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对于那些要求读者付出一番努力去理解他们的意思的作家,我从来就没多少耐心。只要到那些伟大的哲学家那儿去看看,你就会明白,要清晰地表达那些最为精微的思考都并非不可能。你可能会发现理解休谟[44]的思想是件难事,因为如果你没有受过哲学方面的训练,你无疑很难抓住他的言下之意;但是每一个受过一点教育的人至少都能确切地理解每一句话说的是什么。极少有人的英文能写得比贝克莱[45]更加优美。在作家当中你会发现有两种方式的晦涩难懂。一种是因为疏忽,另一种则是有意为之。人们经常写得晦涩难懂,是因为他们从来不肯费这个麻烦去学习如何写得明白清楚。这一类型的晦涩难懂你在现代哲学家、科学家,甚至在文学批评家那里见得太多了。这实在是有些奇怪。你会以为这些以研究文学大师为业的人,对于用以写作的语言之美应该是有足够的敏感性的,美不美姑且不论,至少应该写得清楚明晰吧。然而你在他们的作品中发现到处是那种你必须读上两遍才能明白的句子。你经常就只能是猜测,因为作者显然没有说出他们想要表达的意思。
另一种造成晦涩的原因是作者本人对自己要表达的意思也不十分确定。他对于想要表达的东西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但或是由于心智能力的匮乏,或是纯粹出于懒惰,并没有在头脑中形成确定的概念,那么无法将一个糊里糊涂的想法明晰地表达出来,也就是理所固然的了。这一情况之所以出现,主要应归咎于这样一个事实:很多作家不是想好了再写,而是一边想一边写。指望笔端能催生思想。这么做的不利之处在于形诸笔端的文字是具有一种魔力的,这是一种作者须时时防备的危险。观念借由一种可见的样态而获得了实体性,然后反而阻碍了它自身的清晰呈现。不过这一种晦涩很容易被并入有意为之的那一类中。有些事先并没有想清楚的作家,反倒是倾向于认为他们的想法具有某种比初看上去更为重大的意义。如果相信他们的思想是因为太过深奥所以才没办法表达得很清楚,让所有那些正在跑步的人也能看明白,这会让他们很是得意,所以很自然,这样的作家也不会想到错在他们自己没有想清楚,他们的头脑压根儿就不具备精确思考的功能。书写文字的魔力在此又一次显露出来。一般人很容易说服自己,认为一个他不怎么明白的措辞可能包含着远比他所认识到的更多的意义。到了这一步,距离陷入这样一种习惯就只有一步之遥了,即就完全以其最初的模糊性将自己的印象记录下来。人们发现,傻瓜倒是总能在这样模糊的表述中发掘出一种隐藏的含义。有意为之的晦涩还有另外一种方式,即乔装成一种贵族式的唯我独尊。作者用一种谜团将他的本意包裹起来,凡夫俗子们就没办法掺和进来了。他的灵魂是一座秘密花园,唯有上帝的选民在克服了重重的艰难险阻后方得进入其中。但这种晦涩不仅仅是自命不凡,而且还是目光短浅的。因为时间会跟它玩一个古怪的恶作剧。如果其意义是贫乏的,时间会将它变成一种毫无疑义的辞藻堆砌,谁都不会再想去读它了。这也就是那些受纪尧姆·阿波利奈尔[46]的例子诱惑去煞费苦心地雕词酌句的法国作家们所遭受的命运。不过偶尔,它也会在曾经显得无比深奥的作品上投以一抹强烈的冷光,揭示出这样一个事实:那些扭曲的语言掩盖之下的原来都是些陈腔滥调的观念。现在看来,马拉美[47]的诗作中几乎没什么不清楚明了的地方了;人们不由得会注意到,他的思想尤其缺乏独创性。他的很多诗句都很优美;但他诗作的素材却都是他那个时代诗歌创作的滥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