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木棉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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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劫后城市的送别

天亮了,彤州城一片寂静和血腥,往日繁华的街市无比冷清,连小孩子都不敢伸头出门口张望。

虹妈抹着眼泪出门,街上静悄悄的,只偶而走过一两个人,都是街坊邻居。虹妈逢人便说她家夫人得了急病,请不来大夫,今早没了,可怜她这么好的夫人,这么早就走了。她得找道公给她夫人作法事,路人听说便给她指路,说有道公住在西街某某号门牌,她连声道谢,去请了道公来,看吉时让林婉仪入了殓。

婉仪一去,韩仁川一下子苍老了很多,他坐在灵前一言不发,秦伯劝了三四次他才稍微吃了一碗粥,依依是他和婉仪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自昨天她和潘月罗出城就一直没有消息,女儿生死未卜,他心系着依依的安危,要不然他恨不得就跟了婉仪去。

朝卫一身重孝,仪锦织布厂放大假,工人们都来参加丧仪。韩仁川是一代乡绅,韩家女主人去逝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彤州城,婉仪心绞痛碰上城里打仗找不到医生,救治不及身亡,让人很是惋惜,人们纷纷来吊丧。道公办丧的锣鼓呼响彻全城,奏起的哀乐让彤州城变得肃静,像在给昨天阵亡的烈士们送行。

刘叶带着一群弟兄和码头帮及城里的市民一起悄悄把阵亡的红八军战士遗体运到城外安葬,魏大雄也带着保安团的队员安葬国民党阵亡军士,这时候谁也顾不上谁了。

李吉贴上八字胡,特意画上的粗浓眉把他整个人的面貌都变了样,再穿上大风衣,戴上大礼帽,谁也认不出他。一大早他就拿着一大袋水果到医院,找上302号病房,守在门口的两名卫兵困得蹲在门口打嗑睡,李吉悄悄进了病房,病床上的神枪建带着呼吸器睡得正香,李吉关掉呼吸器,拨掉打着点滴的吊针,迅速退到门边看着神枪建。突然失去救护器械的神枪建猛地睁开眼睛,急速粗重地喘着粗气,眼神狂乱地去寻找拨去他救护器械的人,可他动不了身,只看得到天花板和空空的床前,他想喊却只发出暗哑的“啊啊”声,很快他就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生前所有的荣光和他所伤害过的人电影般在脑中回放,林婉仪和他对射时是他一生中最精彩的一笔,这个富贵珍贵聪明又藏得很深的女人,枪法真准,果然要做地下党确实有两下子,他知道他没有射死她,她也没有射死他,子弹在互相撞击时射入对方体中都稍稍偏离了致命点,让他们与死神擦肩而过,但却惊动了他的人也让她暴露,他知道她肯定死了,她逃过他的子弹却逃不过鬼刀七的刀,就算刀不致命刀上的毒也致命。嘿嘿,她的同志来替她报仇,到底是谁?没关系,林婉仪死了,他也死得值了,要不这个女人活着,他们保安团和党国不知要遭受多少损失,对不起啊,魏团长,我先走了,谢谢你们照顾我这么多天,不用为我报仇,人总有一死,我死得值了,再见,我去见鬼刀七了。

他收回眼神,安祥地眯起眼哈哈笑起来,当然笑声很小,连李吉都没有听见。一口血沫涌上他的喉头,他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不动了,一抹微笑却挂在他嘴角。

李吉看着他,见他停止挣扎,小心迅速地打开门,门口那两个卫兵还在打盹,他侧身闪出门无声地把门关上,又无声地飞下楼梯。一阵冷风吹进走廊,那两个卫兵突然间吓了一跳,脑袋磕着墙壁立即醒了,他们揉揉眼站起来,挺了挺身继续他们的守卫。

李吉飞奔到医院门口,志恒和家威在门口等着他,见他出来都关切地看着他,他向他们做了个胜利的手势,志恒和家威脸上露出会意的微笑,李吉向他们一挥手,三人迅速消失在医院门口。

他们刚走,魏大雄的车就远远驶来了,他想今天阿建应该能跟他说话了,是谁杀害他们?这个人枪法这么准藏得这么深,若不挖出来,对他们是极大的威胁,他连觉都睡不安稳。车飞驶入医院,魏大雄和他的一伙手下从车上下来,快步走向病房。

302病房,魏大雄满心希望走向病床,可他惊讶地发现神枪建的呼吸器被拨掉了,点滴扯掉了,药水滴了一地,神枪建面含微笑已逝去了。魏大雄疯了一般摇着神枪建:“阿建,你给我醒来,跟我说话!是谁干的,是谁?”

