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风险投资与大国崛起的秘密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杨慎，《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

光阴似箭，流年如水，距离明朝文学家杨慎创作这首《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时间已经过去约500年了。某种意义上，时间是公平的，因为约500年前的杨慎在滇池之畔为吟诗颂词花费的一小时，不会比今天的游客在丽江游玩时度过的一小时更长或更短。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和500年前的诗人都沐浴在流逝速度一样亘古不变的时间里。

虽然时光之轮总是匀速地前行，但是人类文明的进程却是加速度运动。

以色列作家尤瓦尔·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在《人类简史》一书中曾说，迄今人类文明经历过三次“革命”：大约7万年前的“认知革命”、大约1万年前的农业革命和大约500年前的“科学革命”，每发生一次新“革命”所需要的时间越来越短，但影响却越来越深刻。“科学革命”发生的时间虽然迄今不过短短的约500年，但在这期间人类创造的财富却远超前两个时期的总和。在1500年，也就是杨慎生活的明朝时期，地球上的总人口不过5亿左右，全球生产总量估计不过区区的2500亿美元（按2012年的价格指数），但500多年后的今天，全球人口总数已突破75亿人，2020年全球的GDP总额超过了80万亿美元，今昔对照，变化之大，可谓“翻天覆地”。

即使单独观察最近这500多年的发展，我们仍可得出人类文明的进程是加速度运动的结论。“全球变化数据实验室”（Global Change Data Lab）曾分析过2000多年来世界GDP的数据，他们基于2011年“国际元”（International Dollar）价格指数，并在剔除通胀因素影响之后，制作出了“2000年来世界GDP趋势图”（见图I-1）。

从图I-1中我们可以看出，在过去2000年的时间里，人类的财富创造能力出现了三个“拐点”，即图I-1中以白色圆点标示出来的三个时间点，也就是世界经济开始启动升势的1500年、开始高速增长的1900年，以及GDP几乎火箭式扶摇直上的1950年。这张图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人类文明正处于一个加速发展的大周期！置身于飞速发展的时代，我们别无选择，不进则退，不上则下，这对个人来说如此，对国家来说亦然。

图I-1　2000年来世界GDP趋势图

资料来源：https://ourworldindata.org/grapher/world-gdp-over-the-last-two-millennia。

读完本书，你会发现，人类生产力爆发式增长的三个重要时间点，恰好与风险投资发展史上几个里程碑式的时间点大致重叠在了一起（1492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1900年前后大量富裕家族和企业开始进行风险投资的探索，1946年第一家现代意义上的风险投资机构成立（参阅本书附录“风险投资大事记”）。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过去500年以来，世界政治仿佛是一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舞台，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法国、德国、日本、俄罗斯和美国等国家先后由一个原本偏居一隅、几乎无足轻重的小国崛起为全球性大国。这些国家各自崛起的原因是什么？除了独有的历史因素之外，这些国家崛起的背后有没有一些共同的秘密？

看似杂乱无章的历史事件背后，其实是有规律可循的。纵观这些国家的发展历史，我们会发现政策法律（politics and legal）、经济金融（economics and finance）、社会文化（society and culture）和创新科技（innovation and technology）这四个因素是决定一个国家持续财富创造能力的核心因素。如果再加上军事外交（military and diplomacy）的配合，就能从根本上决定一个大国能否崛起为超级强权国家。我们姑且把这些决定一个国家国力的五因素称为“PESI+M”模型，人类具有超强的学习能力，一个国家在前四方面做好了，其他国家就会群起而效之；越来越多的国家在这四方面做好了，全球的财富产出总量就会加速增长。

狭义上的风险投资（venture investment）是另类投资（alternative investment）的一种，属于现代经济和金融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现代风险资本从诞生之初至今，一直都以创新模式和创新企业为主要投资对象。换言之，风险投资与上述“PESI”四因素中的至少两个因素（E和I）直接相关。所以，风险投资当然会影响国家经济的发展和全球财富创造能力。

更重要的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才诞生的“风险投资”一词，并不仅仅是指现代意义上的投资机构对初创企业提供资金的活动，从广义上来说，它应该指一切对创新和创业活动进行支持的机制，它是一个国家和社会是否具有挑战与质疑传统和权威的氛围，是否具有鼓励与支持企业家和创业精神的体系，以及是否具有接纳与包容新思想、新产品和新模式的能力的综合反映与衡量指标。

1492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探险并非一个偶然和孤立的事件，它其实是1500年前后西欧沿海诸国广泛出现敢于质疑与挑战传统的技术和思想观念，崇尚冒险和探索未知的世界，纷纷热衷于成立航海船队等创新型事业去追求超额利润的社会氛围的必然结果。大航海时代涌现出了许多冒险家，他们背后都站着许许多多的金主和国家级投资人（其中包括当时的葡萄牙国王和西班牙女王）。这些冒险和创新活动是一种国家级别的行为，催生出了很多创新的技术、契约和商业模式，正是这些活动大大提高了人类整体的生产力，使得1500年成为人类文明史上的一个“拐点”。

1900年和1950年能成为世界GDP快速增长的“拐点”，也不是仅仅因为出现了某个家族开始涉足风险投资（参阅第1章“摩根的创投实践”一节），或者因为出现了第一个现代风险投资机构（参阅第3章“‘风投之父’的试验”），而是因为美国在那两个时间点前后都涌现出大量的发明创造，创新的经济活动持续活跃，导致了生产效率大幅提升，经济突飞猛进。

