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是孩子自己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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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食物链与台阶

盘点2014年,我最大的收获是开始了专栏写作。专栏写作的最大好处是能让我定期回顾、整理自己的生活,以及意识到自己以前意识不到的思维过程。

正当我意气风发,准备在2015年将专栏进行到底时,女儿突然问我:“听说你写文章常写到我?”我本想坦然回答“是”,但不知为何竟感到心虚,好像做了坏事被当场抓住,只好反攻为守强词夺理地说:“我的文章都在网上,怎么你才知道?”然后我就紧张地想:她该不会真的去看吧?其实她不会。对她来说,用中文写的东西都属于功课,能少看就少看。不过她提出了一个要求:“以后你写之前,先跟我打个招呼。”

先打招呼再写,那还能写出什么来呀?写作的乐趣之一,就是身处幽暗角落却试图去实现支配的力量,将自己的光投射到被描写的事物上,用自己的眼睛来决定被描写之事物的色彩与形状。所以写作这种事,绝对不能拿到光天化日之下公开、公正、透明地进行。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会看到在写作的食物链上,女儿常把母亲作为描写对象。这是因为,女作家往往从小就心比天高,这样的人在成长中遭遇到的首轮压制,定来于自己的母亲。当然,这并不是说,女作家提到母亲就一定全是批判,她们也可能会去赞颂。但不论内容是什么,所体现出的权力关系是不变的。那就是:我在写你,我掌握着刻画你的权力。

最近我在读爱莉丝·门罗出版于2006年的小说集《岩石堡风景》。在一篇叫作《父亲们》的小说里,门罗写道:邻居女孩邀请她去做客,妈妈同意她去,“当然如果我被镇上的女孩子邀请,我妈妈肯定会更高兴一些”。了解门罗的读者一定知道:门罗的母亲是个不安于现状的人,但命运不济,一辈子困在乡下。我们对这样的人是该同情理解呢,还是该讽刺揶揄呢?全看作家选择了什么词汇。当门罗已经75岁,功成名就之时,在一篇以父亲为主题的作品里,还要用一句轻轻巧巧的闲笔,举重若轻地让母亲显出滑稽,这才叫此恨绵绵无绝期啊!

那么问题来了:我为什么总要写我的女儿呢?是不是因为我遇到了一个就是不肯按照我的意愿来被教育的女儿,所以才会经常感到无力、绝望呢?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必须要做出改变。更何况,现在人家也不让我随便写了。于是,我决定从2015年起开始转型,将专栏的描写重点转移到儿子身上。

那么问题又来了,说来也奇怪,我很少有“八卦”儿子的激情。如果说我跟女儿之间总是存在一种较量的话,那么我跟儿子之间,始终就有一种距离感。对此我以前从未深想过,现在为了写文章,不得不认真思考一下。我初步得出的结论是:我们之间志趣不同。他喜欢的东西我都不喜欢,没法对他形成指导;我喜欢的他不敏感,我在他面前也炫不起来。

不久前,儿子学校的语文老师请我去给小学生们讲一次作文课。当儿子跟着队伍走进图书馆后,他假装吃惊地大喊一声:“噢,原来是你!”引得很多人回头看他。那天他全程摇头摆尾,左顾右盼,显得非常“烧包”。我心里也挺满足:嗯,我儿子这回知道以我为荣了。

晚上回家,儿子问我:“怎么才能提高写作能力?”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根据我的经验,能问出这种问题的人都是不想写作的人。“你问这个干什么?”我问道。“我也想当作家。”看他的表情,似乎是真心的,于是我试探着说:“写作嘛,也没别的,主要是多读多写。”

过了几天,他告诉我,他开始写书了,是一个侦探故事。又过了一段时间,放学后他递给我一张纸,说这就是他写的。我目测上面打印着七八百个单词,题目还挺耸人听闻,叫《杀手快递》。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我。我匆匆读了一遍,觉得还不错,有故事,有细节,于是说:“挺好。”他得意地告诉我:“我打算写成系列侦探故事,像我看过的《名侦探柯南》那样,写成好几百集。”接下来,他提了一个我万没想到的问题:“我得做多大的改动才不会被人认为抄袭?”这真让我哭笑不得,才写了七八百单词,就开始关注编剧的核心了。看来我对他的判断没有错。他将来就算走上写作这条路,其核心词汇也必是“业务”“业绩”之类的。至于遣词造句这类活计,那都属于细节,忙不过来可雇人处理。

因此,我的判断是:我可以放心写他。即使将来他长大了,知道我常“八卦”他,我也不用担心他会因为词汇的细微差别而感到恼火。但是这样一来,我大概会减少很多乐趣,因为我所擅长的技艺,在一个有他存在的更广大的图景里,被放置到了更低一级的台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