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思想·技巧——在张家口市小说创作座谈会上的发言
张家口在我的一生中是很难忘的一个地方。张家口是我的“流放”城市,我在这里度过了四个年头,对这个地方很有感情。去年我到伊犁去,那是林则徐发配的地方。林则徐离开伊犁时他不是悲哀,不是庆幸,而是留恋,临走时写了一首诗,其中两句我仍记得:“格登山色伊江水,回首依依勒马看。”我很能理解他的感情。张家口在我的写作生涯中,比较起作用。我的那本集子除了四篇是解放前写的,解放后写的十二篇中有七篇以张家口为背景,过了半数。一九五九年我写过一些小说,后来搞戏了,重新拿起笔写小说,还是从张家口开始的。有人说,你打成右派被流放,不引起你的怀恨,反而对党很有感情,这点是一些年轻人不理解的。我说,如果不是戴帽子下放劳动,就不会和群众这样接近。我们住在一个大炕上,虱子可以自由自在地从最西边的人身上爬到最东边的人身上。这一点也不夸张。这样可以真正了解群众,了解生活。另外看到中国历史是谁推动的,谁起支柱的作用。我觉得,倒了霉有好处,作为作家生活上坎坷曲折一些,对生活的理解,对人的看法,可以更深一些,经受了辛酸苦辣、悲欢离合,能真正感受到群众的疾苦和他们的想望。
文联给我寄去的刊物看了看,很高兴、欣慰。我那时在张家口,文学创作给我的感觉,有一种沙漠感;现在,一片繁荣,这说明大家做了大量的工作。我相信不久的将来,张家口文学还会有新的崛起。
现在随便谈谈吧,还是生活、思想、技巧这些问题。
首先说说作家主观、客观世界的关系。有一些年轻人说他们的小说不是表现客观世界,是表现自我。表现自我不是不可以,但不能认为表现自我的才是高级作品,表现客观事物的就是低级作品。这种提法,未免有些过分。作品有主观东西在内,通过主观世界来反映客观世界,客观世界本身不是作品。用个现代派的词,主观和客观“拥抱”这样说也可以。说“浸透”也可以。反正主客观是不可分开的。纯主观的文学作品是没有的。作品中既不可能有那种单纯思想性、纯理性的存在,也不可能有一种不是浸透了作者主观感情、主观色彩的作品。还是主观和客观的统一。完全写个人的内心活动,这样的作品也是有的。前几年时髦了一阵意识流。英国的意识流祖师爷乔伊斯,写他的内心活动。他长期过隐居生活,和外界没有接触。但这还是很少的。在我们的社会主义国家,生活是热烈丰富的。强调写自我的年轻人,让我们想起希腊的一个传说。有一个少年美男子,他整天在水边凝视自己的倒影,越看自己越美,结果跳水死了,水里长出一株花,叫水仙花,这位少年的名字叫纳绥色斯。后来的“自我恋”,就是用这个少年的名字命名的。年轻人如果整天凝视自己的倒影,认为自己最美,就像那棵水仙花。还是应观察客观世界。客观世界有很多美的东西。个人内心活动就是那么高雅、深奥?不一定。应该看到我们周围世界有很多美的、真实的东西。作家要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要比别人看到的多。对于很平常的东西,要能从中看到诗,对周围的事情充满兴趣。善于感受是作家应该具备的。作家要永远保持对生活的新鲜感,保持对生活的惊奇。“多愁善感”,多愁不说,要善感。在某些地方要向孩子学习,要有童心,觉得生活“好玩儿”,对生活要有兴趣。一个诗人、小说家,应该保持自己对生活的热爱。
有人问我的《大淖记事》这样一些小说是怎样写出来的。我小时候上学,东瞧瞧、西瞧瞧,什么东西也愿意瞧。捏面人的也好,吹糖人也好,竹匠也好。还有铁匠打铁,怎么把一块铁打成一把镰刀,三敲两敲变了形。还有银匠,一小块银片,一会儿敲打成一个小罗汉。前年回家乡,我姐姐很奇怪,说:“过去那些事我都忘了,怎么你还记得?”有个亲戚请我喝酒。过去,他家开过布店,我可以把布店的整个格局,包括气氛,包括布店后头屏门上的一副对子背下来:“山缘有骨撑千古,海以能容纳百川。”背完他笑了,说:“过了四十多年你还能记得那么清?”所以,对生活充满兴趣,一看就是有收获的。这就是生活,就是人的活动。
