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路上,李荨之都紧紧护住胸前的竹伞,试图从熟悉的事物上寻得一星半点的安全感。不知何时,四下开始起雾,周边的环境迷迷糊糊的看不太清,只知竹木错落、清溪蜿蜒。
刹那间,一股莫名的寒意将他包围。
“嘶……”他不安地拿手掌摩擦着双肩,驱赶那奇怪的寒气,“怎么这么冷。早知道就多带件外套出来了。小黑狗!你要带我去哪?”
然而,脚下的凉风却穿梭而过,似银针刺骨,扎得人心慌。便是再愚钝的人也该感觉到异常了。李荨之连忙紧张地环顾着四周,试图寻找回去的路,却愕然发现归途的方向已被重重迷雾彻底掩埋,看不到一丁点来时的痕迹。
他低下头,石阶上暗绿色的青苔也倏地腐蚀为墨色,就像……
就像污浊的人血一般。
“这是……什么?”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很惊恐。
李荨之往前走了一步,用脚跟擦了擦地上的神色青苔,一抹猩红色随之在地面扩散开来,顿时,他只觉脸颊僵硬,呼吸冰凉。
杀机四起。
“嗖——”
从背后急速飞来一物,猛地扑向孤立无援的少年。
他慌忙后退,无奈动作终究是迟缓了几分,只躲过了关键部位,小腿还是被那怪物咬伤了。
痛觉支配了李荨之的大脑。麻木,惊诧,不知所措,随后是前所未有的畏惧,顷刻间,他膝盖一软,整个人重重地摔在石阶上。
“好痛!!”
“……喝嗤……咕哈哈哈……”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只巨大无比的黑影,他甚至能听见撼动整片竹林的粗重呼吸声,还有口水滴落在地面上的声音。李荨之勉强抬起脖子,只见那团黑影逐渐定型,疑似眼睛的部位红光一闪,露出了骇人的獠牙。
“还真是妖怪!你等等!我没恶意啊!”
他慌忙站起身想要逃跑,但一爬起来,就又因刺骨的痛觉而蹒跚着倚坐在了石板上。
黑影“嗖”地逼近他的胸口,一股恶臭随之扑面而来。
都说黑狗通人性,可这显然已经超出了通人性的范畴!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知道山郊荒村里真的会有鬼怪!“呼噜噜……”
怪物向后略微撤退了半米,似在运气,酝酿结束后,就一个俯冲再次袭向李荨之的脖子——这次它瞄得极准,眼看着只要合拢下颚便会轻松咬碎他的头。出于身体的本能反应,李荨之紧紧闭上双眼,用竹伞挡住了自己的额头。
“别!”
“……食怨。”
结束了这场闹剧的,是某个空灵淡雅的男声。
他单单说出这个名字,就完全镇住了那头黑犬妖的妖力。
——仿佛拥有某种未知的魔法。
“咯……呼哧嗤……”
李荨之慢慢睁开眼,看见一对悬在自己额头前方的尖牙,它僵在了空中,一秒后,鬼影收回了自己的獠牙,变成原本的形态——一只气势凌厉的黑色猎犬。正是最初他尾随而来的那只小黑狗。
“哈哈哈!被发现了啊!”黑犬妖发出了人类七八岁孩童的声音,“正好,我还嫌死人没嚼劲呢!”
似乎是完全不打算就这么和解的态度。
黑犬妖不再挡着自己的视线,李荨之才得以看清竹林间那位男子的真实面容。
清冷的月光下,男子穿着一身夸张的蓝色长衫,大襟右衽,长至踝上二寸,其外还套着一件黑色丝麻制成的马褂,对襟窄袖,下长至腹,再加上高挺的鼻子上架着的那副金色圆框眼镜,真是像极了民国年间的装扮。这么一看,他手上还撑着把甘草黄的油纸伞,样式十分老旧,有种难以言喻的古意蕴含其中。
李荨之一时有些看呆了。
“你若只是想寻些乐子,去找村头三胞胎就是,何必觊觎寻常人类的性命。”
持伞男子低声道。
李荨之连忙望向捍卫自己猎物般弓起身的黑犬,它恶狠狠地瞅着持伞男子,像是随时都能发起进攻。
“臭深竹,就知道打搅别人进餐。”黑犬忽然嗤笑了一声,言语间调侃意味更甚,“这里可不是你的地盘!我才不听你的命令呢!”
