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二十五. 陨落 4
清晨,贺兰明率先苏醒,望着身旁熟睡却依旧揽着她的夜君泽,心中却夹杂着无尽的满足和悲伤,她不知道能这样陪着他多久,自己的心早已是千疮百孔,就算她爱他,可她却也无力再去陪伴,可看到他缓缓睁开望着自己的双眸,她便又觉得哪怕只有一秒她便也足够。
夜君泽本就半睡半醒,觉得枕边人挪了挪,便淡笑着将她搂入怀中,喃喃道:“很久都没有睡过一个踏实觉了。”
贺兰明趴在夜君泽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道:“既然醒了陪我去散散步吧。”
夜君泽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答应下来,“我记得这里不远有个村落,你若愿意我们去村子里逛逛。”
贺兰明微笑点头,两人便起身简单洗漱,便向着村子行去。
他们手挽着手入村,走在乡间地头,周围村民只以为是鄞州员外来看地,不过冲着他们笑了笑便继续着自己的劳作。
夜君泽望着田间刚被翻过的土地感慨,“都说一年之计在于春,有时我也庆幸自己生存的年代粮食充足,人口富足。若不是如此,这一场场战乱只怕早已让大启内外具亏。”
贺兰明淡淡笑着回应,“确实如此,可我却见过比这更为繁华的场景。城市之间穿梭不过一瞬,医学发达,若不是疑难杂症皆可有法医治,教育兴盛有教无类,男女平等,人人都可读书习字在这世间寻一方乐土,国力强盛武器充沛,法度严明有法可依真正做到‘太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夜君泽闻言脚步一滞,转而看着贺兰明面露疑惑,“你怎会见过?”
贺兰明笑了笑拉着他继续向前行走,“幼时曾做过一个梦,很长的梦,梦里就是这般。”
夜君泽诧异,“你这梦做的倒是奇怪。”
贺兰明抬眼望着快升至当空的旭日,“是奇怪,就像是亲生经历过一般。”
夜君泽不由握紧她的手,“倒不如细细说说你那个梦,梦里还有什么,你又在做什么?”
贺兰明微笑“那可就长了,那个梦可是从幼年一直到成年。”
夜君泽笑着随口道:“不急,咱们有时间的。”
夜君泽说罢两人却又一愣,他们有吗?若是有也不过短短几日罢了。贺兰明目光一闪,忙转移话题道:“那个梦里,我有父有母,是家里唯一的孩子,近乎是被溺爱长大,也从不会认为我会失去爱……”
这是他们仅有的惬意时光,此刻谁都不想再破坏这份美好,他愿意听她也愿意讲,难得她有了想要表达的欲望,他便也不阻止。只盼着他们能待的久一点,去多留下一些两人的回忆。
他们日出散步,日落归屋,彼此之间似乎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可心意相通。只要握紧彼此的手,他们便可朝朝暮暮,穿过岁月的束缚。
直到第四日傍晚,他们相伴从村子里出来向着木屋行去时,贺兰明再次听到村子外寺庙传来阵阵晚课钟声,她的心终是下定了决心。她望着不远处已经看到屋檐的木屋,又看向一旁拎着一条鱼的夜君泽,忽而道:“阿泽,今夜我想喝点酒,你可愿陪我?”
夜君泽点点头,笑着道:“木屋中有,管够。”
入夜,一条鱼一碗汤,贺兰明却有些食不知味,她忙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又给一旁只吃不做声的夜君泽倒了一碗。
她率先端起酒,笑着道:“阿泽,第一碗我敬你,敬你当年肯为我买那几个包子,让我生命中有了光。”
夜君泽默默放下碗筷,端起酒碗正准备一饮而尽,却又放下,抬眼望着贺兰明道:“我何时给你买过包子。”
贺兰明淡笑将酒喝尽,“你可记得我当日跟你说我与恒觉和小虎杀了张远辉一家,一直躲在金州之事。”夜君泽点头,贺兰明便继续,“当年我因多说话被邱林责打,负气出门却又被包子摊的摊主驱赶,是你捡起了地上包子,又买了新的给我。小巷中你说了许多宽慰我的话,就算时隔多年,我也记忆犹新。”
夜君泽恍然便忆起她所说的那条小巷,想起当日之事只觉得有那么些许荒唐,不由一饮而尽,“当时我以为你是个不会说话的小哑巴。”
