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屋与工艺美术运动
大仓山的山顶有一座像鬼屋一样的奇妙建筑,名叫大仓精神文化研究所(见图4)。它有点类似于国会议事堂,不过在我在里山玩耍的那个年代,它是封闭着的。这处废弃建筑的柱廊上方是通灵塔式的屋顶,我从来没见过这种设计,当时只是觉得可怕。
进入大学之后,我才知道这是辰野金吾(1854—1919)的弟子长野宇平治(1867—1937)的作品。辰野金吾是我也曾执教过的东京大学建筑系的首位日本教授。明治政府最初讲授的是西欧风格的建筑,他们从英国请来了年轻的建筑师约西亚·康德尔(Josiah Conder, 1852—1920,见图5),聘请他为东京大学建筑系首任教授,这是1877年的事情。明治政府以为从英国请来的是少壮派精英建筑师,但这个康德尔的真面目其实是一个性格有点乖僻的年轻人。明治政府想把发源于古代希腊、罗马的正统西欧建筑(别名古典主义建筑)不走样地移植到日本,但这个叫康德尔的年轻人却对正统的古典主义建筑抱有疑问,正在探索其他设计的可能性。换言之,他并非明治政府想要的那种高才生。
图4 长野宇平治设计的大仓精神文化研究所(1955年左右拍摄)
图5 东京大学工学院建筑系楼前的康德尔雕像(本乡校区)
图6 威廉·莫里斯的“红屋”(英国贝克里斯黑斯)
康德尔的老师是一位名叫威廉·伯吉斯(William Burges,1827—1881)的建筑师,他是19世纪末兴起于英国的工艺美术运动的成员。伯吉斯的代表作是威尔士的卡迪夫城堡(1868—1881),其特征是拥有中世纪城堡那样的宽敞外观。工艺美术运动的成员们对19世纪席卷英国的产业革命,也就是用机器进行有组织的大量生产提出了不同意见,他们提倡恢复中世纪工匠的那种手工活。工艺美术运动的领袖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 1834—1896)用红砖搭建起了“红屋”(1859年,见图6),还复刻过中世纪的墙纸,销售过曲木家具。他们被称为中世纪主义者,反对以古希腊、罗马的神庙建筑为模板的正统古典主义建筑。在文艺复兴之后的欧洲,人们认为古典主义建筑才是正统,所谓建筑教育,就是讲授古典主义建筑。古典主义建筑首先强调的是严格的数字比例,这种建筑带有一种威严,看起来高高在上,而工艺美术运动批判的就是这种建筑。这一运动的成员心中的理想目标是不被规则和体系束缚的中世纪的工匠们。
师从伯吉斯的康德尔也憎恨产业革命,讨厌古典主义建筑,可以说是那个时代的嬉皮士。正因为他是嬉皮士,所以才接受了来自亚洲尽头的日本的邀请。正儿八经的高才生是不可能来日本的。
来到日本的康德尔一直在烦恼。明治政府希望他进行正统古典主义建筑的教育,岩崎家族、三井家族等明治时期的大富豪也希望来自英国的东京大学教授为他们设计正统的古典主义建筑。然而,康德尔本人是为了寻找有别于古典主义的道路才特地来到日本的。他相信亚洲有东西能够启发他超越古典主义建筑,所以才告别英国来到世界尽头的。
康德尔被迫分裂了。他按照财阀的愿望,设计了开东阁(1908年)、三井俱乐部(1913年,见图7)等古典主义的大宅邸。但是,这毕竟只是他为了生活而承接的工作,他的兴趣和志业另有所在。由他引入亚洲元素所设计的鹿鸣馆未获好评,很快就被拆毁了。之后他投入日本画大师河锅晓斋(1831—1889)门下,并获得了河锅晓英这一别名,创作了大量奇特的画作。
河锅晓斋在明治画坛原本就是一个异端。明治画坛的理论领袖是冈仓天心(1862—1913),明星画家则是横山大观(1868—1958)。天心告诉画家们,要像欧洲的大艺术家那样,摆出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他们想把欧洲的艺术家和社会的关系移植到日本来。而河锅晓斋的风格则是乘着酒兴以惊人的速度自得其乐地画些日常风俗,这被看作尚未摆脱江户趣味,是落后于时代的。
但康德尔觉得河锅的驳杂和不像个艺术家这点很有意思,所以才拜他为师。无论从哪个意义上讲,康德尔都是中世纪主义者,是反现代的。他去花街柳巷寻欢作乐,让新桥的艺伎给他生孩子,而他的正房太太前波久米则是花柳流的舞蹈家。
接替康德尔并成为东京大学建筑系第一位日本教授的辰野金吾出生于佐贺的一个贫穷家庭,从小就饱尝艰辛。他揣度明治政府的意向,按照正统的古典主义样式设计了日本银行总店(1896年)和东京站(1914年,见图8)。他准确地理解了明治政府需要什么,并竭尽全力去满足其需求。
图7 康德尔设计的纲町三井俱乐部(东京三田。1968年拍摄)
图8 辰野金吾设计的东京站(现在)
但是,辰野的弟子们却各有烦恼,摇摆不定。比如设计了大仓精神文化研究所的长野宇平治。他遵照古典主义建筑的规定设计了日本银行的多个支行(其中之一是日本银行小樽支行,现为日本银行原小樽支行金融资料馆,见图9),但总觉得不太满足。后来他遇到了身为异端的实业家大仓邦彦,长期受到压抑的情绪才一下子爆发出来。大仓邦彦想进行新精神文化的研究,于是设立了大仓精神文化研究所,而长野用前希腊式的风格设计了这栋建筑。大仓精神文化研究所的柱廊没有采用欧洲正统的希腊柱廊的形式,而是以再现克里特文明、迈锡尼文明的风格为目标。长野将他对古典主义的不满都发泄到了这座建筑上。在其他地方从没见过的奇怪柱子、幽灵的头巾一般的三角窗,这些东西对于在大仓山玩耍的孩子们来说,当然是可怕的。里山山顶上矗立着继承了康德尔的苦恼的可怕鬼屋,我们只是远远地望着它。不过长野倾注在这座前希腊式的奇特建筑中的感情,以及作为这种感情根源的康德尔的反现代和工艺美术运动,这些东西也许一直在我的内心深处回荡着。
图9 长野宇平治设计的日本银行原小樽支行(现为金融资料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