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的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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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全一章 太太的嫁妆

太太只叫太太,不叫夫人。夫人住在富人街上数一数二的洋楼里,太太住在十几条街远的外租院子。太太一辈子没进过洋楼正门。

太太不知道从哪来,有心人记得某年冬天夜里打街口拐来一顶二人抬的轿子,旁边有个不大的丫鬟一路小跑,肩膀上吊着一个瘦瘦的粗布包袱,口中哈出的白气挡住了她的脸,又被她的脸穿破。轿子晃晃悠悠在那扇破门前停下,里头坐着的姑娘挺着大肚子掀开门帘,她也是一身粗布衣裳,若不是手中端端正正擎着一只两掌长的金奁,面色凛然,只怕外人要谣传成这是桩大丫鬟欺负小丫鬟的琐事。

旧院子院子冷冷清清,就太太和丫鬟秀儿两个人,住得宽敞,用不着担心人挤人,脚尖尖蹭破脚后跟。旧院子也不常来外人,就洋楼里的管家来过两次,一次是送月钱,另一次是端了一小碗乌鸡汤——洋楼里的厨子做多了,管家在一边候着,等太太吃完要带碗回去。太太捧着碗喜得不得了,派秀儿去打赏管家,秀儿搓搓装钱的袋子,压低声音伏在太太耳朵边说:“这钱都是管家送来的,又给管家送去,难免教人看低。”太太寻思有理,只叫管家在外间坐下喝杯热茶,自己起身进屋里拿点东西。秀儿知道她是要去开金奁——太太唯一的嫁妆,那是太太的宝贝。太太轻易不许秀儿靠近她房里黑沉沉的檀木立柜,可秀儿仔细偷瞄过,太太把那方金奁用小金锁锁住放在稍大的木箱子里,又给木箱子落锁,再把木箱子也一同搬进檀木立柜,最后在柜门上挂一把擦花的铜锁,秀儿疑是里头装了好宝贝,只想着穷太太多少有几件好东西。

太太攒着一根通体翠绿挂了三串白玉珠子的簪子走到总管跟前,她先是摆出打赏下人的姿态,用手指捏着大头,眼睛看着旁处,装作大大方方的样子,可东西伸到总管鼻子底下,也不见总管谢恩。

“太太喝完了罢?”那碗里干干净净,不留一点渣滓。

“这是谢管家的礼。”

“太太说的什么话,喝完了,那我也就走了。”

“欸——这簪子——”

“太太不知道,这碗是羊脂玉做的稀罕物,夫人喜欢的一套玩意儿,都是从香港拍卖会上花这个价买下来的。”管家比出三根手指,太太估摸着轻声报了一个数,管家摇头,“再加三个零。”

太太变了脸色,又听管家说:“这碗要是有损,夫人准不高兴,我得两只手好好捧着,免得跌破了。”

“那簪子总还能拿着罢?”

“早前说过,得用两手捧着碗,实在没多余的手拎簪子,多谢太太好意。”说完管家捧着碗出门去,太太本还无事,转眼就哭起来。那只碗管家要捧,她的簪子却是拎都没地拎。她又后悔只拿这成色的簪子出来丢人现眼,要是换那根实打实的祖传金步摇,说不定管家还能高看她几分。秀儿在一旁劝她宽心,大富人家的管家什么没见过,只要心意到就好,心里却取笑这太太实在没眼见力。

后来来送月钱的都是别人了,太太问过几次管家何在,却被反问,太太和管家有什么关系?太太立时噤声。太太的肚皮日渐看涨,喝下去的汤汤水水都留在肚里,丝毫不见孕吐。秀儿夸她好福气,太太道:“那可不是,我娘生我三姐妹的时候胎胎都顺利,下地干活打水浆衣,她样样做得来。”言罢,太太惊觉失言,此后绝不再提娘家事。

那天下午太太生了个女儿,秀儿跑去洋楼报信,晚上大夫人的贴身大丫鬟就过来看孩子,大夫人是老爷的娘亲,洋楼里真正管事的主人。大丫鬟先是祝福太太母子平安,跟着把裹在孩子身上的蓝布扯开,仔细瞧孩子该长的地方是否长了,罢了又重新裹好孩子,拿出银钱给秀儿,叮嘱她多做些补身体的汤给太太喝,说完就要走。

“等等,等等”太太要大丫鬟留步,“多谢大夫人关心,我这里有枝金步摇,还望姑娘别嫌弃。”

“太太客气了,你刚生完孩子,还是好好躺着歇息罢。”大丫鬟拿过这枝金步摇,稍微打量两眼就收进袖口的暗袋。

“老爷,老爷何时有空过来看看他的孩子?”