贺兰明笑了笑,眼中已有了泪光,她便又拿着酒坛给他和自己又倒了一碗,自顾自的端起酒碗,“这第二碗,我敬你在运河之上救了我,让我第一次可以无忧无虑的笑一场。”说罢,她便又干了酒碗。这一次她没有再等候夜君泽的话语,而是给自己倒了第三碗。
贺兰明端着酒碗泪已模糊了视线,她双手发颤,却强自镇定,“这第三碗,我敬你,让我可以活着好好爱你!”说罢,她便要在干,夜君泽的手却已轻轻搭上她的手腕拦了她的动作。
夜君泽痴痴的望着她,将她手中的酒碗接过自己一干而尽,随即又将自己的酒喝尽,这才痴笑一声道:“没想你我缘分尽如此之深,明儿,若是你敬我如此,我只怕要将这一坛酒喝干了才能敬完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贺兰明终是忍不住流下来泪来,她缓缓握紧夜君泽的手,“阿泽,这一世,我只觉亏欠你,却已无法补偿,如今……”
“嫁给我!”夜君泽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率先开了口,今夜的她那么不寻常直让他心慌。他让她活着,哪怕只是在这木屋里,只要他想见他便可以来见她。只是听着她如今的语气,倒像是想要彻底离开。
贺兰明微微慌神,忽而露出明艳的笑容,抬手抚上他的面容紧咬着下唇用力的点了点头。
夜君泽见她答应,忽然便含泪的笑了起来,他起身将她抱起原地转了个圈,便拉着她出了屋。屋外星光璀璨,他指着紫宫方向道:“明儿,天地为证,我夜君泽今日便娶你为妻,一生一世只愿你我平安喜乐,再无波澜。”
贺兰明望着星空,默默将眼角泪拭去,“天地为媒,我贺兰明今日嫁与夜君泽为妻,一生一世只愿他长命百岁,无波无澜。”
说罢,二人便默默跪下拜了天地。
他们无言的望着彼此,却已胜过了千言万语,他们都知道这场拜天地不过是给彼此的情感一个结局。有了这场天地,该释怀的会释怀,该放弃的便也可以鼓起勇气去放弃。
第五日鸡鸣二遍,贺兰明穿戴整齐出了门。
门外曹文远早已焦急的等候,但见到出来的是贺兰明,不禁犹疑上前,问道:“陛下呢?”
贺兰明回身望着木屋,道:“昨夜酒里的迷药还未退去,他还睡着,你这就带他回去吧。”
曹文远原本想要冲进去,可路过贺兰明时却又驻足,“你怎么办?”
贺兰明正想说话,却听不远半山处的那处庵堂晨钟已响,淡然的笑意便挂在脸上,“我自有我的去处,远处的水月庵主持曾救过我一命,如今我只愿去她的庵堂出家静修,了此一生。红尘之事我再也不愿过问了。”
随后她望着曹文远,道:“这世间事,对我来说可留恋的不过只剩一个他。如今只要他能坐稳这皇位,好好地活着,我又有什么不能舍下?只有与他之间再无可能,他才能收心去做他该做的事。想来皇后也是如此想的吧。”
曹文远叹了口气,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贺兰明,也许只有这样的结局对他们都好,良久他才说了句“保重。”便又重新抬步,将昏睡的夜君泽背离木屋,向着树林中早已等候多时的天枢军走去。
贺兰明目送夜君泽从她身前而过,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便再也抓不住分毫。可她却再也无力去抓。
这朝堂,这红尘,从今便与她再无任何瓜葛。
夜君泽清醒时只觉得自己头昏脑涨,像是宿醉后的疲惫,连带着胃里都觉得异常难受。而当他发现自己已经在回鄞州的马车上时,更是无法相信贺兰明到最后一刻会欺骗他。
想起昨夜她含泪的双眸和缠绵,他慌忙冲下马车,揪起曹文远的衣领质问,“她人呢!”
曹文远蹙眉,却也只能实话实说,“水月庵。”
夜君泽目光一怔,一种从未有过的痛苦在瞬间袭遍全身上下每一寸关节。
他不相信贺兰明会放下所有,出家为尼,更不信这几日对自己温柔缱倦的人扭头就可以放下对他的一腔爱恋,遁入空门,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他不信,他一定要问清楚!
水月庵外,夜君泽用力敲打着紧闭的大门,直到一位老尼缓缓开门,面容慈祥的问他,“请问您可是夜施主?”