所以，广义上的“风险投资”活跃和人类财富创造能力大幅提升在上述三个时间点（1500年、1900年和1950年）的重叠，并非巧合，而是强因果关系作用的结果。风险投资对具体涉及的企业家和初创公司至关重要，此外众多得到了活跃的风险资本加持的创新创业活动汇总在一起，整体上有效地推动了经济的发展，因此风险投资可以说是世界经济的加速器。

但是，世界经济总量上升，并不意味着每个国家都能“雨露均沾”，都能等比例地获得自己的一份，如果是这样，世界历史上大概就不会发生那么多血腥的战争和屠戮了。历史上，各国经济从来都不是均衡发展的，“风险投资”活动也不是在各个国家和各个时代都无差别地一样盛行和被鼓励的。但是，近500年来，凡是热衷于创新、善于学习、主动求变，而且广义上的风险投资活动活跃的国家，其国力无不蒸蒸日上，“跑步”进入了富裕和发达国家的行列。事实上，葡萄牙和西班牙就是1500年前后那波航海探险活动的最大受益者，先后崛起成为世界级强国，众多未开化地区则成了它们的殖民地；而1900年和1950年的风险投资和创新活动，最终把美国送上了超级大国的宝座。

由此可见，创新和风险投资是大国崛起背后的共同“秘密”。

反之，一个国家如果失去了投资风险事业的机制，一味畏惧风险，害怕变化，故步自封，不鼓励从零开始创造的企业家精神，就会失去创新能力；一个失去持续创新能力的国家，即使曾经辉煌过，也会从世界主流的竞争舞台上消失。比如，中国明朝时GDP绝对全球第一，与西欧大航海探险大致发生在同一时代的“郑和下西洋”虽然也促进了跨国文化交流，但与西欧以“发现和征服新世界”为目标的航海探险相比，“郑和下西洋”仍只是个宣扬天国德威与皇恩浩荡的暂时和孤立的事件，明朝大部分时期还实行海禁和闭关锁国的政策，社会思想因循守旧，非常保守，最终明朝与资本主义经济工业化大生产遗憾地擦肩而过。类似的例子，不仅在封建社会的中国发生过，在世界历史上也屡见不鲜。

幸运的是，新中国成立后，经过70多年的奋斗特别是改革开放后40多年的努力，中国已经发展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2020年GDP总额已经超过100万亿元，几乎是排名第3的日本的3倍；现在我国对世界经济增长的贡献率高达30%左右，是当之无愧的全球财富增长的发动机。

除经济总量之外，经济结构也是衡量一国实力的重要指标，中国是全世界唯一拥有联合国产业分类当中全部工业门类的国家，基础设施先进，制造业和供应链相当完善，很多行业已经达到了世界领先水平。我们虽然不应该骄傲自满，但也无须妄自菲薄，这些的确是了不起的成绩。

但同时，我们也应清醒地认识到，长期依靠投资来拉动经济增长的模式不可持续，我国总体的科技实力与发达国家特别是美国相比，还存在相当大的差距，在基础科研和底层技术方面，我们还存在许多“短板”，容易被别人“卡脖子”。举个例子，我国虽然是全球消费电子和汽车的第一大市场，但手机、电脑和服务器以及汽车所需的大部分核心电子元器件，我们都无法生产，都必须依赖进口。据统计，2019年，我国共花费3000多亿美元外汇用于进口各种集成电路芯片，远远超过了为购买第二大进口商品石油所花费的外汇。

如果基于市场经济的规律，各个国家都按各自的比较优势来组织生产，公平竞争和开展贸易，大家倒也无话可说。但是，让国人感到不公甚至气愤的是，我们即使出大价钱，也不一定能从市场上买到我们想要的高科技产品，美国对华为“断供”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美国政府不仅不让本国企业把产品卖给华为，甚至动用“长臂管辖”原则，不允许其他国家或地区的企业向华为供货。

如何才能优化我国的经济结构？如何才能解决我们发展道路上屡屡被别人“卡脖子”的问题？如何才能持续保持我国经济良好的发展态势？毫无疑问，我们只能继续改革开放，动员市场的力量，鼓励企业家精神，加大研发投入，鼓励各种风险资本投资于我国急需的技术和产品，支持自主创新。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创新和风投对一个国家尤其是当代中国这样一个大国的重要性，怎么强调都不为过。所以，我们有必要了解大国崛起的“秘密”，有必要研究和学习发达市场风险投资的发展历史，参考和借鉴其他市场的最佳实践，探索和完善一个与中国国情相适应的风险投资市场，从而确保我国有能力持续地创新，平衡地发展，最终和平崛起成为世界舞台上一个全面领先的强国。

如果《风险投资简史》这本小书能在加深大家对风险投资的理解，在提高大家对创新和企业家精神的认识方面发挥一些微小的作用，则善莫大焉。

龚咏泉

2021年5月12日于长沙

[1] Yuval Noah Harari，A Brief History of Mankind，225。

[2] 中国新闻网，《2019年中国对世界经济增长贡献率达30%左右》，2020-0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