“于此,我原话奉还。”男子却丝毫不惧与他,隐藏在镜框后的双目细长而充满力度,“村里的规矩是不对活着的人类出手,需要我重复一遍么?再者,你已经咬伤了他,就算是到了长老面前,是谁理亏在先,一目了然。”
他自信沉着的态度稍稍劝退了黑犬的敌意。
对峙半晌后,黑犬选择了撤退。
“切。”它爬上石灯顶部,似乎在表达自己的不满,“麻烦。”
一阵阴风吹过,竹林间便再也寻觅不到那黑犬的踪迹。仿佛一切都只是错觉。
万物复归平静。林间月光依旧清明,竹叶簌簌如悠然乐曲,石阶上,古怪的青苔恢复了正常的墨绿色,只剩下他小腿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告诉李荨之,这并非他的幻想,而是深刻入骨的事实。
“刚才谢谢你救了我!可是,我好像看到……难道他真是妖吗?”
过了好半天,他只从嘴里挤出这么一句结结巴巴的台词。
持伞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孩子,看着机灵,脑子怎的如此不着调呢……亏他还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能带他出村的有缘人,看来不过是场空欢喜。
“你该回去了。”
男子的目光里蕴含了几分警告的成分,但更多的是温和的劝诫。
李荨之蹲坐在地上,一脸痴迷地看着他手上的伞,因为它的做工与自己怀里的那柄几乎完全一致。那油纸伞的伞骨由八支棕色的竹片构成,做工精良,圆润的伞柄依稀能看出淡竹竹斑的旧痕,很有年代感,而水墨绘成的伞面更是摄人心魂。怎么看都不像是浮躁的现代人能做出的东西。
“请问这把伞是……”
“趁现在去镇上的医院,还有救。再拖下去你的腿会残废的。”男子轻声催促道。
李荨之的伤口很痛,里面还渗出了黑血,但他却挣扎着爬起来,一边靠近他,一边摇头。持伞男子马上后退了一步,像是在刻意逃避少年的亲近。他的动作轻盈而虚幻,简直不像是在用脚走路似的,随时都跟那敦煌壁画里的仙人一样能够飞天而起。
“别走!你也是妖怪吗?为什么要救我?这伞和你有什么关系?”
李荨之的心脏还跳得飞快,刚才命悬一线的危机感残留在自己体内,使人无法平静。
他的疑问让持伞男子微微颦眉。不过,下一秒,李荨之便因腿上的伤势再次失足,直挺挺地摔向地面,下巴磕在高处的石阶上,牙齿都被震痛了。他狼狈地捂着脸,哎呦呦地连连叫唤起来。
持伞男子轻叹一声,“别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听着,你中毒了,尽量深呼吸,减缓血液的流动,否则毒素会扩散得更快。”
“我曾爷爷说……这把伞是有缘人送给他的,你就是那个有缘人吗?”
李荨之的眼中闪烁着奇妙的微光,瞬间,一贯不愿干涉外界闲事的持伞男子也受到了心神的影响。他用余光瞥了一眼竹林尽头的天空,原本橙黄的夕阳,此时已经完全变成深紫。
快没时间了。
“回去。”男子加重了语气,“若再向前一步,便会招致灾厄。”
他是认真的。
李荨之知道,他没有在拿哄小孩子的态度欺骗自己。如果继续往前,一定会产生不可挽回的后果。可不论他如何劝说,李荨之都不肯退让半分。他死死地盯着男子手中的伞,像是在寻找什么能拯救自己的良方,又或者,他只是试图躲进一个与世隔绝的避难所。
妖怪也好,魑魅也罢……
如果有什么事能改变他一成不变的单调人生的话,那就是现在了。
“……等等……”
他忍着剧烈的疼痛向前蹒跚了几步,停在持伞男子的脚边,用倔强而恳求的目光抬头看着对方的下巴。
“别再过来了。”他警告道,“你神志不清了吗?”
“曾爷爷还活着的时候,常常很怀念地看着这把伞,我想知道他……”
李荨之欲再次开口。然而,他的话音立刻被一股别的噪音打断了。
“嗤啦——”
夕阳沉入山谷后,天边忽然划过一道金色的弧光,从空气里传来一阵若隐若现的波动,万物有灵,随风而舞。随着这阵波动拂过,四下里都是哗啦啦的叶片互相拍打的声音,清脆极了。
简直,就像仙境的乐音一样。
幽鸣停息。
——通向现世的联络之门,就此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