夜君泽慌乱的点了点头作势就要冲进去,老尼上前一步将他挡在门外。只见老尼从袖中拿出一段用红绳绑好的青丝,“这是老尼新收的徒弟仪明让贫尼交给施主的,还望施主能放下过往,去做自己该做的事,不要再留恋这红尘俗事。放下过往,向前看吧。”
夜君泽颤抖着手接过那段缠绕着红线的青丝,怔怔的看着心中大恸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听老尼又道:“既然仪明已决定放下尘缘皈依我佛,施主便也放下执念吧,前路漫漫施主多加珍重。阿弥陀佛,贫尼言尽于此,就不在叨扰了。”说罢老尼将门一关没有一刻犹豫,而整座水月庵此刻已传出诵经之声,余音袅袅使人平复了焦躁的心绪。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所能为你做的,只有成为你永远都忘不掉那一颗掌心痣,心头月。我从来爱的只有你,只可惜这一世你我的缘分终究错了几分,可我却也不再期待来世,因为这一世与你相遇便已是我最大的幸运。来世,各修各的缘法,不要再这般纠缠不清了。
夜君泽攥紧手中的乌青发束,终是忍不住跪在地上,小声哭了起来。明儿,你皈依佛门,我便不再为难出家人。这一世你我终究错过,下一世我会先去找你,将你护于身侧,为你挡去一切灾难。你愿常伴我佛,我便为你修葺这天下庙宇,不论在哪里修行,都可得一屋遮风挡雨粗茶淡饭裹腹。
他不禁仰身看着水月庵的匾额许久,将头发收进袖中,擦拭了眼角的泪水,转身而去。天子无情,是因为那座宫殿里从未有过可以让他动情的人和事。从这一刻起,他只是一个理智的帝王,高山之上睥睨众生。
崇明四年四月的一个夜晚,京兆尹李子豪私下求见夜君泽,呈给了他一个木盒,木盒十寸见方,里面摆放着二十四枚婴儿拳头大小的黑色药丸,正散发着阵阵异香。
药丸的一旁静静躺着一张白色小签,上面用工整的楷体写着五个字,“福寿安康果”,但笔锋走向却不似平日名师大家般圆润饱满,反而显得锋利有型。
这样的字迹,是常年握剑性格刚毅之人才有的笔锋,李子豪身边能有这样阅历之人只有一个。
李子豪见夜君泽拿着小签发呆,便自说道:“这福寿安康果是仪明师父亲自培育,专为那些隐在暗处依附于曾经襄国公的人而制,里面还添加了许多药材,长期服用,定能让朝臣身体康健,延年益寿。微臣特意呈上,还请陛下旨意,是否赐下?”
夜君泽记得当日在日月学堂中贺兰明曾经说过这个东西,于是只是淡淡道:“朕知道了。”随后便打发了李子豪,一个人看着那盒东西发了一晚上呆。
贺兰明是让自己决定今后的朝堂上众人的命运,她可真是不死不休,犹如草原上的母狼,咬住猎物便不会放松,哪怕已经离开朝堂遁入空门,她也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猎物。
夜君泽不由长吁一口气,将木盒盖合上,第二日清晨,便命刘福将此物分别送去了张云残余势力的官员府上。
既是御赐之物,众人虽摸不清夜君泽心中盘算,更何况刘福每日都会来亲自盯着他们服用,他们便只能接受。起初服用,众人自是觉得神采奕奕更甚从前,笑称这福寿膏果真人间至宝,不过三个月刘福便不再监视他们服用,可众人早已上瘾自觉开始每日服用,且剂量越来越大。不过短短半年,已有许多人因服用过量福寿安康果致使身体每况愈下,卧床不起,甚至有些人全身溃烂找不出病因。
那时其余人才知晓,所谓“福寿安康”不过是夜君泽给他们这群人生命最后的假象,他想要的至始自终都是皇权的绝对集中。
夜君泽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只会跟在夜君凝身后微笑待人的宣阳王,而是心机堪比夜琮更甚夜琮的大启嘉帝。
张云残余势力头目一死,夜君泽便再无任何忌惮,一鼓作气直接将矛头指向了整个大启的士族大家,并派赵捷,谢良玉,曹宇及李子豪等人为钦差大臣,以巡边为由彻查这些家族与官府勾结贪腐之事。
不过短短一年时间,查出贪墨案五十多起,牵涉朝中一半以上官员,而丰州张氏也因包庇和贪腐等罪,在萧条的基础上又被夜君泽终被判了个抄家灭门。自此辉煌了近四十年的丰州张氏在朝中剩余的那一点星火也被夜君泽亲手掐灭,而其他的士族大家也不再敢以国之肱骨而自诩。转而小心翼翼揣测君心,以求安稳度日。
这般举措实在是大快人心,也为大启迎来了史上最清廉的朝堂。更被后人称之为“崇明复兴”。
只可惜,这样勤恳为国为民的皇帝,却因沉疴难医,没能活过自己登基的第十个年头。
崇明十年夏,夜君泽旧疾复发,病逝于文华殿,自此皇长子夜庭洛继位,成为了夜氏皇朝的第五位皇帝。延续了父亲清明治世的理念,改革律法,整顿吏治,使大启百年间便成为了这片大陆上最强盛的国家。
而那些曾经被人们所津津乐道的过往,也早已随着尘埃散尽。唯有人论起时,才会偶尔提上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