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狼少女 番外1 森林
森林即为众木。
众木底下的芸芸众生，像一粒粒微小的尘埃于浩渺世间飘浮。
立春时节尚有些冷意，但嫩绿的枝芽已然耐不住寂寞，相继破茧而出。树鹃欢快的叫声在山谷里回响，枯黄的旧叶沉入泥浆，几只虫子在树根旁的小土洞里繁衍生息，又有细小的尖草想要出人头地，却被突然落下的断枝砸的晕头转向。
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伴随着少女迫切的质问声：
“凌牙，森林里真的有‘生之花’么？”
那名为凌牙的健壮小狼坚决地点了点头：“有的，生之花只于万花前开，预示着生命的复苏与到来，是传说中能疗愈百病的奇花。”
跟在他身后的小狼露出了欣喜的神色：“那样阿婆就有救了！”
是啊。她会有救的。
凌牙利落地劈开眼前的草垛，这里是森林的深处，杂乱的野草发了疯般狂生不止，连寒冷的冬天也能簇拥在一起捱过去，正是这样旺盛的生命力挡住了他们的道路，凌牙啧了一声，便用用利爪一挥，轻易割断了它们脆弱的经脉。
“生之花长什么样呢？”
“书上记载，它有着火红色的花瓣，盛开之时犹如熊熊烈焰于蕊中舞蹈，花期仅有一小时，除非在盛开时把它折断，否则一小时后花朵会急速凋零，连着根茎化为灰烬，只留下几颗种子随风而去——可惜，几十年来，从没有人见过它。”
“没有见过，不代表没有，对吧？”
凌牙一声不吭，只是巡视四方沿途行走，突然，一道奇怪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
“哇……哇……”
那种声音像是婴孩的啼哭，从不远处传来，急促不断，可是在荒无人烟的森林深处，怎么会有小孩呢？
许是出于好奇，凌牙带着小狼追寻到声音的来源。一条溪流在眼前徐徐展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庞大的犀牛群，只见一头头灰色犀牛正于溪旁汲水，而声音来自它们脚下，一个光着屁股的婴孩正在哇哇大哭。
“犀牛身材高大可能并未注意到小孩，只是如果不管他，他很可能会被它们踩死。”
凌牙对身后的小狼说：“但救走他又可能会惹到犀牛群，我们别管他了，去找生之花吧。”
小狼失望地看向凌牙，又瞟了一眼犀牛群里孤苦伶仃的婴儿：“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犀牛性情暴躁，力量极大，不是我们惹得起的。”凌牙不忍地移开视线，却见小狼眼角一闪而过的泪光。他愣住了，突然回过头，沉静道：
“其实还是有办法的。但需要你配合我。我去引开犀牛注意力，你趁机把婴儿救出来。”
小狼点头应允，凌牙便悄悄跑到溪水边的草丛中，朝水里丢了几颗石头，犀牛的视线被那几道水声“哗啦”吸引，而此时就是拿走婴孩最好的时机。
小狼却仍然立在原地，脸色惨白，颤抖地仰视着眼前比他大几倍的可怕动物。
凌牙连忙用眼神示意她，可她还是一动不动，像是被吓傻了。然而下一秒，犀牛群开始移动，婴儿头顶的犀牛抬起巨大的后蹄，婴儿纵然哭得大声，犀牛却置之不理，那灰色而沉重的蹄子可以将幼小的生命瞬间碾为肉泥。
千钧一发之际，凌牙飞身一扑，将婴孩推出了好几米外，然而自己却来不及躲避犀牛的踩踏，后腿生生被犀牛踩在脚底，仅仅两秒，他的腿骨已然裂成碎片，裂骨之痛下，他却不能大声嚎叫，因为那样犀牛群会受惊，他们都会遭受攻击。
他咬着自己的嘴唇，拼命不让自己发出叫声。小狼吓得什么话都不敢说，等到犀牛群消失在树林里，她连忙冲过去，而此时凌牙终于按捺不住断腿的疼痛，发出一声的痛苦咆哮：“啊——”
小狼惊慌失措，泪眼模糊地望着他，语无伦次道：“对……对不起，我这就去找大人来！”
凌牙疼得冷汗直流，却还是朝她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路上小心，别走水道。”
小狼哭着点头：“我会很快的，对不起！对不起！”她悔恨不已：如果不是她面向那群犀牛时恐惧不已而犹豫不决，他又怎么会受这么严重的伤！
小狼在山间狂奔着，生怕晚了一步凌牙的腿就彻底废了——明明是她想要多管闲事救走婴儿，为什么到最后却拖后腿连累别人！如山倒的自责让她根本无法聚精会神地看清眼前的道路，一不注意就被树根绊倒，身体向前翻了几个跟头，最后满身伤痕地栽在一棵大树前。
即使疼痛万分，她也不敢停留片刻，她捂住膝盖处的伤口，殷红的血液仍是源源不断流出来。小狼用脏兮兮的袖子擦去眼睛上的灰尘，又站起身，一撅一拐地跑回村庄。
