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雨的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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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秋天在眼前1

每年八月,父亲都要回老家,将种植在屋后院里的一树树花椒收获。前几年,祖母在世,父亲都是独自回去,花很长时间将每一树的花椒摘下,在太阳下晾晒,用簸箕扇除杂枝,也将一粒粒如墨般的黑籽除尽。每一道工序父亲都做得非常细致,他感受着庄稼汉侍弄土地的兴奋和踏实。

自祖母去世后,花椒成熟之际,父亲便带上母亲前往老家。他们同样花更多的时间呆在老家,和一树树花椒争高低,从树底攀缘到树顶,将枝头一朵又一朵红得娇艳的花椒摘下,在阳光下翻晒。空寂的老屋里有了他们的声响。他们在这座养育过我们的院子里,翻新多年前的旧事,还有一院子的繁忙。长大的我们不在他们身边,他们依然嗅着我们儿时的气息,在过去的时间中摘取如花椒一样红彤彤的日子。

每年的八月消逝,又重新来到,在日子的消逝中,父亲和母亲已经衰老,他们的头发落满岁月的雪花,脚步变得蹒跚,父亲依然牵挂着八月的花椒。

最近几年,父亲开始打电话叫跟前的儿女帮他去收获花椒。第一年,我们很乐意,将行李吃食带足,好像是去一次有意义的远行。父亲很高兴,觉得时光回来了。他的花椒让一家人又重新回到老屋,热闹再一次让老屋充满了生机。现在被蜜蜂占据的院落那样逼仄,容不下我们自在笑声和孩子们跑动的身影。父亲想翻新老屋,这想法被两个哥哥否决了,父亲沮丧地站在长满杂草的院子里,就好像失去了他的一块肥沃田地。他用铁铲,铲着院子里的杂草,把自己蹲成一个辛劳的庄稼汉。太阳用八月的光照着父亲佝偻在土地上的身影,老家的院墙已经无法抵挡太多雨水的侵打,它努力地挺着墙身,但抵挡不了风雨的浸湿,墙皮掉落,包住的图粒不时地散落下来,让这个家看起来更加破败不堪。

小时候的影像依旧在头脑里浮现出来。老屋里曾经住着祖父母和他的三个儿子、媳妇、孙子们。这个院子里东、西、南面都有房子,东面是三间上房和一间偏房,祖父母住三间,有时候儿孙们也入住。偏房是二爹一家的住房。南面是厨房,还有一件小房子,是未出嫁姑姑们的住房,还有一个养鸡的行道,没有用草木蓬住。我印象最深的是雨天,大朵的雨滴落在地上,一群鸡照样闲散的游走,雨水将它们的羽毛梳理得湿淋淋的,它们依然拍打着瘦了一圈的身体跑动。地上全是它们跑动的泥脚印。我要在母鸡叫喊的第一时间,推开那扇用木条编织的门扇,在洒满鸡粪的泥泞里将双脚浸入,顶着雨水,在靠墙的推着麦秸的窑洞里搜寻鸡蛋。当捧着还热乎乎的红皮鸡蛋时,眼前的泥泞路再脏再滑,也已是另一种光景了。走出行道,雨水落在头上,脸上,摸一把,想着铁锅里热油煎得金黄酥软的鸡蛋,撒一点母亲刚从㢡窝里榙细的花椒,一家人的生活开始有了味道。

西面是五间房,三间是父亲这个大儿子一家的住房,土炕对面隔了一间粮仓,每当秋季,粮仓总被褐红色的麦粒装满,父亲每天晚上睡前都要掀开门帘,看一眼粮仓里挨挨挤挤的麦粒,我也要将自己挤进去,惦着脚后跟,随着父亲的目光,把手插进麦粒深处,感受麦粒深处的拥挤。另外两间房子是尕爹一家的住房。这方方正正的院子,养育着这么一大家子人的生活,生活虽然贫困,但一家人却相处和睦。