大丫鬟有些为难,又听到太太哀求,“老爷和大夫人本想要个男孩进宗祠的,女孩——女孩也就算了。”

“算了?什么是算了?”

“太太赏我一枝金步摇,我不好瞒太太,若是太太生个儿子,洋楼里今晚就能给少爷开间新房,可太太生了个女儿,只好委屈太太住在这里坐月子。”

“这什么意思?他当初不是这么说的,只要我在这里生下孩子,他就会接我去大房子住!我要见老爷!我要见老爷!”太太脸色本是生产过后的苍白,这时却涨成猪肝色,她要秀儿把孩子抱过来,口里嚷嚷“见老爷,见老爷”。孩子嗷嗷大哭,秀儿不敢给她,只好向大丫鬟求救,大丫鬟只怪自己一时贪心又多嘴,急急往外间走。

“我的金步摇,你还我金步摇!”大丫鬟又回过头了,从袖口掏出那枝金步摇,狠狠往青砖地面上一砸,“太太好自为之,你这么闹,只怕这间破屋子都没得住!”

太太忍着下体剧痛爬到门前,摸到金步摇的豁口,哭得比孩子更厉害,秀儿劝不住,怕吓着孩子,只好带着孩子去自己的那间屋子细细安抚。

太太终于意识到自己是被骗了,还在坐月子的她抱着孩子去洋楼门口找老爷,正巧碰上管家出门办事,她疯疯癫癫攒着那枝金步摇要塞进管家怀里,管家叫小厮拖住她,“太太还是回去,这里不是太太能来的地方。”

“这是他的孩子,他亲生的孩子!”

“太太辛苦,可惜这孩子不是个少爷。”

“你让我见老爷一面,自从我住进那院子,我还没见过他一回。”

“太太来得不凑巧,老爷前几天就陪着夫人上庙里去拜菩萨了。”

“那几时能回来?”

管家不语,太太又要去拉扯他,一个小厮力气大了些把太太推翻在地,太太没准备,不小心让金步摇的尖尖头划破了孩子的脸,孩子哭得凄苦惨厉,太太慌忙拿小方布去擦那道伤口,擦干净一点,又渗出来一线,总是止不住血。

管家最后下了逐客令,“太太现在还是靠这家里养着的,你本就是被卖给了老爷,老爷要你生、要你死也不过是一句话,若是识趣,就老实呆着院子里,别出来碍老爷夫人的眼。”

“这孩子——这可是他的亲骨肉啊!”太太躬着身子坐在地上哭,眼泪滴在孩子的伤口,打乱了血流原本的方向。

太太踉跄着朝家走去,秀儿急得团团转,她是被买来伺候穷太太的丫鬟,两人本就全赖着那边的施舍过活,万一这太太犯了他们的忌讳,自己这丫鬟能好到哪里去?看到太太拖着脚步出现在门口,秀儿一喜:

“太太,你可算回来了!你还在坐月子,怎么随随便便往外跑?!”又看到孩子的伤口,吓得声音都尖了,“这!”太太把孩子交到她手上,要她抹点膏药。

太太有些累,她伏在椅子扶手上轻声哼哼幼时同娘亲学过的小调,她本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偶然一次有过路客住在她家数月,那夜客人喝醉,迷晕了眼,甜言蜜语哄着少女入了她的闺房,时间久了,竟被家人发现自己怀胎三月,女儿已是赔钱货,家人遂逼着过路客买了她,刀枪棍棒齐上阵,家中缺男丁的过路客也就认了,又在别处采买了个丫鬟,租一顶二人抬的轿子,把她送到了这间破旧院子。太太到底是从娘亲身上掉下来的肉,怕自家女儿被人太过看轻,她亲娘拿了些许自己当年的嫁妆,用缠金线的妆奁收好,交给了太太。

一切的故事都顺理成章了,唯一的意外是生下来的那个孩子,她是一个女孩子。太太恨自己肚皮不争气,手紧握成拳狠狠捶着那块皱巴巴的软肉,力气使大了疼得自己倒在地上打滚。滚一回,见到自家亲爹挥舞棍棒骂她不守妇道,要她永远不许回家;滚两回,见到某年夜里自己睡得迷糊,秀儿蹑手蹑脚偷了自己信手放在枕头边的金步摇;滚三回,见到自己不过一臂长的女儿丢儿长成了豆蔻年纪,她额角有道浅浅的细长疤印,笑起来时疤印像是在舞龙。

