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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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离别

今年秋收,家里分工有点不同,张晓林顶替了生病的父亲,跟母亲一道下田割稻子、打谷子,父亲留在家里跟驼背奶奶一起晒晒谷粒子、装装谷袋子。

那几天,张晓林像任劳任怨的牛,在田里特别卖力,除了喝水的时候歇口气,其他时候就是挥汗如雨地干。

看到儿子跟满田稻子有仇的样子,欣慰之余,刘碧珍更多的还是不忍和担忧。她看出儿子心里藏着一点事,憋着一股气,都跟田巧英脱不了干系,心想:去省城上大学换个环境就好了。

忙完那几天,张晓林黑了好几度,背上掉了一层皮,胸肌腹肌的线条也更加明显,一米八往上的个头,穿个裤衩杵在院子里,当真已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稻谷刚刚被收回家,便到了开学报道的日子。

张晓林离开齐福村那天下着愁人的小雨。

观音寺空空空的晨钟让愁绪飘出很远很远,飘到广州,又飘到深圳。

张晓林不忍心刚刚见好的父亲为自己折腾,说自己一个人去宝山镇赶车得了,一条从小走到大都走烂了的路,闭着眼睛也能到。

张先贵不答应,非要把儿子送出宝山镇送进县城再送到省城。

他今天穿得跟村干部一样周正,崭新的白衬衣扣子扣到顶,挤得吞口水都不顺畅。

“下雨天穿一身新,遭踏圣贤!”

刘碧珍一边埋怨,一边把男人的两条裤腿挽起老高。

她既舍不得出远门的儿子,也不放心久病初愈的老子,把蛇皮袋往身上一套,戴着草帽,像尾巴一样跟在一老一少身后。

原本张晓林打算弯到巧英家再去看一看,可是父母一路同行,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站在坡上,立在雨里,愣愣地望向巧英家。

“快点,错过早上这班车要多等上几个小时。”

在父亲的催促下,张晓林不得不继续埋头赶路。

今天是逢场天,尽管天公不作美,但是来镇上赶场的人也不少。张先贵两口子在镇上卖了几年米粉儿,几乎跟每个人都熟络,彼此擦肩而过,道贺的道贺,羡慕的羡慕,活了大半辈子,终于挺直腰杆扬眉吐气了一盘。

到了车站,刘碧珍怯生生试探起男人的态度:“要不然,买三张票,我也去一趟县城?”

张先贵瞥她一眼,没有搭话,径直走去售票点买票,出来的时候手里只握着两张车票。

“老话说,在家百日好,出门一日难。”刘碧珍润湿了眼角,一边帮儿子整整衣裳,一边絮叨,“外面不比家里,到了省城全靠自己照顾好自己,跟人处要和气忍让,不用挂念家里,也不用写信,我跟你爸都认不得几个字,还得请教文化人,省得麻烦……”

“啰哩吧嗦废话一堆,一句都说不到点子上!”张先贵厌烦地冲女人摆摆手,“你杵在这里也不顶事,快回去!”

刘碧珍红着眼眶走了。

中巴车上稀稀拉拉冷冷清清几个人。张晓林父子一上车,立马成为焦点,气氛渐渐热烈起来。

听着旁人各式各样的好话,张先贵一脸得意,心里甜得跟打翻了蜜罐子一样,不自觉地摸出一根逍遥烟点上。

“张师傅,车上可不敢抽烟。你要是瘾大,干脆下去抽饱再上来,一时半会儿发不了车。”

司机廖老三出了名的脾气暴躁,谁敢在他车上抽烟,祖宗十八代都要被他日决一遍。张先贵去县城进货曾经领教过一回。同样是犯了车上抽烟的禁条,这回廖司机倒是和颜悦色,客客气气把他“请”下车。

张先贵蹲在站台边小雨淋不着的角落,一边悠悠然吞云吐雾,一边细细回味着乡里人的态度。

从张晓红她爸到张晓林他爸,张先贵的人生从一个笑话变成了一个神话。

他把烫手的烟屁股往雨水里一扔,嗞嗞冒了一缕白烟……

这辈子痛快了!

中巴一路颠簸到了县城。

张先贵和张晓林一人扛个大包袱挤出汽车站,准备赶一路公交车去火车站。赶火车去省城比坐长途汽车能省将近一半的车费。

在县城,没人认识张先贵这号人物。他从宝山镇带来的优越感顿时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拘束与不安。

父子俩一人拧一个大包袱,狼狈不堪地挤上一路公交车。

公交司机怏怏不乐地吼:“嘿,刚上来的,咋回事?往后面走!那么大两个包堵在门口下一站还咋上人?”

父子俩便往后面挪,但是乘客一个个都不愿意动,用嫌弃的眼神望向他们。

张先贵扯扯衣角,陪着笑脸,带着歉意说:“娃儿去省城上大学,出趟远门不容易,给大家添堵了,见谅,见谅!”

别人却是一脸冷淡,不让还是不让。

张晓林觉得自己花同样的钱上车不比别人卑微,拖着包袱领着父亲硬生生往里面挤,管你东倒还是西歪。

“这小伙咋这样?”

“唉呀,不要挤了!”

来横的,别人顶多叽叽歪歪几句。这是肖勇说的,是不是普遍真理不知道,但是这次真管用。

自从上次宝山镇上被警察扣下,张晓林再没见过肖勇,听说他会被判刑,不知道严重不严重。

糊涂大师经常说,好是缘,坏也是缘,缘来随缘。

有些人,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从小玩到大,他就是你生命的一部分,注定割舍不下,肖勇就是这样,巧英同样是这样。

大概老和尚讲的是另外一个意思,那是张晓林悟不到的境界,只能觉出这样一个味儿来。

之后,在一路公交车上,张先贵憋屈在角落旮旯里,一路沉默,一句话也没有再说。

原本张先贵下定决心要把儿子送到省城,顺道沾沾儿子的光看看省城师范大学长啥样。但是他从一路车上下来的时候,临时变卦了。

列车售票员问他买几张票。他竖起食指,只要一张。

张晓林以为父亲到底还是心痛钱了。早知如此就少扛一点东西,现在一个人扛两个大袋子上省城,他倒吸一口凉气,呵呵两声。

“爸,你带一些东西回去吧,我到学校再置办。”

“你当老子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啊?”张先贵不依,板着脸说,“牛高马大,累不倒你!全带上,每一样都用得上。”

父子间没有像样的道别。

张先贵解开衬衣最顶上一颗扣子,咽了咽口水,只向儿子叮嘱一句话:“好好学习,别像你爸,泥腿子到哪里都让人瞧不起。”

望着父亲糊着黄泥的胶鞋,一高一低的裤管,茕茕孑立渐去渐远的背影,张晓林鼻头一酸泪眼瞬间朦胧起来。

圆了大学梦,一场欢别,结局竟像诀别一样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