,或不到时候用力太过,力尽胎衣难下。以符箓一道,烧后温服,增强产妇信心,而朱砂又有镇静之效,因此便可催生。本法实际属于心理疗法,与今之无痛分娩,在某些方面也有相似之处。惟符箓文字甚难辨认,推测应与医事诊疗有关。此符中心文字,似寓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之意。
《千金翼方》载一“禁经”,颇为有趣。“唾百种疮法:神师所唾,口为雷门,唾为霹雳。雷公主阴,霹雳主阳,残贼结气,唾下消亡。急急如律令。”大约古人治疮,兼用口唾,唾液本身有消肿散结之功(现代研究唾液含溶菌酶、抗体等)。念念有词的禁经,不过是加上的一套神秘外衣,有心理暗示的作用。病人一旦治愈,则人不归于唾液及病人本身免疫力,反归于禁经,流于妖诞。医与巫术,远古并未分家,原始巫风于此又见一斑,亦知巫与医,虽为二途,但在文化深层的背景中都有着潜在的联系。
第四,研究医学,阐发医理。由于道教把老子抬出来作为始祖,尊为太上老君,而《黄帝内经》又堂而皇之被收入《道藏》之中作为道书。于是不少道士又兼医师的人,在传道的同时,精研医学,并有诸多发现,推动了中医学向前发展。著名道教创教人之一的葛洪,又称葛仙翁,以《抱朴子》一书讲黄白炼丹之术,阐发道教教义闻名于世,但他的医学成就也是极高的,著有《服食方》四卷、《肘后备急方》四卷、《玉函方》一百卷。一部《肘后备急方》等于袖珍便携式急症手册,解了多少急重症救治的疑难。令世界瞩目的青蒿素治恶性疟疾的研制成功,就多亏了这一部《肘后备急方》。屠呦呦原来提取青蒿素治疟,曾经多次失败,后来经仔细对照研究,发现《肘后备急方》记载的青蒿治疟是绞汁用,由此得到启发,改热提取为冷提取,从而一举成功。由此可知,葛洪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医学遗产,以及对中国医药学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