门口的守卫跑进来,惊慌地看着这一切,魏大雄一把抓住他们的衣领,喝问:“你们两个是怎么守门的?”

那两个守卫战兢兢地低声说:“我们,我们只是小小眯了一会。”

魏大雄对他们咆哮:“眯了一会!阿建被人害死了,你们就眯了一会,是地下党,给我去查地下党。”

两个守卫惊慌地站着,唯唯喏喏,他们知道是地下党,可到哪儿去查?他们只能乖乖站着挨批。所有的线索都断了,魏大雄沮丧地站着,突然他又看到神枪建面带微笑的遗容,心里闪过一抹兴奋,这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阿建和阿七的对手也死了,这么一个强劲的对手,他们死也值了。他退开一步,脱下帽子对着神枪建深深鞠了一躬,对阿民和阿山说:“厚葬阿建和阿七。”

青龙溪边那座高大的宅邸的大门打开,三个年青的身影迅速跑进门,大门就又关上了,在院里踱步的易诚转过身来面对他们。李吉到他跟前小声说:“大哥,他上路了。”

易诚点点头,对他们说:“嗯,好,进去上柱香,送送他们。”

李吉、志恒、家威进大厅里,恭恭敬敬地点了柱香,插上,双手合十鞠了一躬,后退几步再鞠一躬,才小步走出大厅。

李吉扯去八字胡,洗了脸,易诚就对他们说:“备上礼物,去韩府,送送咱们的同志。”

管家赵叔让阿亮和家威把礼物提上车,打开车门让易诚上车,李吉带着众伙伴一起上了后面的车,车辆次第驶出大门。

素云在听到女儿明霞说林婉仪去逝时,根本不相信,以为明霞在说笑呢,说笑也不能咒人死啊,但明霞却认真地说是真的,城里有头脸的人都吊唁去了。素云这回慌了,打开衣柜找素色的衣裳,却双手扶着衣柜蹲下来痛哭,她最好的闺密,这么年青这么漂亮,说没就没了,她以后找谁逛街找谁撤泼去?

一身素衣的素云一脸泪痕来到韩家,见门上挂着白帏,厅里停着棺椁,韩仁川一脸憔悴地坐在堂前时,知道婉仪真的去了,她扑到灵前痛哭起来。

这时秦伯进来说,青龙帮的人来了。韩仁川连忙起身去迎接,虹妈过来劝慰素云,素云到兰媚旁边坐下,不住地抹眼泪。朝卫和兆林站在灵前迎候青龙帮,易诚带着青龙帮人的给婉仪上香,鞠躬后,韩仁川把他请到偏厅就坐,易诚劝他节哀,他点头致谢。易诚过来拍了拍陆兆林和韩朝卫、纪常兴的肩头,安慰他们几句,便走了。

晓月昨晚太累了,又怀着身孕,虹妈便让她在楼上歇着,兆林上楼看了她几回,劝她莫太伤心,可他比她还伤心。他到灵堂前和朝卫、常兴一起守灵,这时刘叶从外面跑进来,到他身边耳语了几句,兆林顿时眉头皱紧了,站起来到朝卫和常兴身边,对他们说:“大哥二哥,我出去一下。”

朝卫和常兴对他说:“小心点,早去早回。”

兆林点点头,和刘叶快步走出去。

关帝码头,泊着许多的船只,其中一大部分是码头帮的。张劲捧着一碗米粥站在岸边,慢悠悠地喝着,姚瀚蹲在船头,愁眉苦脸地拿着一盅热开水,吸噜噜地喝着。

陆兆林和刘叶、阿木跑下码头,姚瀚眼尖看到他们,一步跳下船头,还是愁眉苦脸。张劲对他说:“陆队长,你吃过早饭了吗?跟我们吃吧。”见他一身重孝愣了。

兆林对他说:“我吃过了,你吃吧,吃快点,有事谈。”

张劲一口把粥喝光,弯腰在河里涮了两下碗,舀起半碗水漱口,一步跨上船把碗放了又跳下船来。

陆兆林对他们说:“上船,找地方喝酒。”

张劲先上了一条船,用长槁撑稳船等他们上,姚瀚、兆林、刘叶和阿木一起上了船,张劲和刘叶把船划到河中,便让船只在原地转悠。

兆林问姚瀚:“怎么偏没救他上来?”