村庄里的大人一见到她，眼里满是担忧，惊讶道：“你怎么弄成这样了，我带你去医院！”
小狼气喘吁吁道：“不要管我了，凌牙在森林靠北的地方受伤了，快让医生过去！”说完这些，她才敢松口气，身体瞬间瘫软在地，似乎已到了极限。
村民连忙急冲冲地跑去喊医生，而小狼也被大人抱去医院。她失血太多，有些神志不清，只听见大人在周围议论纷纷，她满脑子都是凌牙的伤势，甚至忘记自己已经躺在病床上。
身旁的医生给她打了麻醉，又在她的身体上左缝右缝，她的视线落在头顶明晃晃的吊灯上，惨白的光芒笼罩了整个世界。
凌牙怎么样了……他一个人在森林里会不会害怕……他的腿伤的严不严重……
她想着想着，没一会儿就失去了意识，待她再次醒来时，身边的大人按了铃，她看见身穿白褂的狼医生朝她走过来，可她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只好虚弱地开口问：“凌牙怎么样了？”
医生有些吃惊，这个小孩第一个担心的不是自己的伤势，却是别人的。但又因想到了什么，目色中的惊讶很快被悲伤代替：“他并无性命之忧，只是他的腿，可能需要截肢。”
“截肢？他的腿伤不能愈合了吗？”小狼情绪激动，她拼命想站起身，可酸软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
医生严肃道：“不要乱动！你的伤口还没有恢复！”
小狼红了眼眶，声音里带着哭腔：“不要……不要……都是我的错！您能不能带我去见凌牙？”
医生虽想劝阻她不要乱跑，却看见小狼满身伤痕却无比倔强的模样，仿佛不达成目的就会跟他拼命，索性也不阻拦她了，只叹气道：“他在骨伤科那里，我让人带你去看看吧。”
护士把小狼搬到轮椅上，推着她走到另一处病房中。
洁白的房间里，凌牙安静地躺在床上，手背打着点滴。凌牙其实长得挺俊朗的，睡着后就像一个温柔的天使。
小狼却止不住泪流满面，她爱哭，总爱哭。
她转动轮椅，腰间紧贴着病床，将瘦弱的身躯埋在凌牙的被子上，开始无声地抽泣。
我该怎样面对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凌牙缓缓睁开眼，一眼便看见趴在他身上伤心不已的小狼，只好无奈地伸出手放在她的头发上轻轻安抚：“笨蛋。”
小狼见他醒了，急切又担忧地问他：“你怎么样？现在还疼不疼？”
凌牙一声不吭，却把目光落在了她身后的护士上：“姐姐，我有些话想单独对她说。”
护士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行，那你们聊。”哎呀，现在的小孩都这么会撩么？说着便走出病房关上门。
小狼茫然地望着凌牙，只见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朵花——它有着红如火的花瓣，花蕊摇曳像绽放的烈焰，妖艳的外表足以摄人魂魄。
小狼惊讶万分：
那是……传说中的生之花？！
凌牙将它放在小狼的手掌里：“这是我在婴儿的手里找到的，它是能疗愈百病的花朵，快拿去救你阿婆吧。”
小狼摇头：“这是你找到的，你吞下它，你的腿就会好了。”
“我伤得没那么严重，你阿婆快不行了，拿去救她更重要。”
凌牙装作不屑一顾道：“这点小伤算个p，小爷躺几天就好了！”
小狼有些迟疑：他这样精神抖擞，难道他真的没有事？不，医生不可能骗她，他一定在勉强自己！
“那你答应我，你一定会很快康复。”
凌牙拍拍胸脯，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我答……”
却在那一瞬的张口中，花朵落在了他的舌尖上。他还没反应过来，又被小狼猛灌了一口水，生之花就这样被他吞进肚子里。
他气急败坏冲小狼骂道：“你做什么？生之花只有一朵，你知道它有多难得么？”
“你也很难得，凌牙。”
小狼眼含泪光，笑了笑。
她终于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阿婆已经躺在病床上一天一夜，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生命就在一呼一吸里缓缓流逝。
这世上有一种病，叫做“老病”。
大人都说，阿婆她没病，她只是老了，可小狼却固执地认为，她得了“老病”，一定会有一种药能医治她。
当凌牙提出世上有一种花名作“生之花”时，她如此坚定地相信，它就是能治愈老病的药！它一定是上天为那些垂垂老矣的生命而播种下的生命之花！