关于做不做笔记的问题,可能记就记,不可能记就不记。有个笔记本随时记着也好。有的想法和观察到的东西,暂时还没形成作品,记下来有好处。随记是很有用的,以后可以成为作品。有人也不记。我有一个本,但别人看不懂,有的记一个词儿,或做几个符号。一般来说,生活曾使你感动过的东西不容易忘。前年回家乡,人们问我小时候是不是有个小本本,到处记,不然你怎么记那么清?我当时根本也没想写小说,那时很小,也没笔记本这些东西。但我靠我对这些周围世界有兴趣。一个冷淡、冷漠的人是不可能成为作家的。作家不是铁石心肠。一个作家的创作和他小时候的生活很有关系,小时候到处去玩,到处记忆,到处感受。我的老师曾说:到处去转、去走,他的心永远为新鲜的事物而跳动。作家有好眼睛会看,好耳朵会听,好鼻子会闻。比如,我那老师写过黄昏时甲虫的气味。谁闻过甲虫的气味呢?是有的。对生活充满兴趣,对颜色、声音、气息要有深彻的情感。另外,语言、形象的记忆也很重要。形象储存在大脑中,大脑储存有许多信息。一个人物写得好,语言丰富,跟生活积累储藏有关系,那样才不至于枯燥没得说。这是作家的“特异功能”,要感受到别人不能感受到的生活气息。
下面说说美学情感的需要和社会效果。美学情感叫创作契因、创作冲动都可以。这是我的理解。生活触动你,你看了以后有所感,有所动,这东西很珍贵。我就《受戒》这篇作品谈谈这个问题。《受戒》中写了四十三年前一个梦,很多人问我,有的直截了当,有的绕弯:“你当过和尚吗?你怎么对那个生活这么熟悉?”以为我当过小和尚、我和小英子有过初恋,没那么回事。但是,我确实在小庙中住过半个月,整天和那些和尚生活在一起。我首先第一次知道,和尚也是人。原来只知道和尚会念经,做法事,他们平常怎么生活呢?那个小庙的和尚以念经为职业,平常也种地、打柴,有时也吃肉,而且,唱稍带色情的民歌。有的和尚也是结过婚的。和尚的生活也是人的生活。我那个小庙中,和尚把媳妇接到庙里住,的确是真的。在那里,从跟大英小英接触,真正感受到劳动人民的生活,他们从生理到情绪的发展是健康的,跟我们那些女同学、表姐、表妹受封建的资产阶级思想的教育,精神上带有某种畸形状态很不一样。小英子她这个少女比我们同阶级的少女更健康优美。正因为我有这些朦胧的感受,四十三年以后终于把它写出来了。我说,我要写,把它写得健康,有诗意。确实准备没地方发表,我自己“玩儿”。结果给我们剧院同志看了,他说很喜欢,心里又很矛盾,在一次会上谈创作思想混乱时说:还有人写这些东西。后来《北京文学》编辑听说,拿去看了。我说:要发是要担风险的。有人说:有这样的作家敢写,也要有这样的编辑敢发。我很自信,就是,我不是伤风败俗,而想激发年轻人向上的情绪,引导一种纯洁健康的感情。所以,我是有自信心的。我有这个美学感情,有这个需要,生活打动了我。如果没有这个东西,没有打动你的东西,就很容易公式化。我写《大淖记事》也这样。我前年回家乡,我儿子也到那去看了,说:哪有你写的那么美,完全是一摊臭水。的确变了,因为造纸厂的污水排到了那里。前年我回去,到大淖看了看,我说:“哎呀!我的大淖变成这样了!”过去,我总在大淖边玩,生活非常熟。小锡匠的事有那么回事,没有我也造不出来。另外我把两个地方合起来写了。我家南边有一个地方叫越塘,有许多挑夫,我上小学、初中往来经过那里,我对挑夫是很熟悉的。过去对挑夫是看不起的。很苦,冬天住草房,冰柱挂老长。这些挑夫全靠劳力吃饭。《大淖记事》的结尾,巧云当挑夫去了。这不是巧云的事,是一个姓戴的人家,男人抬轿子,后来腿得了病,肿得像大象腿,抬不了轿子了。轿夫靠腿脚吃饭,一天不干活就吃不上饭。结果,原来很不起眼的轿夫老婆完全变了一个人,漂亮起来,利索起来,她出去当挑夫,把全家生活担了起来。我感觉到她了不起,很不简单,对她很钦佩。我说,美学情感,创作契因,就是一开始打动你的是什么。小锡匠为了爱情被人打死,也了不起;抬轿子老婆,一下变了,从内在到外表都变得很美。这些引起我对生活的向往,对这种妇女的钦佩,这是我把这些事搁了四十几年终于写成了这篇小说的动因。没有打动自己,怎能打动别人呢?
