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无法看见的缝隙
繁花之中,宝石璀璨。
每次见到公主希比勒,塞萨尔都会不禁在心中吟唱这句来自于撒拉逊诗人的诗。
希伯勒公主的身边永远环绕着侍女与侍童,这些侍女们无不出身高贵,她们的父亲不是国王的大臣就是有封地的附庸,这就意味着她们一出生就得以养尊处优,无忧无虑地活着,皮肤细腻,手指纤细,而我们都知道,一个正值豆蔻之年的少女,只要营养充足,就很难会有丑陋的。
何况她们之中也确实有几个格外秀丽可爱的好孩子。
但无论多么美貌,又或是多么温柔,只要公主希比勒在此,就不会有人向她们投去多余的目光。
正如诗句中所说,花朵固然美丽,但如何能够比得上宝石的光华?希比勒公主的美超脱寻常,在色彩尖锐且浓郁的躯壳之下,还有与之相称的坚硬内在作为支撑——阿马里克一世也说过,他的女儿性情执拗顽强得犹如一个男人——她也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学识与权力的渴求,一如她的姑母们。
一般的男子会对这种女性产生畏惧与厌恶的情绪,但也有些男人,会对她产生倾慕与臣服的冲动,又或是相反——被激起了类似于狩猎猛兽般的冲动,前者中以亚比该为首,后者中大卫是个最显眼的例子。
这两种混乱和激烈的情绪会让很多女士感到恐惧,不过就塞萨尔看到的,希比勒不但没有惊惶,反而乐在其中,她谨慎地对待这两个男孩与他们分别代表的势力,更时不时地将局面搅弄得更加扑朔迷离。
希比勒比达玛拉或是其他侍女更早地看到了塞萨尔,高挑的身材注定了她即便被她们围绕着也不会被遮蔽视线,她向黑发的年少侍从投去一瞥,这一瞥犹如冰冷的刀锋折射出的寒光,有着一种可以令人忘却了危险的美。
只是一瞥,她又垂下头去,侍女也发觉了塞萨尔的到来,嬉笑着将达玛拉推到外面。
达玛拉与塞萨尔的年龄就代表着他们正是飞快生长与变化的时候,塞萨尔几乎每天都有改变,达玛拉也与几个月前有着很大的区别,一看就知道已经做好了从一个孩子蜕变成女性的准备——她的身躯更加柔软,眼睛更加明亮,行走起来也愈发轻盈,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她圆圆的小脸儿,还有一见到塞萨尔就会出现的一点酒靥。
如果说公主希比勒是一枚火彩熠熠的宝石,其他侍女是娇艳的花朵,达玛拉就是一只在花丛中跳来跳去的小鸟。
柔软,饱满,握在手里会感觉到它蓬松的身躯会随着自己的心跳一起颤动。
有了公主希比勒的许可,达玛拉可以和塞萨尔单独在不远的地方说话儿,只是为了避免可能产生的流言,塞萨尔还是在侍女们可见的范围内,和达玛拉停在几丛枝叶依然茂密的桃金娘前。
作为一个理应殷勤的骑士备选,塞萨尔展开长斗篷,铺在桃金娘的落叶上,达玛拉矜持地伸出脚,等塞萨尔为自己脱下小小的鞋子才踏上斗篷,一坐下来她就深深地舒了口气——侍奉公主固然是求之不得的美事,但没人会以为侍奉别人会很轻松,她的主人希比勒公主虽然不是那种严苛尖酸的女主人,却也不容他人过于懈怠,更不用说,侍女们也会不断地勾心斗角,与她们的父兄一般,争夺上位者的宠信。
“给我吹吹笛子吧。”达玛拉说,她可以感觉到正有人看着她们,从侍女到公主。
——————————
“瞧,多般配的一对儿啊。”一个侍女遥望着他们说道。
因为这句话,公主的侍女们发出了一阵低低的笑声,犹如微风掠过湖面泛起了涟漪,不过这些笑声中有些带着善意,有些却带着恶意,另一个侍女随后说道:“那孩子虽然生得漂亮,却不够勇敢。”
希比勒看了她一眼,认出她正是附庸于的黎波里伯爵雷蒙的一个小家族的女儿,有着这层关系,还有她对伯爵的长子大卫不加掩饰的爱慕,她对曾经击败了心上人的塞萨尔不假辞色也不奇怪。
立刻就有人反驳了她,但那位侍女马上狡辩说,她说的不是王子的新侍从在马背上的本事,而是他在床榻上的能耐。
