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生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10

三天后,刘警官又找到了我。像是某种使命的召唤,始终会来。

我在这三天做了很多事,思考了方方面面。可以说是做了一番准备。

与此同时,这三天我抱着对我叔叔的很大的歉意—或许我觉得我叔叔没有问题,不管怎么样,我不该指出那就是我的叔叔,那顶帽子就是我叔叔最常戴的样子的。我说出这些干什么呢?我爸要是天上有灵一定要打我屁股了,我爷爷也会帮我爸爸一起打我。

如果这些长辈都在就好了。我就不会这么无法无天,没有规矩,不知敬畏。也不会这么没有依靠。

我希望我叔叔能够详细说明那天晚上的情况,并洗脱罪名。首先,我不相信他能杀人。我太不相信了。其次,我先不说。

但三天后,刘警官这次正式通知我,我叔叔已经是这个谋杀案的第一嫌疑人,希望我提供更多信息。他语气严肃。警察不方便开玩笑。

那么,这个时候我叔叔去了看守所吗?我不知道流程里,此时此刻我叔叔应该在哪儿。但一定是在受罪,一定是在被囚禁,或者类似这个意思的其他词。总之不会有自由,更不会有麻将。一想到我叔叔没有了麻将,我就更加内疚。他正在被某种气氛压抑着。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去见刘警官,心情沉重是应该的。这次我要帮我叔叔,尽我良知的本能。三天了,三天里我还是做了一些规划和准备的。

刘警官就像见一个熟人一样,还让人给我倒了一杯茶。

“不喝咖啡对吧?”看起来他也没准备什么咖啡。

没错,居然还记得这个。桌上泛着午后的余光,茶杯是白色的,茶香四溢,但我来不及领这个情。已经准备好了的一些说辞,我不能让它们从我脑子里溜走。这是我想了两三个晚上的成果。

“这次你把你了解的关于你的叔叔的事,跟我们说一说吧。”刘警官严肃地说,“这次主要说你叔叔好了。说些我们不知道的。还有,”刘警官笑了笑,仿佛这是上一次对话的继续,“尽量别说偏了。你们写字的,总是异想天开,发散性思维太严重。”

“我好久没写书了。”我说。我意图表明他所指出的发散性思维、异想天开这样的评价并不适用于我。虽然那意味着一个写作者的才华。

“其实你有空,我是说以后,咱们可以多聊天。我可以保证,你跟我多聊天,能从我这边获取不少写作的灵感。”

这可未必。我是说我以后也未必想写作。再说,这样盲目自信地要为我提供创作灵感,真是没把我当外人。

“你是说我可以从你这边打听一些案件?”

“细节。不为人知的细节。”刘警官微微一笑,搞得挺神秘,“新闻都写不了的那部分。那部分细节,我想是你们作家们最欠缺的。”

我能感受到刘警官是一个细腻的人。爱看书,或许是文学爱好者,还能用“细节”这样的词,表达一种对文学创作的理解。

“谈正事吧。”刘警官打断了我们关于创作的交流。

我已经做好了打算,如果有一天我重新写作,我要把你当作我新小说的主人公,刘警官。

可是接下去我要说的,不知是否能打动这个文学爱好者。

“真的,我真觉得我的叔叔是个同性恋。”我说。这开门见山的表达,伴随着我抿了抿嘴唇,鼓了鼓腮帮子,以及真诚的眼神。

刘警官不知所谓,但他想听下去。“嗯?继续说?”

“我叔叔是同性恋的可能性很大。”

“如果不是特别确定……可能性在我们这里,需要……”

“这可能性能达到80%以上。”我抢过话题,打断了刘警官。我严肃而诚恳,诚恳到我说什么都会是真的,不容置疑的。

“同性恋?80%?”刘警官重复着我的关键词。

“嗯,80%。”我不知道具体的科学的说法,纯粹想表达我对这个判断的自信。但我也不能把话说满了。不是这样的人,说不出那样的话。“我叔叔,我觉得,我观察下来他很大概率就是个同性恋。这个信息我要告诉你们。”

“你叔叔是同性恋,但你叔叔跟你婶婶结婚了不是吗?”

“是的。同性恋也可以结婚的。这方面我叔叔可能不地道,你就当他是骗婚的吧。但因为我婶婶也不是省油的灯,她不是妈咪吗?生活很复杂的。”我说着,并且觉得自己这么说也不地道,比我口中的叔叔更不地道。“那,你想,一个妈咪,她嫁给我叔叔也是因为有所图,她可能图我叔叔的城镇户口,当时这个我们还是很看重的。”我继续着不地道,“我的邻居们,背地里说我的妹妹,也就是我婶婶和我叔叔的女儿,那个十岁不到的女孩,她不是我的亲妹妹,你懂吧?也就是说我叔叔的女儿不是他的亲女儿。你懂吧?反正他们俩结婚是结婚了,但不是真爱。可能是互相骗来骗去,各怀鬼胎。”我把不地道进行到底。