下面谈一下对生活选择和舍弃问题。前面谈生活积累,储存,对形象的记忆,说明作家要有丰富的生活积累。你就那么一点材料,想写好一篇东西不容易。关于创作自由,不是决定于外在,而是决定于作者本人。不是政治气压低写不下去了,不在于批评家一时某种论调和政治风向。真正的创作自由,我认为是:可以挥洒自如,从心所欲,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生活丰富怎么写都行。海明威说:“冰山之虽显得雄伟,是因为它在水面上只有七分之一”,七分之六在水里看不见。作家表现生活至多是你生活积累的七分之一。你写这篇东西,不但有关这篇作品的生活要熟悉,没有写进去的甚至无关的生活也应熟悉,只有这样才能从心所欲。我写了一些旧社会的东西。我并不是有很多新社会的题材不写而写旧社会。我今年六十三岁了,旧社会生活一半,新社会生活一半。在旧社会童年生活是我一切生活感觉最深的时候,另外,那种社会已经过去了,已经沉淀了,就更清楚了。新社会如果没有看得很清楚,没有感受到生活的深度,就写不好。我要写熟悉的感受深的生活。从某个角度说,写新社会不像写旧社会那样随心所欲、任意挥洒。这不能勉强。我愿意写新社会,但不如对旧社会熟悉。如《七里茶坊》写的是现在,因为我熟悉,所以也愿意写。
生活要长期的积累,对生活观察和思考需要一定时间。有的生活也比较熟,但还没有扎根到实处,就是那真正动人的是什么。我写《七里茶坊》时想写一句“过年了,怎么也得让坝下人吃上一口肉”,当时还没找到,找了好多年。坝上赶牛人并没有真的说了这句话,他们是从行动中表现出来的,下大雪还从坝上赶牛下来,他们的行动说了这句话,嘴没说。这句朴素美丽的话,我想了很多年,我要找到这东西。对生活要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不是按政治条文套。《七里茶坊》这篇小说是不像小说的小说,看来散一些。契诃夫的《草原》也写得很散。有个读者读了《七里茶坊》来信说:“这些普通的劳动者是我们民族的支柱。”我觉得他完全看懂了我的作品。我们民族经了那么多苦难,包括“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靠什么顶过来?是他们支撑着奋斗过来了。不论多困难,他们该淘粪还淘粪,该干活还干活。要从平凡的生活中挖掘提炼出思想意义。
选一个题材,写一个人物,对他的前前后后要很熟悉,很清楚。虽写的是片段,要有历史感。前几年有争议的一幅画,现在没问题了。罗中立画的,题目《父亲》,很多人看了掉眼泪。从这个形象能看到很多东西,我们父辈经过了怎样的坎坷、苦难、折磨,生活使他迟钝、近乎麻木了。但他的眼睛没有完全失去对生活的希望,对生活又那样执着真诚。画的是现在的片段,却看到了他的过去和将来。
高晓声写《李顺大造屋》《陈奂生上城》也是有历史的深度的。这两篇小说有争议,我说这并不是对我们社会主义抹黑。有人说,带一些阿Q遗迹,农民不带一点阿Q遗迹相当困难。现在写横断面较多,写纵断面较少,但都要从作品中看到历史的年轮。不能就事论事,这样不能深。
《米市上》[3]写得很好,我很喜欢。这篇东西内容很简单,好处是写了米市上浓郁的生活气息,米市上各种人的活动。对生活熟悉,写出生活本身,生活本身就是艺术,并不只是人物的陪衬。而且语言好。我感到不满足的是卖米的宋世贵,他过去是干什么的,是农民,还是粮商?他这个人在米市上显然不是第一次去卖。他这个人对人情世故是很练达的,很有经验。他怎么形成的这样的性格特点,过去怎么做这个买卖,怎么做法?那个女孩,冒领皮夹子,他怎么一眼看出?那个丢皮夹子的人,是个相当讨厌的人,挺“油”的,他对这个人怎么想的?想到不一定都写出来,但你想到了人家就能感觉到。就是说那七分之六不是不存在。有时写短的东西,实际容量大,也可能比长的东西更长,有浓缩度,让观众、读者感受想象的东西更多。一个作家没有写出的要比写出的东西多得多,这样的作品才厚实,有琢磨头,不是平面的东西。有可琢磨的就必定是作者琢磨过的。