在这个人均寿命可能只有四十岁的时代,孩子们总是过早成熟,贫苦的农民为了抵御寒冷,冬天的时候会一大家子连着牲畜一起挤在一张低矮的木床上,父母做事并不避着孩子——而在最早的城堡里,主人、孩子、宾客与仆人一起睡在有炉床的大厅里也不那么罕见,男孩与女孩早就向他们最初的老师学会了各种本领。
这种风气延续至今,贵女们或许在教法下还能保持着些许矜持,男人们则从小到大,百无禁忌,尤其是在十来岁,灵魂与身体都被欲望紧紧地控制着,要他们不鲁莽,不冲动,不去渴求战斗和床榻是不可能的。谁都知道,不管是贵女们的未婚夫婿,还是倾慕她们的骑士,哪怕他们各个都心甘情愿用鲜血与生命来捍卫她的美名,他们身边都不会缺少各色的女人。
他们肆意妄为,他们尽情快乐,面对贵女,哪怕无法进行到最后一步,他们还是会时常弄疼和弄伤她们,有的侍女欣然接受,并视作一种恭维,但另一些侍女却对此深感厌恶。
那个小家族的女儿恰好是前一种,塞萨尔始终与达玛拉保持着一段距离,坐在一起的时候不踩她的脚,不亲吻她的嘴唇,不拉她的手,不在跳舞的时候寻找机会把她抱起来——这些行为让她来看,就是塞萨尔自惭形秽于自己的出身,并不敢去追求一个贵女。
“闭嘴吧,”希比勒语气平静地说:“塞萨尔是王子的侍从,将来也会是我父亲阿马里克一世的骑士,他与达玛拉之间并没有你以为的那种沟壑。”
公主的话就像是掠过湖面的寒流,一时间,无论是笑语还是讥讽,都凝固住了。
“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将来会成一个修士。”一个贵女连忙出言缓和僵局,“毕竟他是那样的仁慈和虔诚。”
一些侍女点头认同,但也有一些不置可否——正如我们之前所说,圣城之中确实有不少被塞萨尔的苦修所打动的人,虽然他们也知道,这场苦修能够如此轰动,更多的还是国王阿马里克一世和他身边的修士希拉克略从中推动,为的是王子鲍德温——不然一个毫无来历的陌生人跑去请求清扫圣墓大殿,你看那些修士们会不会把他打出去?
但你要以为,塞萨尔真的能够如那些天真的信徒所以为的那样,只因为这份苦修和善行就能成为一个处处受人尊崇的“圣人”,那就大错特错了,他所受到的青眼与馈赠更类似于一份赏赐,略高于那些在长桌上翻跟斗的小丑。
事实就是如此残酷,在那些手握权柄的人发现自己虔诚与否并不会影响到世俗中的安危和传承时,信仰也变成了一件工具,被他们用来震慑大臣,平定民众,束缚教会——若他们真有那么虔诚,现在的亚拉萨路就应当是宗主教或是罗马教皇的圣城,而不是阿马里克一世的圣城。
“修士也不是什么坏事。”一个侍女吃吃笑道:“有时候修士要更‘方便’一些。”
希比勒感到厌烦,她身边围绕着的多数都是这种目光短浅的家伙,或许有那么一两个在父兄的宽容下接受了更多教育的贵女,但她们思想的触手最长也只能延伸到自己的家庭,以及将来的丈夫的家庭上,她们看不见暗流汹涌,也听不见劲风呼啸。
阿马里克一世是因为爱着她的弟弟鲍德温,希拉克略是出于爱才之心,鲍德温则是软弱到难以舍弃这么一点脉脉温情,希比勒却看得很清楚,因为这个黑发碧眼的男孩——
和她是同一种人。
——————————
达玛拉从几乎可以垂到膝盖的大袖子里抽出一块大手帕,扎在黑发男孩的手腕上:“这是我伯父给你的。”说完她就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如塞萨尔与达玛拉之间的关系,互相赠送礼物不是什么逾距的事情,塞萨尔带着那条金银线绣的绢帕走过了大半个城堡,凡是见到的人都不免调侃了他几句。达玛拉不是公主身边最动人的侍女,年纪也小,还不懂得爱情的奥妙,但她的姓氏、财产与父兄的势力确保了她将是个值得骑士们争取的对象。
塞萨尔一回到房间里,鲍德温第一眼看到的也是这条大手帕,毕竟塞萨尔很少装扮得这样花枝招展。
“达玛拉给你的?”