她和阿婆说了这件事，阿婆虚弱地握着她的手，满是褶皱的脸上露出惨白的微笑：“蛋……子，生之花……是留给……生人的。”
“生人？为什么？”
阿婆只笑。
森林里都是生人。
劳碌工作的蜜蜂、飞翔至死的小鸟、八方溯游的鱼儿，还有更多更多微小或庞大的生物。
生人是为了生而生。
为了那些正在生长、生活、生育的人而生。
像她这样的老太太，已经走完了生命所有的路，还有许多年轻人，它们还在路上，生之花是属于他们的。
“凌牙，阿婆不需要生之花了。”
“为什么？”
“她没有病，只是困了，她现在只需要找个好地方，睡上一觉。”
医生说这是一个奇迹。
凌牙的腿骨在迅速康复，以狼族正常的自愈速度，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自愈的过程十分痛苦，凌牙说就像一万只蚂蚁在啃食自己的腿骨，见小狼又开始自责起来，他吹嘘道：“但是这点疼痛根本不算什么，小爷夜里照样睡得香。”
又过一周，凌牙的腿伤完全好了，在医生准许下出院，那一日，阳光明媚，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突然有人朝小狼焦急地喊：
“你阿婆快不行了！你快回去看看吧！”
小狼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回去的，可还是晚了一步，大人们说阿婆走的时候没有痛苦。
“她睡着了，睡着睡着就没了呼吸。”
小狼突然明白，原来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有时间告别。阿婆永远留在了阳光明媚的今天，她呆呆看着沉睡不起的阿婆，却没有汹涌澎湃的难过。
她只是不明白。
为什么阿婆要睡在一个冷冰冰的木箱里，今后的日子里，她都要睡在那里。
追悼会上，凌牙抱住小狼，目色中有些愧疚：“你会不会后悔……我吃了那朵生之花，如果……”
“凌牙，阿婆没有病，就算时光能够倒流，我也会喂你吃下那朵花。”
“蛋子——她不是睡着了——她再也不会醒了——这是死亡、死亡，你懂吗？！”凌牙满目悲恸，情绪失控地冲她大吼起来。
小狼抱着一捧金黄色的鸡蛋花，这是待会要放在祭台上的，转过身来，脸上扬起一个笑容，眼里却闪烁着泪光：“我知道。”
阿婆不会再唱歌给我听，也不会笑着喊我吃饭。
我知道她死了。
可是活着何尝不痛苦。阿婆已经吃了七十年的苦，如今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我不能再自私地要求她拖着苍老的身躯为像我这样的后辈继续劳碌着。
小狼仰头看向头顶那轮灿烂的太阳，有些耀眼，却仿佛触手可及。
上天赐予了我们这朵生之花，并非让我们去拯救任何人。
“凌牙，明天，去上学吧。”
“你……”
“森林就是这样。”
小狼笑着对凌牙说：“我们一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一起去‘森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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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婆，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这世上没有什么永远，不管是谁，都不能一直陪你走到最后，你要习惯孤独，成为一只勇敢的小狼。”
“阿婆不陪着我，阿婆去哪里呢？去做什么呢？”
“阿婆要去好好睡一觉，如果有一天阿婆一睡不起了，你也不用难过，因为大地是我们的归宿，阿婆只是回家了。”
“阿婆为什么不带着我一起？”
“傻瓜，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啊！”
“我不信，什么事情会比阿婆还要重要？”
“你好好活着，活着就会知道了。在未来，一定有更重要的事情、更重要的人在等着你。
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这个世界的广袤。我们的存在，就像森林里的两棵树一样微不足道。
即便如此，你仍然渴望去寻找着森林里那片属于自己的甘霖，那就是你活着的意义。
你来自森林，
亦将一生献给森林。”
——森林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