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评鉴寸心知(汪曾祺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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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文学的语言问题——在大足县业余作者座谈会上的讲话

一、语言在文学创作中占极其重要的位置。

语言是文学的手段,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或者说语言是文学的第一要素。要搞语文教学或文学创作,首要问题就是语言问题。文章写不好,就谈不上搞文学。极而言之,语言本身是艺术。音乐只有一个旋律构不成一首乐曲,但一句话就可以成为一首诗。“满城风雨近重阳”就是一首诗。

二、文学创作语言是书面语言,是视觉语言,是供人看的,不是供人听的。

有的作品看起来效果好,听起来效果就不一定好。鲁迅的小说《高老夫子》,写高尔础在给学生上了课之后,走进植物园时,“他大吃一惊,至于《中国历史教科书》也失手落在地上了,因为脑壳上突然遭了什么东西的一击。他倒退两步,定睛看时,一枝夭斜的树枝横在他面前,已被他的头撞得树叶都微微发抖。他赶紧弯腰去拾书本,书旁边竖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

这段描写用视觉看可笑,特别是“桑,桑科”很有味,但念起来听就念不出味道,效果就差。柯仲平写的“人在冰上走,水在冰下流”写得很有意境。单听就不易产生好的效果,看就容易产生意境。汉字除字音还有字形,然后才产生字义。这同外国语言不一样,外国语言无字形,都由字母拼音构成。外国诗通过朗诵就能表达思想感情。中国诗通过字形,唤起一定视觉,然后引起想象,进入意境。

作家创作语言不完全是口语,而是在口语基础上创作的艺术语言。老舍等作家是用北京话创作的,但不完全是北京话口语,而是采用北京语言的语汇、词和那股味儿,它比口语简练得多。它是在北京话的基础上,创作了各自的艺术语言。

三、文学语言标准。

文学语言的标准首要一个,就是准确。契诃夫说过:“每句话只有一个最好的说法。”对语言要选择,比较,然后找到能最准确表达自己感情和思想的语言。怎样才能达到准确呢?就是要通过艰苦的学习。学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在生活里学习,向群众学习。年轻时,多从作品中学习语言。年岁稍大一点,在同群众长期接触中,有了一点生活,发现群众的语言很美,很生动,非常准确而富有哲理。我曾在张家口农村里住过几年。有一次在大车队劳动,参加生活会时,群众在批评大车队队长有英雄主义时说:“一个人再能挡不住四堵墙。旗杆再高,还得要两块石头夹住。”这很生动、准确,很美。对事不要简单化,北京人有这样一种说法:“有枣没枣打三杆”,“你知道哪块云彩有雨?”这说得多好。向生活学习、向群众学习很广泛,只要留心,就能随时随地学到很好的语言。这些语言并能使你折服。有一次我在北京西单,宣传车在广播:“横穿马路,不要低头猛跑。”这简直简练、准确到极点。北京有条街的墙报上有一个标题:“残菜剩饭,必须回锅煮开再吃”。这些宣传车、墙报上的语言,它使人一看就明白,一听就清楚。这样的语言,就是好语言。

北京有的接生婆墙上写着“轻车快马,吉祥姥姥”,很有诗意,很形象。有个铺子写着“出售新藤椅,修理旧藤床”,修理钥匙店写“照配钥匙,立等可取”,洗澡堂写“各照衣帽”。这些都是用最少的字,用最精练的语言,清楚、准确地把意想表达出来,都值得我们学习。