塞萨尔还不是骑士,但他已经跪下立过誓,达玛拉可以接受其他骑士的殷勤和效忠,他却不可以向第二个贵女屈膝,此时的无形规则就是如此,当然骑士和扈从可以随意找伎女或是女仆寻欢作乐,但后两者拿不出这种品质的大手帕。
大手帕的底布是经过漂白的细棉布,可能来自于埃及,四周缀着花边,用来刺绣的是染色羊毛线和金银线,鲍德温看了一眼——达玛拉年纪小,没法掌握住手指上的轻重,刺绣的活儿干得不太好,但她可以满怀诚意地在手帕上绣满了花儿,几乎到了展开一瞧就会觉得头昏目眩的地步……
“这是一份真诚的礼物,”除了不能多看之外,鲍德温说道:“把它好好收起来吧。”
他没有察觉塞萨尔那一瞬间的迟疑。
诸位,有时候,我们会感到奇怪,一座巍峨辉煌的建筑如何能够在一夜倾塌——但最初的时候,谁又会去注意一颗被白蚁蛀出的细小洞穴呢,世上之事情莫不如此。
只有站在命线的尾端,向前溯源,才能发现,所有灾祸的根本或许就是一点多余或是缺少的细石尘砾,但那时候必然已经为时已晚,你除了懊悔与哀叹,别无他法。
阿马里克一世曾因白羊毛斗篷的事情而对这个自己亲手为独子挑选的奴隶而感到不满,甚至升起了杀意;希拉克略则出于对王子鲍德温的同情以及对塞萨尔的怜悯,而出言斡旋;鲍德温则是过分珍惜这份难得的同龄人的真实情谊为塞萨尔做了担保,求了情……但这三者没有一个人为此提点过塞萨尔。
阿马里克一世与希拉克略为何如此无需多言,鲍德温的理由要纯粹得多,他只是不想让自己仅有的朋友变回到一个唯唯诺诺的奴隶——不,应该说,他从未将塞萨尔看做一个奴隶,他将其看做与自己同一阶级的骑士之子,互帮共助从来就是骑士的应有之义。
等鲍德温睡下后,塞萨尔独自走出了房间,他坐在冰冷的石头阶梯上,借着从小窗投入的一点天光拆开了那条大手帕,在层层叠叠的羊毛线下,是一张圣殿教堂的平面图。
所罗门圣殿曾经是以撒人的最高祭祀场所,由所罗门王在公元前967年建造,曾被摧毁过两次,第一次被毁在公元前586年,被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二世所毁;第二次在公元70年,被罗马帝国将军提多所毁。
在撒克逊人占领这里的时候,他们在圣殿的基础上造起了两座寺庙,奥玛寺与阿克萨寺,圣殿骑士团建立后,当时的亚拉萨路王将阿克萨寺赠给了骑士团,骑士团将其中的一部分改建成了教堂,另外的则作为骑士的武器库以及马厩等附属设施之用。
但无论怎么说,它都不算是个纯粹无瑕的神圣之地。所以当阿马里克一世挑选鲍德温举行拣选仪式的教堂时,圣殿根本没进入他的预选范围。
塞萨尔却不得不考虑,如果圣墓教堂出了什么问题,留给他们的似乎也只剩下了圣殿教堂。
虽然在圣十字堡垒的周围还有这几座教堂,主祷教堂,洗者堂,还有鸡鸣堂……但这些都是圣徒们建造的——鲍德温会是亚拉萨路的国王,历任亚拉萨路王都是在圣墓教堂中被选中的,它是一份强有力的佐证,也最能令人信服,若是他被选中,却是在其他小堂,就不免一次又一次地遭到质疑——圣殿教堂终究是所罗门王为天主建造的地上住所,而他也是一位伟大的国王,鲍德温若是感望到了所罗门王,即便所罗门王并不是教会正式封授的圣人,也不会比阿马里克一世所感望到的圣乔治逊色多少。
他向达玛拉,事实上向她身后的杰拉德家族提出请求的时候,说实话没抱太大希望,他毕竟还是一个不明身份的外来人,没想到杰拉德家族的回应会那么干脆,不过一想到杰拉德家族创立的善堂骑士团与圣殿骑士团近年来始终冲突不断,而前者更是数次落在下风——他们做出如此举动来也不奇怪。
更有可能是因为他们看到了鲍德温对他的信任。
方才鲍德温和他说话的时候,塞萨尔几乎一时冲动,想要和盘托出,但正所谓疏不间亲,他做这样的准备简直就是在羞辱阿马里克一世与他的圣墓骑士团,但他只能相信他看到的——鲍德温是怎么染上麻风病的?他身边的仆从又是怎么蔑视和欺辱他的?迄今为止,他仍旧无法踏入任何一处圣地,是什么人在阻扰?
为了一个银币,平民们可以斗殴与谋杀,亚拉萨路呢?它是黄金的圣城,每一个虔诚的人来到这里,都要用尽所有的财产为它增添一缕光辉。为了这些……或许还有信仰,鲍德温的敌人无所不在,无时不刻,也无所不用其极。
站在后世人的角度,塞萨尔一眼就能看穿那些身披红袍的魔鬼的用意,无论是在亚拉萨路的宗主教还是在罗马的教皇,都不希望阿马里克一世有个无可指摘的继承人,鲍德温最好是死了,即便不死,他也必须被剥夺继承权,被驱逐出亚拉萨路。
即便现在的圣墓教堂已经由杰拉德家族的教士掌控,但谁也不能说,那几百个其他教派的教士中就没有一两个胆大妄为之人或是狂信徒,而他们将要施行的阴谋,又不是命令骑士们日夜巡视,或是横加拷掠就可以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