关于思想内涵问题。“四人帮”提主题要“明确”,现在不大有人这样提了。我想主题不要外露,包藏得越严越好。思想溶化在形象里。对我的作品有些评论,还没人说我的作品看不懂。也有的同志提出,说我在近年来写了些无主题小说。提这个问题的,我估计是个青年同志,可能他对无主题小说相当感兴趣。我说,我不知道什么叫无主题小说,我没听说过这个提法,这个提法是国产的还是外来的?只听说过无主调音乐,没听说过无主题小说。我的小说有主题,一般我不愿意说出来。高晓声反对人问他主题是什么,说:我要几句话说出来,何必写小说?我不那么绝对。我发表过一个很短的东西,叫《钓人的孩子》,另外还有两篇发表在《十月》和《文汇月刊》,很可能让人问:你写的是什么?让我说,《钓人的孩子》的主题是:货币使人变成魔鬼。写的是抗日战争时昆明大西门外一个市集上,很多人想捡到钱发一个小小的横财。这时,地上掉了一张钞票,然后写到这张钞票可以扯多少布,在哪个牛肉馆吃一顿喝一顿,写了它的价值。有人弯腰捡,一捡,钞票飞了。原来铺子后有个小孩儿,在钞票上系了根黑线,谁捡,他一抻。上当的不止一个人。这孩子吃得很饱,长得很胖,长得很狡猾,我写道:这是一个小魔鬼。这不,主题已经点出来了。
我还写过一篇《珠子灯》。一个少爷,读了一些新东西,接受一些新思想。少奶奶从小也是书香门第,她家里从小教她中国古典文学作品,很有文化,能背全部《诗经》,全部《西厢记》《长恨歌》。我们那里有个风俗,嫁姑娘第二年娘家送一套灯,挂在新房中。这灯按照姑娘家的财力、地位有所不同,有玻璃泡,必须有一个麒麟送子。还有一个主灯——用绿颜色的玻璃珠穿起来的八角宫灯。送灯的意思是希求多子。稍微有些钱的,城市的书香门第都讲究送灯,吹乐器,放鞭炮。后来少爷死了,临死遗言,不要守节。这事在少奶奶是根本不能想象的事。少爷死了以后,少奶奶对少爷生前遗物不能挪动一点地方。一封信放在抽屉中几十年也不能动。茶壶在哪,清清楚楚,一个旧印。少奶奶不改嫁,经常有病,躺在床上,能听到蜻蜓扇动翅膀的声音。还有一种声音,玻璃珠子断了线掉在地上单调的声音。后来她死了,这屋锁起来,可是从这间屋子里还经常听见玻璃珠子掉在地上的声音。我说,这篇小说的主题是:封建贞操观念的零落。我的小说有主题,而且我认为小说主题很重要。但主题不要让人一下看出来,一露了,就浅了,浅露、浅露,没有琢磨劲儿,不要这样,才能使作品思想深一些、广阔一些。
李笠翁讲“立主脑”,主题是主脑。主题和作品的关系,是脑线和风筝的关系,没有脑线风筝放不上去,没有主题作品飞不起来。但我们看的是风筝,不是脑线。主题是作品飞起来不可缺少的条件,又是作者思想必要的限制。没脑线,风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作品表现的思想是一定的思想,不可能包括一切。主题是作家自觉地对自己的限制,主题也就是限制。就如倒水要倒在杯子里,不能往桌子上倒,没个限制。主题不能一眼看出,但可以琢磨。内蒙古的民歌“鸟飞在天上,影子落在地上”,任何高超缥缈的思想都是有迹可求的。不要把主题看得太死、太窄。陶渊明的读书态度我赞成,“好读书,不求甚解”,想的差不离儿就行。这是一方面。另外“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这也是个乐趣。
《七里茶坊》那个读者来信说,这是我们民族的支柱,说到我心里去了。我就要说出这个东西,但不能由我说出来。小说自己不能点题。中国有句古话: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这在做人上,是庸俗的处世哲学,写小说就应这样。都说了,读者会反感:你都说了,要我干吗?留下七成让他去琢磨。“话到嘴边留半句”,千万别都说了,一说漏了,没嚼头了。侯宝林有个相声小段《买佛龛》,这是北京的风俗。在路上碰见一个小伙子,小伙子傻愣愣地问:“老太太您从哪买的佛龛?”老太太说:“小伙子,不能说买,得说‘请’。”“噢,老太太您多少钱‘请’的?”“他妈的,就这么个玩意儿,六毛!”说到这为止了,再说两句也可以,说老太太对钱心痛,把对佛龛的崇敬全忘了,这就没意思了。
大家大概都读过《万卡》这篇小说。万卡在外学徒很苦,老板打他,他想起了爷爷,买了纸、笔,给爷爷写信,完全是小孩儿的话:想起了乡下的生活,这里实在受不了了。爷爷快来接我,不然我要死了……最后在信封上写上:寄给乡下爷爷收。完了。要是我们的作家该说:万卡不知道爷爷是收不到这封信的,要不再加上一句:万卡是多么值得同情啊!
