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野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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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太平镇是山外第一大镇,它的起源要追溯到前清时代,那时,这儿虽称不上镇,但因交通便利,关内的商贾带着山里人少见的盐、布匹和家用杂物来这里以极低的比价换取人参、鹿茸、虎皮、熊掌和名贵药材。一来二去,各种商号应运而生,逐渐形成了一个买卖交换之地。乾隆年间,乾隆爷北巡至此,看到盛世景象,龙颜大悦,挥毫写下太平镇三字。从此,太平镇便在关内外叫响了。

镇中心是条十字街,也是买卖最集中的地方,东西南北路在此交叉,路两边饭馆、旅馆、银匠铺,杂货店栉次磷毗,家家高挑幌子,招览生意,露天处摆地摊,卖大力丸的,拉洋片的,抽帖算挂的,打把式买艺的,唤叫声从早到晚不绝于耳,十分热闹。最大的商号要数街口四个对称的二层楼,它们分别是福盛园,福泰楼,福春院,全生堂,除了全生堂,福字号的三家是镇商会会长孙贵发的财业。

孙贵发住在镇南较僻静的地方,占地不多,大院却很有气派,青石院墙,院门两边各卧一个石狮,进院迎面一座小楼,是孙家议事和待客的地方。穿楼而过又分成东西两座小院。院内有几株柳树,丝条袅娜摆动,静谧幽雅,这是孙贵发及家人的住处。

孙贵发,名孙有,字贵发,年青时曾在一家烧锅学徒,民国初年来到太平镇,开了一家小杂货铺,后来与一个姓吴的山东人合开一家火锯,做木材生意,一九一八年,省城驻军盖营房,需要大量木材,孙贵发花钱贿赂军需处长,包揽全部木料,不到半年,就赚了吉林省官帖六十万吊,除送礼打通关节外,还剩四十万吊,按说这四十万吊,他应分给合伙人吴山东一半,可就在他钱到手第二天,吴山东被胡子绑去,两日后撕了票。当时孙贵发抱着吴山东的尸首跪在大街号陶大哭,镇上的人看了,无不称赞孙贵发够朋友,讲义气,但也有人说他是猫哭耗子假慈悲,胡子这么快撕票,肯定另有原因,但真实内情,恐怕只有孙贵发知道了。

孙贵发有了钱,扩大经商范围,他见镇上外来人多,灵机一动,开了一家福盛园。谈买卖的为了摆阔和抬高身价,都愿到高级饭馆,即便是山里一些小财主,大粮户,来镇上若不到福盛园吃上一顿,也总觉得亏挺。后来孙贵发见福盛园的老主顾,吃饱喝足了,无处消遣,常嫖个暗娼,他便开了福春院,从城里买来漂亮的,会打情骂俏的女人,随之来个三足鼎立,福泰楼的牌扁也挂出来。孙贵发把赚的钱买了大量的土地,房屋,仅十字街以西就有他的房屋二百多间,街基地一百多垧。

孙贵发有钱便有势,他与省城官府和县城政界、商界的人物称兄道弟,通过这些靠山、网络,他当上商会会长,以防胡子保民为借口,让各家各户出钱,买了不少快枪,组成了大排队,他是名誉队长,队长由他干儿子白树坤担任。这样一来,整个太平镇成了孙贵发的天下,就连镇警察分署都得看他的脸色行事。

太平镇的人畏惧孙贵发,外来的人更不敢小窥于他,当然也有例外。

这日,几个人在小石桥下了车,那位平时傲慢的日本站长,此时变得非常恭顺,陪伴着一个矮个子,不住地点头鞠躬,嘴里还哈意哈意地应着。矮个子四十五六岁,身着格尼西服,头戴一顶礼帽,手提文明棍,他叫川岛,是从省城来的,后面三位是随从。

一辆马拉轿车停在票房前,这是川岛专车,前一天从省城运来的,在太平镇,只有孙贵发有马拉轿车,但不如川岛这辆样式新。

川岛坐在主位,随从坐在两边,一路上,过往行人惊奇地看着,进入镇里,更招人围观,再看川岛的穿戴和不凡的气度,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不知川岛是什么官职,来太平镇做什么。