其次是从书本里学习语言。我们要读较多的古典和现代的作品。我们有的同志只读当代的同辈作家的作品,这不够。还要多读点古代作品,古代散文,多背点古诗词。不然写出的作品语言就没有味儿。我们汉语的特点,一是对仗,就是对对子。汉语一个字一个音节,我们往往利用这个特点以对仗、对偶方式,使语言美。我们写小说或散文,不一定像作对子、写律诗那样对得很工整,但用不很严格的对仗语言,可以产生特殊的效果。我的老师写有两句:“有桃花处必有人家,有人家处必可沽酒。”有一位写船上工会:“地方像茶馆不卖茶,不像烟馆可以抽烟”,虽然对得不工整,但这是对仗关系产生了特殊的效果。有的古诗词则对得很绝,如李商隐写的《马嵬》有两句“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二是声调,或叫四声。这是外国语言没有的。这使中国语言具有特有的音乐性。古诗词特别讲究平仄,现代汉语也要平仄交替使用,才能使语言有音乐美。如《智取威虎山》有一句“迎来春天换人间”,毛主席改为“迎来春色换人间”,一字之改,除春色比春天更具体形象外,还有声律的需要。如用“天”,全句只有一个“换”是仄声字,不好听;改为“色”就多一个仄声字,全句就好听了。双声叠韵用得好有美感,但用得不好,也不好听,没有美感。如《沙家浜》“看小船,穿云破雾渐无踪影”句中的“船”“穿”声韵相同,用在一起,不好唱。后改为“看小船,破雾穿云渐无踪影”就好唱了。要懂声调,我们就要多读一点古文,而且要读些骈体文。

第三,向多种艺术形式学习。我们要向民间文学学习,向民歌、戏曲学习。民间文学语言值得我们学习,有些语言是我们想不到的。古代民歌,如汉乐府里的《枯鱼过河泣》想象非常丰富奇特——鱼干了怎能写信给别的鱼呢?这是一个在旅途中落难的人的心情写照。广西有一首民歌,也用同样的表现形式:“蝴蝶写信给蜜蜂,蜘蛛结网拦了路,水漫蓝桥路不通。”民歌以抒情为主,但有的也富有哲理。湖南有一首哲理性民歌是写插秧的:“赤脚双双来插田,低头看见水中天,行行插得齐齐整,退步原来是向前。”“低头看见水中天”“退步原来是向前”就是深刻的哲理。白族民歌:“斧头砍过的再生树,战争留下的孤儿。”意义很丰富。四川民歌也有很多优美的语言。有的中国作家不研究中国民歌,是很大的遗憾。

中国戏曲也有很多好东西。京剧《打渔杀家》中萧恩和桂英过江杀李时,在离家时,桂英打开门出去,桂英叫:“爹爹请转。”萧问:“何事?”桂英说:“门还没有上锁哩!”萧说:“这门关也罢,不关也罢!”桂英说:“不关门,还有重要家具。”萧说:“人都不要了,还要什么家具!”桂英:“不要了!”如果小说的对话能写成这样,就是高级的语言。川剧文学性很高,也要向川剧学语言。

总之,语言要学习,要向群众学习,向生活学习,向作品学习,不但要向现代作品学习,还要向古代作品学习,要向其他文学形式学习。

学习语言要达到什么目的呢?就是要培养我们的语感。要训练我们的语言敏感。我们要随时随地注意别人的语言,训练自己的语感。我在北京电车上听到一个幼儿园的小孩反复念:“山上有个洞,洞里有个碗,碗里有块肉,你吃了,我尝了,我的故事讲完了。”好像他越念越愉快,这是什么原因呢?原来前三句是重叠,念起来有美感。后三句有三个“了”,是阳平,有音乐感。所以这个小孩反复念是美的享受。我们平时就要特别注意音乐美。

八十年代的汪曾祺

关于语言的独创性。青年人感到语言平淡,总爱搞点花花草草,那是无用的。所谓独创,就是把普通的大家都能说的语言,在你的作品里,灌注上新的意思。屠格涅夫“大树庄重地倒下”把大树人格化了,这“庄重”就用得独特。鲁迅在《药》里写夏妈为夏瑜上坟时,有这样的描写:“微风早已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鲁迅把“枯草”“铜丝”连在一起用,用“铜丝”形容“枯草”,用得准确而独特,为别人所无。又如,“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字用得准确、生动、独到。我们说语言的独创性,不是离奇、生造,而是别人想说能说,但没有说或说不出来,你把它准确地说出来,别人一看,你把他的意思说出来了,并且感到新鲜、准确、独特,这就是独创性。

注释

原载《海棠》一九八二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