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艺术的逃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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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者自歌(三则)

粥饭与药石

原来是个健全的身体:五官灵敏,四肢坚强,百体调和。每日所进的是营养丰富、滋味鲜美的粥饭。

一种可恶的病菌侵入了这个身体,使他生起大病来。头晕目眩,手足痉挛,血脉不和。为欲使他祛病复健,就给他吃杀菌的剧药,以毒攻毒,为他施行针灸、刀圭,以暴除暴。

但这是暂时的。等到大病已除,身体复健的时候,他必须屏除剧药、针灸和刀圭,而仍吃粥饭等补品,使身体回复健全。

我们中华民族因暴寇的侵略而遭困难,就好比一个健全的身体受病菌的侵害而患大病。一切救亡工作就好比是剧药、针灸和刀圭,文艺当然也如此。我们要以笔代舌,而呐喊“抗敌救国!”我们要以笔当刀,而在文艺阵地上冲锋杀敌。

但这也是暂时的。等到暴敌已灭、魔鬼已除的时候,我们也必须停止了杀伐而回复于礼乐,为世界人类树立永固的和平与幸福。

病时须得用药石,但复健后不能仍用药石而不吃粥饭。即在病中,除药石外最好也能进些粥饭。人体如此,文艺界也如此。

廿七(1938)年四月十日,汉口

散沙与沙袋

沙是最不可收拾的东西。记得十年前,我在故乡石门湾的老屋后面辟一儿童游戏场,买了一船河沙铺在场上。一年之后,场上的沙完全没有了。它们到哪里去了呢?一半粘附了行人的鞋子而带出外面去,还有一半陷入泥土里,和泥土相混杂,只见泥而不见沙了。这一船沙共有十多石,讲到沙的粒数,虽不及“恒河沙数”,比我们中华民国的人口数目,一定更多。这无数的沙粒到哪里去了呢?东西南北,各自分散,没有法子召集了。因为它们的团结力非常薄弱,一阵风可使它们立刻解散。它们的分子非常细小,一经解散,就不可收拾。

但倘用袋装沙,沙就能显示出伟大的能力来。君不见抗战以来,处处地方堆着沙袋,以防敌人的炮火炸弹的肆虐么?敌人的枪子和炮弹一碰着沙袋,就失却火力,敌人的炸弹片遇着沙袋,也就不能伤人,沙的抵抗力比铁还大,比石更强。这真是意想不到的功用。

原来沙这种东西,没有约束时不可收拾,一经约束,就有伟大的能力。中国四万万人,曾经被称为“一盘散沙”。抗战“好比一只沙袋”,现在已经把他们约束了。

廿七(1938)年四月十日,汉口

喜剧

同学孔君从浙江走浙赣路来汉口。一下车,就被警察错认为日本间谍,拉去拘禁在公安局。因为孔君脸色焦黄,眉浓目小,两颊多须,剃成青色,而且西发光泽,洋服楚楚,外形真像日本人。警察的错认是难怪的。

他向警察声辩,说是自家人,不是敌人。警察问:“你是中国哪地方人?”孔君答:“我是浙江萧山人,刚才从萧山来。”警察问:“你是萧山人,应该会讲萧山话。你讲几句看!”孔君就讲了一套道地的萧山话。警察冷笑着说:“你们日本人真有小聪明,萧山话学得很像!”这使孔君无法置辩,只得任其拘禁。一面设法打电话通知汉口的朋友,托他们来保。结果被拘禁五六小时,方始恢复自由。演了一出喜剧。

晚上我同孔君共饮,就用这件逸事下酒。我安慰孔君说:“你虽失却了五六小时的自由,但总是可喜的。我们侦察日本间谍,唯恐其不严。过严是可以体谅的。你们孔家人往往吃这种眼前亏:昔夫子貌似阳货,几乎送了性命。今足下貌似敌人,失却五六小时的自由,是便宜的。”

(1938年)四月十一日,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