川岛在太平镇有属于自己的住房,紧挨着福泰楼,虽是青砖房,但铺面宽绰,后面有庭院。这所房屋是孙贵发的,上个月,小石桥车站的日本站长相中了这块宅地,出大价欲买,孙贵发问作什么用,日本站长说把在日本的家眷接来居住。孙贵发本不愿出手,考虑到木材及很多物品得通过小石桥发运,得罪不起日本站长,便同意了,但怎么也没想到,日本站长是给川岛购置的。

川岛来太平镇最初几天,常在街面上走来逛去,福盛园、福泰楼、全生堂,总之除了福春院,他没有不到的地方,而每到一处,看得特别详细,花起钱特别大方,有一次他与两个随从在福盛园要了一桌子八碟六碗的套菜,没吃几口便走了,在福泰楼,川岛让柜上给楼里每个主顾三份烟膏,钱由他开付,类似这种事,川岛干了好几桩,太平镇人大为震动,议论纷纷。

“这日本人咋儿把钱串子到拎着,八成疯了吧?”

“日本国有钱,听说那儿的黄金,用脚就能踢出来。”

“孙家咋没动静,是不是让日本人震住了?”

此话差矣,孙家大院不但有动静,而且还反响不小呢。川岛在镇上的一举一动,都在孙家的监视之中。

孙贵发始初没在意,以为川岛是有几个钱烧包,来这儿摆阔,后来一想,摆阔也犯不上来这个小镇,省城那么大的地方还不够他摆的吗?不,不对,日本人来这儿肯定是另有目的。什么目的呢?孙贵发思索着,甚至思索得有些食寐不安了。

“会长,你怕啥儿呀,我带几个人把小日本赶出镇。”兰炮头嚷着。

孙贵发没有同意。

白树坤建议干爹孙贵发以商会会长名义邀请或拜望川岛。

孙贵发说静观其动,他到要看看小小的川岛,在太平镇能翻多大的浪花。

殊不料川岛主动登门拜访。

孙贵发认不了几个字,把守门人送来的帖子递给白树坤,让白树坤念给他听。

“干爹,这是名片。”白树坤二十五六岁,梭角分明的脸膛,不乏几分英俊。

“啥儿头衔。”

“川岛,满州拓殖委员会参事,满铁株式会社开拓课副课长。”

孙贵发自语说:“开拓课是干啥儿的?这船岛……”

“干爹,他叫川岛。”

“传话,前厅候见,我到要看看日本人葫芦卖的是啥儿药,你先去招呼一下。”

白树坤应声出去。

孙贵发来到里问,对斜靠着被垛的一个女人说:

“把新做的马褂拿来。”

“哟,这是浪的哪份儿呀,在家穿上给谁看啊。”那女人娇声娇气说。

“别闲扯,有个日本人来见我。”

“是东洋人?”女人起来了,她面似桃花,一口白牙,水汪汪的眼睛不停地转动,胸脯故意高挺着,冷丁看有二十左右岁,其实快三十岁了,她是孙贵发的小老婆,叫小桃红。

孙贵发五十多岁,细高条,饼子脸,前额又宽又亮,两撇仁丹胡,他在小桃红帮助下,穿上黑缎子长衫,金灿灿的马褂,大绒面的厚底鞋,手里拿起折扇,本来不到用扇子的季节,但他也不离手,显得有气派。

“老爷子,我也随你去。”小桃红照镜子往脸搽粉。

“我们谈正事,你去干啥儿?”

“我看看东洋人长得啥儿样。”小桃红上前搀扶着孙贵发,孙贵发走路连拐棍都不用,小桃红这样做是故作殷勤。

“你在城里还少见日本人啦?”