姚瀚搓着手,还有些后怕:“太多军人了,那子弹打过去密麻麻象蜜蜂一样,我们在正规军面前比鸡蛋还脆弱,根本近不了边啊,我们远远看着他扛着红旗,中枪了倒下,又扛着红旗站起来,倒下站起来,倒下站起来,所有的子弹都往他那儿打,部队过河了,我们想等军人都走了再去救他,可等我们去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我们问这一路近河的船家,说他被抓走了,陈绅哥在这个情况下被抓走,是出不来的了。”姚瀚把头埋在肩弯里呜咽起来。

兆林跌坐在甲板上,头埋在膝盖上哭泣,姚瀚这才发现他一身重孝,姚瀚惊问:“陆队长,你,你这是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兆林抬起头擦了一把眼泪,说:“什么队长,叫我名字,你家和我家隔多少条街,就一个巷子。”

姚瀚连忙说:“是是,这不是你身上的黄皮子唬人嘛,嘿,你这一身黄皮子一上身,谁惹得起。”

兆林说:“我岳母去逝了。”

“啊,不可能!”姚瀚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兆林一身重孝让他不得不相信,便难过地说,“我们码头帮全部去为她守灵,送她上路。”

“你可见着依依?”

“见着,远远看她过的河,她中了一枪,跟着红八军过河了,她鬼机灵着,这个时候派上用场了,臭丫头死不了。”对依依,姚瀚是又气又恨又欢喜。

“有她罪受的。”兆林说,“母亲后天出殡,我们要让红八军伤员穿上便服后,混在出殡队伍中,把他们送出城,他们在城里多呆一刻就多一分危险,现在已经全城禁严了,得赶紧把他们送出去。”

“最好今晚能送出去几个,那后天我们送出的人就少一些,不容易引起怀疑,特别是重伤员送出去后得有隐蔽地方安置疗伤,不然他们出去也是性命甚忧啊。”

“今晚我和大哥二哥会送重伤员出城,嗨,你可有货运出城?”

“有,两船稻种。”

“太好了,中午你先送两船出去,我半夜行动,你留两条船在城外河域接应。”

刘叶撒了两网鱼,但这时候的鱼怎么还忍心吃,打上来又全都放了,船在河中溜了一圈,兆林和姚瀚已经把事情商定好了。船靠岸时,姚瀚叫了码头帮所有的弟兄到韩家来帮忙治丧。

午饭过后,码头帮的人都走了,姚瀚说回去紧着睡两个小时,还有两船货要送,为了让船走得轻快些,两船的货分做四船来运,货送到白雪他们就回来。

送走码头帮,朝卫、常兴和兆林也一起上楼去休息,这两天对他们来说像走是过了长长的大半生,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急促,让他们没有时间来思考,战争和生离死别在他们面前活生生上演,他们被事件推着走,在悬崖边沿选择道路,他们还没来得及把事情做好把人救走,很多年青的生命就已经逝去了,在枪口和尖刀下抢夺生命,是没有时间去悲伤和痛苦的,他们得抓紧时间休息,在子夜时分把受伤的红八军送出城。

常兴从兆林那儿知道依依已经和潘月罗一起跟着红八军过了河,但依依中了一枪,她们会不会掉队?她们现在在哪里?他的心为她牵挂着,但是困意袭上来,眼皮滞重,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待他们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们到厨房吃了饭,到灵前坐了一坐,就换上衣服,西装革履地出了门。兆林则在关帝码头上船,飞快地将船驶往白沙街方向。

沿着龙江街,朝卫和常兴骑着自行车一路飞奔,他们是有名的公子哥,这会子在路上谁也不会想到他们此去的目的是救助红八军出城的。经过文昌阁的时候,他们遇到一队巡城的卫兵,便放慢了车速,边骑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卫兵们只瞄了他们一眼,便走过去了。车溜下铁桥头,他们顺着下坡地惯性加快了车速,很快便到了白沙街。他们拐进通往码头的巷子,刘叶和阿新叨着烟在巷子里慢悠悠地走着,看见朝卫和常兴吹了一声口哨,朝卫和常兴连忙向他们驶去,在他们面前下了车,刘叶和阿新吐掉嘴里的烟接过自行车,骑着往码头驶了一圈又回来。码头边五条船在装米,刘叶学了一声狗叫,阿新学了一声猫叫,告诉常兴和朝卫现在这儿没有卫兵过来,都是自己人。

朝卫和常兴到仓库见十位红八军战士,荧荧灯光下,战士们已包扎好伤口,重伤的半躺在木板上靠着被子,但大家的精神都很好。不得不说张劲把伤员们照顾得都很好,医、药、吃、穿、用都齐了,这会他在船上扛米袋呢。

朝卫和常兴与战士们商量,是一齐今晚全部随船出城呢?还是分两批人,一批今晚就上船,另一批明早跟着婉仪的送葬队出城。红八军中叫赵诚的队长说:“如果船载得动,最好今晚一起出城,趁着夜色掩护不易发现,若等到明天,巡城查城更严了,就是跟着送葬队也很难出去,因为我们都负了伤,一查到带伤的很难说得过去呀。”

