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潼二胡艺术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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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对话王国潼:不能迷失二胡艺术的发展方向(2018年)

王莎撰文、整理

距离著名二胡演奏家、教育家王国潼先生于2010年在母校中央音乐学院校庆之际举办“从艺六十周年、从教五十周年音乐会暨研讨会”,已经八年过去了。过去的八年中,王国潼依然秉持“只争朝夕”与“自强不息”的人生格言,琴耕不辍,并以八十高龄在全国举行“岁月回响”巡回音乐会。值此契机,记者采访了王国潼先生,请他与我们分享他对于发展中国二胡艺术事业的相关思考。

记者:您2004年从香港演艺学院退休以后,持续投入二胡艺术的推广工作中,近几年您侧重关注二胡艺术的哪些方面,请谈谈您的考虑。

王国潼:刘天华先生当年“改进国乐”“要让国乐与世界音乐并驾齐驱”的文化理念,是在军阀混战、“崇洋复古”思想盛行的复杂时局下提出的。为此他付出超人的、艰苦卓绝的努力,不仅创作了不朽的二胡十大名曲、三首琵琶曲,还有合奏曲,组织国乐改进社、办音乐杂志……从事大量音乐活动。我在附中跟随陈振铎先生学琴时期,受刘天华精神的强烈影响,树立了发展二胡艺术的强烈事业心。这几十年来我主要围绕二胡艺术的“传承与传播”两方面开展工作。

在受了百年殖民统治的香港,人们潜移默化地认为西乐高于民乐一等。在这种环境下,我首先希望能做到让香港人建立国乐与西乐平起平坐、“并驾齐驱”的观念。我2004年从香港演艺学院退休以后,一直还在学院兼课讲授“教学法”课程,并在香港二胡艺术中心从事推广普及工作,其中二胡大师班已经连续举办五年,每年固定六场。2008年起在全国各地演出、演讲,2015年与浙江音乐学院签订了三年特聘教授的合同。这几年香港、杭州两地往返十分繁忙,今后有机会,我想多做一些讲座、大师班和音乐会,未来十年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做一些传承和传播二胡艺术的工作。

记者:2010年,在您从艺六十周年、从教五十周年之时,您对自己创作、改编的作品做过一次统计,当时数据是一百九十二首,这几年您陆续又创作了《天问》《观音颂》《岁月回响主题曲》等一批作品,加起来有二百余首了。您的创作把握哪些原则?选择“改编”作品的标准是什么?您认为当代民乐创作该往何处去?

王国潼:这些作品大部分是为了教学所改编,作为教材出版。从舞台演出的角度来看,篇幅、感染力、表现力方面还有所欠缺。我为什么改编呢?我选择的都是具有深厚群众基础的作品。比如我到香港工作以后,改编了大量怀旧金曲。此前,我很少关注流行音乐,在香港接触多了感觉到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音乐旋律非常动人,例如《花非花》《踏雪寻梅》《何日君再来》《教我如何不想她》《情人的眼泪》等,这些作品都深入人心。我不仅下功夫改编,改编之后还在音乐会演出,用于教学,灌录唱片。广东民间传统音乐具有强大的包容性与开放性,我也进行了大量改编。比如广受欢迎的粤剧《帝女花》,其主题曲《妆台秋思》出自琵琶《塞上曲》的一个小段。我将它改编成一首十分钟的二胡曲《妆台秋思随想》之后,又和作曲家周成龙合作,扩写成大型二胡协奏曲《帝女花幻想曲》,并在今年1月6日“岁月回响”音乐会上演出,取得了很好的反响。

几十年来我的创作理念始终坚持“旋律性、可听性、风格性”。旋律是作品生命的核心。中国人喜欢旋律性强的音乐,离开旋律追求技巧、音响等其他色彩,是不切实际的。所以我坚持旋律性第一,有了旋律性才有可听性。另外,中国是一个幅员辽阔的多民族国家,艺术作品要体现鲜明的民族性、地域性风格。

其实我们创作、改编音乐就像厨子做饭,客人喜欢广东菜就做广东菜,喜欢四川菜就做四川菜,要根据听众的口味来做音乐。音乐最终要服务于人民,这是我几十年来始终坚定的理念。艺术创作应该是百花齐放的,要支持年轻人创新,对于不同的创作理念怀着包容的态度,尊重艺术创作自然发展的规律。

记者:您对当代二胡艺术教育有哪些思考?

王国潼:教育的最终目标是要培养学生独立自主研究与学习的能力。我主张培养一专多能、全面发展的学生。人的能力是多方面的,我们的年轻人要有自信,除了精通演奏之外,同样可以掌握作曲、理论研究、乐器改革等多方面的能力,为中国民族音乐事业的发展做出更大贡献。特别是演奏专业学生要有意识培养自己的创作能力,西方的帕格尼尼、李斯特等既是杰出演奏家又是优秀作曲家,刘天华先生也是如此。

很多人若在某个领域没有专门进行过研修,就容易妄自菲薄。古希腊有一句名言——“认识你自己”,很多时候是我们不够了解自己,没有充分发掘自己的潜力。我的创作是从编写教材开始的,在和作曲家合作过程中慢慢也摸索出一些门道,动手写练习曲锻炼作曲能力,到1960年工作后利用业余时间到作曲系旁听,这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当年我也想去学指挥,时间实在不够,所以到现在还没学会。

二胡艺术的发展需要培养更多合格的和优秀的教师。我在香港演艺学院开设的“教学法”课程,主要讲述教师需要建立的知识结构和具备的各种能力,包括心理学、教育学的基本知识,懂得教学工作的规律和从教应当遵循的各项原则。我也希望通过这门课程,把自己数十年从教的经验传授给更多人。

记者:您始终致力于刘天华、华彦钧等先辈的艺术研究、推广,在您看来,如何才能处理好传统与现代、继承与发展之间的关系?对于二胡艺术未来的发展方向您有哪些思考?