“你不让我去就算了,咋又提起那个楂儿呀?”小桃红娇嗔地抹搭下眼皮。

孙贵发知道小桃红忌讳提省城那档事,见小桃红生气了,忙说:

“好,好,咱们一起去前楼。”

前楼的客厅,虽无城里的新式沙发,但紫檀木雕做的椅子,茶桌,也是城里少见的,红油地板,光亮得照出人影,粉白的墙壁,挂着丛林卧虎,麓饮江边及几副山水画。

白树坤已把川岛让进客厅坐着,透过窗户可见门外兰炮头等几个挎枪的人转来转去。

孙贵发与小桃红进来。

川岛站起来,伸出手,脸上现出笑容,不等介绍,便说:

“您是孙会长?久仰,久仰,我叫川岛,今日特来拜望。”

孙贵发不习惯握手,只和川岛拉扯一下,说:

“请坐吧。”

川岛注视着小桃红,笑问:“这位是……”

“我的内人。”

川岛表情丰富地说:“噢,是孙太太,太漂亮了。”

小桃红脸飞红晕,嘻嘻地笑说:“川岛先生真会说话。”

白树坤对小桃红说:“太太坐这儿吧。”

“树坤跟我还客气呀?”小桃红瞥了白树坤一眼,按说白树坤应管小桃红叫干妈或姨娘,小桃红不让,说她岁数小承受不了,折寿。

孙贵发心里暗想,若不见名片,只听说话,谁也看不出川岛是个日本人,妈位巴子,这日本人真是鬼道能耐,来中国几年,行态做派与中国人一个样了。

“孙会长,我到贵镇,因事务太忙,拜见来迟,请您多加原谅。”川岛说着低了下头,以示歉意。

“川岛课长来我们小镇,是游玩还是长住?”孙贵发最关心的是这个问题,他不想绕圈子,开门见山地问。

“我受拓殖委员会指派,先行来此,调查研究,开个小买卖。”

孙贵发对调查研究不感举,买卖二字引起他的警觉。

“川岛课长想做那个行当买卖?”

川岛边观察孙贵发的脸色边说:“我还没想好,不过凡是赚钱的我都想做,比如白面生意。就是你们所说的大烟。”

孙贵发大吃一惊说:“啥儿?你也想开烟馆?这么说,你是冲我来的了。”

小桃红与白树坤邻座,问:“树坤,你见过白面吗?”

白树坤摇摇头。

“省城官府不少人都抽,那玩意劲儿大,赶明儿个你尝尝。”

白树坤示意小桃红听孙贵发与川岛的谈话,小桃红笑了。

川岛十分虔诚地说:“孙会长,你知道吗?白面易携带,保存期长,抽起来也方便,如果孙会长有意,咱们合作,利润分成由您决定。”

孙贵发自吴山东死后,发誓再不伙做买卖,而今川岛的提议,在某种程度上讲是坐享其成,他怎能答应呢?便冷着脸说:

“我的钱够我吃喝受用了,你还是发你的财吧。”

川岛恳求说:“孙会长,您不要匆忙做决定,能否再考虑一下?”

“话就说到这儿吧。”孙贵发心里有股怒气往上涌,要是换了别人敢在他面前谈这桩买卖,他非得叫兰炮头打他个半死,可川岛是日本人,官府对日本人都惧怕三分,他不能不谨慎小心。

“孙会长,我们改日再谈吧。”川岛从他身后随从的皮包里拿出一个小匣,打开说:“孙会长,一件小礼品,请您收下。”

这是一个镀金的小闹表,小巧玲珑,非常精制。

小桃红上前接过来。

孙贵发不悦地翻了小桃红一眼。

“告辞了。”川岛稍施一礼。

“树坤,送客。”

白树坤将川岛送出大院,返回客厅,见孙贵发正叱责小桃红不该收下小闹表,便插嘴说:

“干爹说得对,川岛没安好心,咱们要他的东西,会让他瞧不起。”

“他送的,不要白不要,树坤,你就知道偏向你干爹,噢,看我是后来的,你们合伙欺骗负我。”小桃红说这话时,怪异地看着白树坤。

白树坤躲避开小桃红的眼光。

“你喜欢这玩意,我明天给你买一车,少见识。”孙贵发拂袖而去。

小桃红见孙贵发走远,贴近了白树坤嗔怒说:

“你干爹走了,你咋不说话了呢?你到是说呀,你哑巴了?”