朝卫说:“好,我们有五条船呢,载得了,那今晚就全都走吧。”

外面又传来了一声猫叫,常兴说:“现在外面从这里到河边都是我们的人,我们走吧。”

赵诚听说,站起来到门口往边外看了看,向大家招手,常兴背起一位负伤较重的红八军战士,朝卫也蹲下把半躺在床上的伤员背起,大家背的背、扶的扶、抬的抬,迅速往码头走去。

刘叶和阿新骑着单车在巷子里来回兜圈子,一起看着朝卫和常兴及红八军战士上船后,才下了单车,把单车放在仓库前,立即打扫仓库,把仓库里里外外都清理干净,又煮上一锅粥,把哪怕只留有一丝痕迹的布条、木片、棍子等等,全扔进火堂里烧了。很快粥也熟了,他们一人盛了一碗撤上盐,站在仓库门前吸溜着吃,还故意吧唧得很大声,守仓库的林爷消失了两天,这会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用拐掍“咔咔”地触着地,对刘叶和阿新斥道:“兔崽子们,胆儿肥了,煮了夜粥也敢不叫你林爷,这仓库可是常兴给我的地。”

刘叶和阿新连忙说:“唉呀,林爷,刚刚找您不见呢,锅里还有呢,这是夏粮煮的粥,米浆浓香、稠,这就给您盛来。”

刘叶忙把自己的粥碗放在仓库里的一张小八仙桌上,小跑着去盛了一碗端来,递给林爷,他和阿新在小八仙桌前坐了,继续吃。

林爷喝了一口,说:“嗯,鲜,这粥桨浓、香,趁热着吃暧冐祛寒,崽儿们不错,会煮粥。”

阿新吃完了一碗,又去盛,边吃着走回小八仙桌边说:“今晚的粥真甜。”

林爷哼哼了两声,说:“你们啊,今晚是全彤州城最靓的崽。”

刘叶吃吃笑起来,却不自觉地流下两行泪,他一把擦了,把脸伸到林爷面前,自恋似的说:“爷,我帅吧,找媳妇也能找着靓的。”

“当然,当然。”林爷说。

阿新也凑到他跟前,说:“我也行吧,爷,我也很俊。”

林爷拍着他们的脸,含泪笑着点头:“俊,都俊,你们都能找着靓媳妇。”

朝卫和常兴与红八军战士分别上了五条船,撑船离岸,很快又在河上散开顺流而下,汇入夜行的商船里,驶得飞快,不一会就把那些商船抛在了后面。

兆林跟着谢帆学了一身行船本领,今晚由谢爷亲自撑舵,姚瀚今晚可真长见识了,这才叫行船如飞啊。

朝卫这两天痛苦疲累,仅仅两天就把他一生漫长的历程都经历了,行船颠簸竟在船舱里坐着靠在船篷上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船猛地颠簸了一下,朝卫睁开眼睛,船舱里黑乎乎地,张劲从船篷外伸头进来说:“到白雪屯了,红八军战士可以上岸在屯子里养好伤再走,这座屯子三面环水一面靠山,村民强悍,连土匪都不敢进,这白雪屯是谢爷的老家,村民虽强悍却可靠,谢爷会一直呆在屯子里等你们伤养好了再送你们走。”

红八军和谢爷、兆林、朝卫、常兴都上岸了,还留了两条船,兆林、朝卫、常兴也要在白雪屯住一晚,明天再撑船去迎姚瀚,姚瀚和张劲等人向他们挥手作别,这回他们可以放心行船了,不用再提着心怕国军的巡艇来查检了。刚才上船就在船舱里睡的伙计们上船头把姚瀚和张劲换下,由他们撑船,姚瀚和张劲到船舱里睡了,船不紧不慢地沿着宽阔的河面行驶。

岸上,谢爷和兆林扛着被子在前面引路,红八军走在中间,朝卫和常兴一人扛着一袋米走后面。村里静悄悄的,谢爷的家在屯中间靠左面旁边的一个小院落,独门独户,泥墙砖瓦,两进四五间房子,兆林自拜谢爷为师后,久不久就会跟谢爷来住一天,谢爷的孩子嫌白雪屯闭塞,早就搬到响水去住了,谢爷却喜欢这里的山水,更不舍得他的几亩肥田,所以常常回来住上几天,每一间屋子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红八军在这里养伤不惊动屯里的人。朝卫和常兴走到谢爷家累得够呛,放下米袋就不想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