平常的日子里,祖父经常在十里之外的百货部,守着一村人的需求。二爹在城里的工地上做瓦工,他在我的眼中比父亲风光,每次从城里回来,穿着崭新的衣服,还会给家里的孩子带些奶糖,我们小孩子们常常期盼着二爹从城里回来。小爹两口子在村部的学校做教师,早出晚归,令人尊敬。剩下的父亲和母亲就是种庄稼的人。一大家子的土地由父亲和母亲来耕作,父亲把自己当作大哥和长子,担负着一家人的口粮。多少亩地,他架着一对骡子,春天播种,施肥;夏天锄草,收割庄稼;秋天,打磨土地;到冬天时,每一块土地都平整地躺在雪地里安睡。父亲在土地上总有使不完的劲,仿佛在劳动的时候,他才能找到生活的乐趣。

小时候,我喜欢在夜色即将到来的时候,去迎接从地里劳作归来的父母,行走在他们劳作过的地头,看夜色抚摸土地宽阔的胸怀。深吸一口田地里混杂着草叶潮湿的气息。慢慢地走,就会看见父母从黑漆漆的夜色中走来,只有头顶的草帽带着麦秆的黄色。

为了让更多的味道丰富一家人的生活,父亲在房前屋后开始植树,花椒树,果树,杏树,白杨树,柳树…一棵棵树木将老屋团团包围。树木在雨水的沐浴之中,没有辜负父亲的栽培。老屋旁边的山路两旁,白杨树从幼苗长成了大树,小时候的我,还没有关注它们,它们已在风中呼呼作响,显示它们长大的威风。记得在一年的中秋节,一大家人已经不再老屋里生活,二爹和尕爹两家人已经在老屋上面的高地上做了庄子,盖了房子。大哥去外地求学了,两个姐姐外出打工,老屋显得空寂了许多。八月十五,父亲搬出炕桌,母亲为月亮献上自蒸的月饼和一些自家树上的果子。二哥是二爹,尕爹,祖母的宠儿,他总是他们两家的座上客,有节日的时候,家里总见不到他的影子。父亲、母亲、我跪在炕桌前,父亲将三炷香点燃,母亲嘴里念念有词,为月亮祭献月饼和水果。我抬头望着白杨树枝杈间盈盈皎洁的月亮,迟迟不想回屋,月亮,那一排白杨树,对圆月映照下的苍穹借助白杨树料峭的身影进行勾画,一个远离尘世的理想生活浮出水面,既朦胧,又清晰,我在父亲栽种的白杨树中寻找着属于我的领地,枝干努力靠近月光和天际。

深秋时节,白杨树上的叶子,在一场又一场的秋风中,渐渐褪去绿意,变成金黄。在霜降过后,叶子由金黄变成了褐色,叶片不再柔软,风不断地将它们从树上刮下来,它们躺在路上,躺在庄行里,母亲将它们一个不剩的从各处扫着堆起来,用麻袋装回来,倒在院子后面的窑洞里,家里的两个土炕的“吃食”便有了。每到深秋,夜里刮大风的时候,我醒来就不见了父亲和母亲,他们便去扫大风刮落的树叶,深怕自家树上刮下的叶子,让别人收拾去。只要刮大风,我常常听见扫帚声在村庄里此起彼伏,很多人们为有一个温暖的冬天,把一棵棵白杨树叶子变成了小女孩的火柴。生活在苦难的人们都有一颗灵敏的心,他们不断寻找着生活中的火柴,点燃希望,煨热冬日里的土炕。

家乡属于南山气候,贫瘠干旱,阴深,适宜于皮胎果、巴里、长巴、米果这些耐旱的果树生长,还有花椒的生长。父亲将这些果树和花椒栽种在屋旁的园子里,它们同我们一起成长,等枝叶繁密起来时,它们便开始开花结果,酸甜的果汁丰富了我们的味觉,让我们知道了生活中除了盐的味道,还有果子香甜的味道,花椒侵略舌头的味道。

园子里的果树中属皮胎果树最多,有两棵树树身高大,枝繁叶茂,它们的个儿高处院墙五六米,我喜欢在这两棵树下走动,它们的树影将半个园子盖得严严实实,我常觉得它像一个巨人,伸开手脚,将天上的果子偷来,放在了茂密的树枝间,等着一家人来品尝。我常坐在树下,等着果树开花,等着花儿洒落在头顶,每朵花都结出小果子,小果子渐渐变成大果子。多少农事在父母的汗水里浸泡,又被太阳晒干,风吹散。日子在等待中有了果子的味道。阳光下,绿叶间藏不住的果子,圆鼓鼓地闪着亮光,直晃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