白树坤脸呈出愠色。

小桃红用尖尖的手指突点着白树坤的脑门说:“该死的,我平时对你咋样,你没个数?你的心让狗吃了?”

白树坤顿觉香气袭来,下意识后退两步。

“我以后再收拾你。”小桃红脸上并不凶狠,反挂着几分甜笑,从侧门走出客厅。

白树坤怔然地愣了好久。

川岛来到太平镇,引起一个人的高度戒备,这就是黄汉国。

黄汉国有个直觉,那就是哪里有日本人,哪里就会发生事端,他清楚地知道,他这一营人马是怎样从县城调到太平镇,三个月前,黄营驻在县城城北,与日本满铁守备队一路之隔,守备队有二十多人,时常在驻有东北军两个营的县城寻畔滋事,酒后砸戏园子,拦路调戏妇女,中国士兵都愤愤不平,然而上司一再严令,不许与日军发生冲突,遇事尽量回避。一天,几个日本兵在黄营门口围位一个姑娘,动手动脚,将姑娘衣襟撕开,姑娘拚命地呼救,日本兵性起,竟把姑娘扛起来,欲带进守备队院里,这时黄营一连长万立中率队训练回来,他本想绕过去,但那姑娘泪眼望着他,声声唤说:

“大哥,救救我,救救我吧。”

一连人马都停下来,注视着连长。

万立中心里受到撞击,他一提马头,横在日本兵面前,厉声让日本人放下姑娘。

日本兵头一次遇到这种对抗,他们盯着万立中半晌,突然大笑,用生硬的中国话喊叫万立中滚开。

万立中立马不动。

一个日本兵刷地拨出腰中刺刀,猛扑上来。

万立中一腔怒火再也抑制不住了,骂说:

“妈的,反了你们了,来人,把他们都给我绑起来。”

士兵就等这句话,呼地冲上去,把几个日本兵打得鼻青脸肿,扯回营地院内。

事儿闹大了。

守备队把机枪支在营地大门外,一连也把机枪架在墙头上。

形势一触即发。

黄汉国忙向团部报告,团长把他骂了一顿,与县长到满铁会社分部赔理道歉,最后结果是,按日方要求,黄营不能再驻在县城,就这样,黄营开到太平镇。

黄汉国痛恨日本人,所以,当川岛一出现在太平镇,他脑子立时打了问号……他已吩嘱营部一个副官,暗中监视川岛的行动,同时又命令部下,如果川岛的商号开张,士兵一律不许去川岛的店铺。他以为这样便能避开川岛,他想得太简单了,川岛在拜访孙贵发后,又来到黄宫。并且一见黄汉国,首先提到了黄汉国的顶头上司,团长高鸿伦。

“川岛先生是啥儿时候结识高团长的?”

“高团长是东北讲武堂的学生,我曾作过他的教官。”

“这么说川岛先生也是军人出身了?”黄汉国听了川岛的介绍,心中越发地疑惑和不安。

“是的,五年前,我转入商界,但与你们高团长私交还是不错的,黄营长,看在高团长的面子,以后许多事还得请你多关照了。”

“我尽力而为吧。”黄汉国不卑不亢地说。

几天后,黄汉国去县城,问询团长高鸿伦,如何对待川岛。

高鸿伦深思良久说:“这个川岛是好战分子,他突然脱离军界,定有原因,以他的本事,职位,不该到太平镇屈就,恐怕负有其他重任。”

“我该咋办呢?”

“八个字,不即不离,不冷不热,有事随时向我报告,我给川岛写封信,这样他对你就能客气些。”

黄汉国心中紧张起来,他敏锐地预感到,这太平镇来了日本人,以后就难以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