“娘,起来吃饭了。”太太躺在竹椅上,自从丫鬟秀儿偷跑后,太太便自己养孩子,所幸丢儿还算懂事,家里的活计都慢慢上手,给太太省了不少心。丢儿十几年都没见过她的父亲,明明两处家不远,可就像隔了天涯海角,两人从来没碰过面。太太又想,自己见过自己的丈夫吗?她倒是偷偷瞧过,却不敢上前相认,她带着个半大的孩子,若是没有洋楼的资助,断然活不下去。可太太多少听说过他的故事,前几年他染上了烟瘾,每日都混迹在烟馆,花钱如流水,大夫人气急了便断了他的钱财,不许管家支一分一毫给他,非叫他醒悟不可。

太太又躺了一会儿,正待起身,却听见丢儿在前院尖叫,她赶忙跑去,却发现那个多年未见的故人——老爷!

“你瞧瞧这样貌,标致得很,送去窑子里保管是头牌。”

“和你倒是七分相似。”丢儿被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钳住手臂,旁边两个男人,一个俯首做低,另一个摇着一把扇子,笑得奸诈。

“那欠的那些烟钱——”

“抵一半罢!”

老爷咬定自己吃亏,要把价钱抬一番。太太全听见了这话,她血气上涌冲到丢儿身前,用牙咬用脚踢,想把丢儿抢下来,那两打手不留神,倒还真被她得手了。太太把丢儿紧紧护在身后,誓要争个你死我活的模样。

“大老爷,这怎么回事?不是说这是你女儿,哪来的疯婆子?要是这女人不跟我们走,你那钱可就一分都抵不了了。”

老爷不待回答,走上去踹了太太一脚,躲在太太身后的丢儿又被打手捉住。太太死命攀着老爷的裤腿,不许他走。她大声哀嚎:“那是你的女儿,你的亲女儿!”

“我自然知道这是我的女儿,她的命就归我。”

“你要她去做什么!你怎么能这么做!”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老爷复又踹了太太肚皮一脚,太太吃痛,她嘴巴里反反复复念叨那一句“亲女儿呀,你的亲女儿呀!”

“女子的三从四德你怕是忘了,我要她生就生,要她死就死,你也是我买来的玩意,就凭我家养了你们这么多年,我如何处置你们都不过分!”

院子里的动静惹得不少闲人聚在门口,老爷失了脸面,更是费力踹太太一脚,哪晓得太太力气这般大,她还是不松手。这么一闹,老爷原本算计的价钱自然提不上去了,不被刻意压价都是万幸,他拜托烟馆的老板先行一步,又半蹲下身子,双手成环缩紧掐住太太脖子,逼得太太吸不进气,一时手上卸了力气,耳边只听到丢儿哭喊着:“娘救我!娘救我!”

“呸,晦气!”老爷啐一口,口沫溅在太太穿着的粗布衣裳上。太太趴伏在地上一抽一抽地哭,哭自己的无爹娘撑腰,哭自己所遇非人,哭自己无人送终,嘴里咒骂天咒骂地,看热闹的人也渐渐走了,太太打嗝声不断,她又在笑,远远听来,实属渗人。

太太想起自己初来这座院子时擎着的那份嫁妆,她跌跌撞撞跑进内屋,一层层掀开柜子,搬出那个金奁,像抱着孩子一样护在胸口,“丢儿乖,丢儿乖”,不时又变了语调,将金奁举在头顶,“爹,别打我!别打我!”俄而又神志清明,想起前尘因果,“老爷,你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她痴痴傻傻在屋里晃着,跳着,唱着,不小心撞倒神台上的蜡烛,蜡烛油缓缓流动,浸上了素布桌面,火星子顺着蜡烛油的痕迹一路烧开,转眼这火势蔓延到整间屋子,“烧啦!都烧光光啦!哈哈哈——烧啦!”她在这间屋子里快活地笑着。

太太使尽最后的力气把金奁砸开,里面那根仅剩的翠玉簪子早已碎成了几节,她直楞楞地竖起左右手的食指,“一根金步摇,一根玉簪子,没啦,都没啦!”她又想到什么似的,双手毕恭毕敬捧着残破的玉簪子朝神像磕头,低声啜泣,“给您,都给您,您把女儿还给我,还给我!”

滚滚浓烟偷溜出缝隙,飘到旧院子的上空,路过的人看见以为是厨房做饭,彳亍片刻又走过旧院子的门口。太太请求的声音被融进烟雾里,屋里终于没了活人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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