我看到刘警官眉头一皱,记了几笔。这是我的目的。

“另外,警察同志,我还要提供一个信息。我怀疑我的婶婶早就已经出轨,她在外面有相好的。我这么说,出轨也许不合理,因为我叔叔和我婶婶早就已经分居,只维持着法律上的关系。那法律上的关系就是法律上的关系。他们还是夫妻对吧。所以我婶婶应该就是出轨了。我一个月前,差不多一个月前,曾经遇见她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反正我婶婶已经死了,我想,反正她已经死了,我无须保守一个死人的秘密,在有需要的时候,我甚至必须把这个秘密说出来,帮助那些还活着的人。

刘警官笑了笑,我注意到他还没摘下墨镜。“别开始编,认真点。现在不是写书的时候。”他提醒我,“我知道你写过一本关于同性恋的小说。”

那本小说,不提也罢。但刘警官对我写过什么书了解得挺多。

这么说来是不太相信我的说辞了。我也紧接着笑了笑,透露着无奈,说:“我没有编,这不能开玩笑的对不对。我不能对警察开玩笑,就好像你们警察也不能对我们普通市民开玩笑。我叔叔是同性恋,这个是我的推测;我婶婶有别的男人,这个我有证据的。”对,我有证据,太好了。说到“证据”两个字的时候,我已经想到了我的证据在哪里。

刘警官收住了笑容,又开始记录。“好,很好。什么样的男人?是怎么样的在一起?证据在哪里?”

“这个你们肯定通过我婶婶的通话记录,或者她身边的人能找到的。我对你们完全放心。你们要去查一下他。这个人我觉得就算不是凶手,也一定要去聊一聊。”

是的,我已经想到,那一晚,那个跟在我身后的人影,他可能就是凶手。他就是那个放火的人。此时此刻,我相信了自己。

“我叔叔跟我婶婶一个月见不上一次的,但这个人,假如真是我婶婶的相好,就能查到更多关于我婶婶的信息。证据这次我没带。但我有,这个是百分之一百的。”

刘警官点头表示同意:“但目前根据我们现有的信息,你叔叔还是重点对象。我们找你,是要了解你叔叔的一些生活。”

“我叔叔人品很好,胆子也很小。除了喜欢打麻将,基本上没有其他爱好。烟酒不沾。你们没有审问他吗?你们没感觉到他是那么普通那么善良的一个人吗?”

“当然审了,我们会交叉印证。这个你放心。普通也好,善良也好,这跟一个杀人犯未必就是冲突的。好人也会杀人。”

刘警官有这个体悟还真不容易。这跟我不谋而合。好人也会杀人。这听起来就像电影里的一句台词。在我那天想杀我婶婶之前,我也这么认为。只要好人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他也会有杀人的冲动。

“那我叔叔有没有认罪?”我问。

“没有,但你叔叔承认那天晚上去找你婶婶了。这个没的逃,监控视频在那里。”

“不逃。那他去找我婶婶干吗?”

刘警官思考了一下,觉得这些信息似乎不方便现在透露给我。“你还是从你的角度说说你的叔叔。你说的信息对我们查办这个案子有很大的参考。请你认真,对自己说的话负责。我们都会记录。”

“我懂。我说的话我肯定负责。”

随后我把从小到大,关于我叔叔的一些奇闻异事都说了一下。刘警官有时候皱眉头,嫌我啰唆或者说不到重点,有时候则会记下几笔。我看到他记的内容,有“疑似同性恋”“分居多年”“死者疑似出轨”等。有些关于我叔叔,有些关于我婶婶,有些关于他们俩。

在这番“交代”之后,我也进行了一番思考。我当然不敢肯定我叔叔就是同性恋,只是我希望他是。此时此刻,如果他能证明自己是同性恋,在我的角度对他就是有利的。我的逻辑也很简单,但我没有,也没有必要把整个逻辑推演说给刘警官听。

如果我叔叔是同性恋,他跟我婶婶确确实实是默契的形式婚姻,那就意味着他们心照不宣,我叔叔有了婚姻和家庭,我婶婶有了孩子和城镇户口。这是一个符合逻辑的可能的事实。如果是这样,他们之后分居也合情合理。我婶婶出轨更能得到解释。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我叔叔是一个并没有出柜的同性恋,出于面子,会对我婶婶的出轨感到一丝羞愧,但绝不会愤怒,在这个基础上,就没有杀我婶婶的动机。这是完美的推演,基于人性,非常合情合理。

但是我叔叔那天晚上,去找我婶婶干吗呢?我假装这是一个谜,假装自己并不知道。假装我想知道。但刘警官并不打算告诉我。

我的假装是必须的,不然我为叔叔进行的“辩护”,会有方向上的问题。

刘警官又让我先回去休息,“当然,”他说,“你回去准备准备你的证据。”看来他们内部还要开会。最后刘警官约我等通知,得再来一次。他知道我住得离派出所不远之后,仿佛我来来去去没有任何成本。但他是对的。

我离开的时候他正在伏案研究着什么,头也没抬。

总体而言,看起来,警察同志们没有发现我叔叔来找过我这件事。我们那个楼的监控,他们没有去查。或许是他们疏忽了。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疏忽”这个词,就会没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