王国潼:传统是二胡艺术的根基。认真研究和学习刘天华、阿炳(即华彦钧)、孙文明、蒋风之等前辈的二胡艺术,以及民间传统经典乐曲,对于每一位二胡学生来说都极为必要。拿我自己来说,我一度专门学习广东音乐。1961年夏,中央音乐学院安排我们年轻教师一同到广州跟随刘天一、朱海二位先生学习广东音乐。1962年我开始负责招生工作,一路南下,每年最后到了广州,招生工作结束,我就留下学习一段时间广东音乐后再返回北京,连续五年都是如此。后来到了香港,也将当年学到的《双声恨》《昭君怨》《春到田间》《鱼游春水》《鸟投林》等乐曲重新整理出版,分享给更多人,为广东音乐的传承发展尽一份绵薄之力。

我们首先要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在认识传统的基础上进行创新,二胡艺术的发展才能稳固。

民族音乐的发展方向,要始终牢牢把握住刘天华“改进国乐”“让国乐与世界音乐并驾齐驱”的文化思想。我认为这个文化思想的核心是“顾及一般民众”,刘天华是在“顾及一般民众”基础上实践他的理想,并不是主观臆想去做这件事。今天二胡艺术的发展同样要充分考虑满足广大民众的审美需要,提供老百姓喜闻乐见的音乐作品。中国数以百万计的二胡学习者中,专业人士只占极少数,明确了为广大爱好二胡艺术的听众服务的大方向,我们在实际工作中才不会迷失。我的创作始终追求“旋律性、可听性、风格性”也是出于这一原因。

二胡艺术要多元化发展。二胡艺术园地百花齐放,满足不同层面听众的需求,二胡艺术才能繁荣发展。对待二胡艺术创作采取包容态度,同时要强调“顾及一般民众”的核心意义;在二胡演奏艺术方面,现在大家越来越追求快速技巧,在这方面我也是走过弯路的,所以回过头来劝诫年轻人不要片面追求快速技巧,还应该重视大量慢速技巧和风格性技巧,全面掌握二胡艺术技巧。技巧终究是要为音乐服务的,切不可脱离音乐表现去追求技巧。

记者:您有两句格言,“只争朝夕”“自强不息”,其实应该说这两句格言是您人生的注脚。

王国潼:从年轻的时候到现在,我一直认为要想在专业上有所成就,必须尽量抓紧时间,“只争朝夕”,当时我请刘炳森(后来成为著名书法家)为我写了“只争朝夕”四个大字,挂在家里鞭策自己。后来当了老师,感觉比做学生更难,更要努力,除了只争朝夕,还要有自强不息的精神,请前辈蓝玉崧先生为我题了“自强不息”四个字。“人生七十古来稀”,这几年我更加珍惜这八字格言对自己的激励。

我现在将更多时间和精力放在“传承与传播”二胡艺术上,“活到老,学到老,工作到老”也可以说是我现在的人生格言(笑)。我说“活到老,学到老”,不是客气话、空话。音乐如同海洋一般深不可测,从工作、书本中以及从同行、朋友和学生身上我们都能学到新东西。随着年龄增长生理机能慢慢会退化,怎样突破生理限制,保持旺盛的艺术生命力,坚持练琴和锻炼身体是最基本的两个方面,需要做多方面努力。但我有信心,未来十年我还可以为二胡艺术事业多做一些事情。

采访中,王国潼先生还讲到一件逸事。1955年中央音乐学院少年班开始招收民乐专业学生,并免费培养。报名截止当天下午他才获知这一消息。身无分文的情况下他奔跑了半小时才到报名地点天津音乐学院,但当时已到下班时间,被传达室的师傅拦下了。二人激烈争吵的声音惊动了一位负责报名的老师——张宝铭,张老师了解情况后给王国潼报上了名。当年若是失去这个机会,王国潼极有可能响应政府号召前往酒泉从事其他行业,永远与二胡艺术失之交臂,二胡事业也就失去了这样一位杰出艺术家。王国潼一生对张宝铭老师深怀感激,这段刻骨铭心的经历也直接影响了他后来担任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和香港演艺学院中乐系系主任期间的工作原则,特别影响了他对于人才选拔的态度。“我深刻体会到当一个人拥有权力的时候,他更应该保持冷静,认真谨慎地去发掘人才、爱护人才、培养人才。不错过一个好苗子,为我们的艺术事业培育更多栋梁之才。”

原载于《中国民乐》2018年4月
王莎:《中国民乐》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