井绍云的《憨人轶事》[4]写得很好,好处不说了,只说一下结尾。我觉得这篇小说如果写到这,姑娘给他一包东西……“他捏着湿透了的信纸,看见了上面的文字,那目光再也移动不得,几乎呆了。春生同志:你对我提的那桩事,我反复考虑了,没有意见。若赵庆祥同志不嫌弃,请将这张相片转送给他,并请他回送一张。再谈……”下面有一句话:“天!这是怎么回事?”我想到这就行了。而你下面又写了一大段话:“憨五愣了片刻,恍然大悟……”到完,这段可以整个不要,这段是点题了。怎么回事让读者去琢磨,全说出来了,反而说白了。《王老耿赌气》[5]这篇小说,王老耿工作上追求进度、奖金,不讲质量,然后又去洗澡,遇到老书记说心里话,老书记为他打通了思想。王老耿说:“这回,反正就反正了,以后您瞧我的吧。”写到这就行了。下面又加了个“三个人爽朗的笑声在夜空回荡着”。这就没有余味了。《红楼梦》尤三姐有一句话:“提着影戏人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不要把这层纸捅破,捅破就没意思了。不用说就可以明白的话,千万不要把它点透,要让形象说话。
下面讲李笠翁说写作如缝衣,先将完整的料子剪碎,再将剪碎者凑成。每编一折,必须前顾几折,后顾几折,顾前者为了照应,顾后者便于埋伏。照应埋伏不只照应一人、埋伏一事,写这一折戏,凡是剧中有名之人、有关之事、所说之话,皆要想到。往前往后都要想想,有些细节、情节必须照应。祝凤潮的作品很懂这一点,如《夸富》[6]中前后呼应写得好。他写了两个大嫂,一个立早章嫂,一个弓长张嫂。前面写:“立早章嫂自嫁到章家没有下过一天地,风不吹日不晒,她又懂得打整,个头不高却难得保养得白白胖胖,眉眼不出众可也是细皮嫩肉,穿上件鲜鲜亮亮的的确良花褂子,谁也不能不承认她是姜家屯数一数二的漂亮人。张嫂和章嫂脚前脚后嫁到姜家屯,又都是三十五六岁,可看起来立早章嫂起码要比弓长张嫂嫩面个四五岁还多。”后面写到弓长张嫂也买了电视机,而且要包场电影给全村看。“张嫂看着一家大的小的都穿戴好了,她自己才穿才戴,才梳洗打整,打扮得哪哪儿都像个要出阁的样子。敢情一打扮出来她也不显老,她也不显丑,哼,比章嫂那可受看多了。”这样前后一对照,一呼应,就很鲜明了。写前边一定想到写后边。我发现我们一些作者写到后来往往把应该照应的重要的东西落了。
《豆腐二嫂》[7]写得很好,前面有一段很动人。她听了闺女说过几句话,是很沉痛的,但后写豆腐二嫂嫁给石夯,大大派派的,她闺女什么态度?前面写到她闺女一句话刺激了豆腐二嫂,外面风言风语很多,可后来她闺女如何了?我说有两个办法,一个是不理她妈了;一个是她觉得妈这样做是对的,在大庭广众下叫石夯一声“爹!”
王颖同志写的《兰妮》[8],写了兰妮那双鞋,通过这个道具和她的衣着,把这个孩子山药蛋气写出来了,后来发现她品质很高贵,最后还应落在这双鞋上。大家一开始因这双鞋看不起她,后来认为她很高贵了,还应写出对那双鞋有个什么态度。
因为时间关系,今天就讲这些。本来还准备了另外一些问题,来不及讲了。因此这个发言从布局上讲,是很不匀称的。
发言里提到一些张家口市的作者的作品,所说意见未必恰当,仅供参考。
注释
原载《浪花》一九八三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