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雅堂書録序例
予自幼别無嗜好,惟好書。朝斯夕斯,非書莫適也。得南皮師《書目答問》,讀之,始知求書。顧家貧不可必得,每閲市,輒流連不忍去。聞人有秘籍,必展轉假鈔,刻期歸還無爽,以爲常。猶記少時有以《史記》求售者,直僅二緡,囊中空無有,謀之先太夫人,以衣物付質庫,乃得之,其艱如此。自後負笈武昌,肄業菱湖,從先師譚復堂、鄧葆之、梁節盦諸先生游,多見賢豪長者,始稍識問學塗轍。插架所有,不過羣經、《通鑑》、《史》、《漢》而已,四部要籍苦未周備,欲參攷而無從也,意頗恨之。先君子不謂然,徐曰:「學固貴博,尤貴知要。豈必待插架三萬,而後議讀耶?何如姑盡所有,再謀其他?」予爲悚然,自是專致力於經史義理,詞章之學無暇旁鶩矣。如是者有年,然而嗜書之癖莫能改也。凡足以輔德業、資治理、廣知識、備參攷者,必審其緩急後先,次第搜集之。起戊子,迄壬寅,凡十有五年,計得書十萬卷,藏諸潛江將廬。自癸卯通籍,迄丁巳歸田,凡十有五年,又積書二十萬卷,藏諸北平息園,葢四部要籍略備於是矣。迴憶生平理財黑吉,榷税邊關,于役并門,前後纔九年耳。此九年以外,皆我讀書之日,以書求己,以書養心,處境之困,以書慰窮愁,拂逆之來,以書袪煩惱。恨古人之不可作也,以書爲師友,欲周覽四海九州之大也,以書當臥遊,守官以書經世務,垂老以書娱暮年。葢終其身,不廢書册,無一日不與書爲緣焉。書乎!書乎!其能世世守之,久而不散矣乎?殆不可必也。黄梨洲有言:「藏書難,藏之久而不散則尤難。」予每誦其言而悲之,古今書籍之厄,葢悉數之而不能終矣!但就予所知者言之:歸安陸氏皕宋樓、聊城楊氏海源閣藏弆至有名,一流入東瀛,一爲駐軍席捲而去;常熟瞿氏、錢塘丁氏亦藏書家表表者,聞其後人亦不能守也;潘吴縣、翁常熟兩相國,王廉生、盛伯義兩祭酒,在光緒初,亦侈談收藏,身後楹書皆散如雲煙不可問;江陰繆筱珊、武昌柯遜庵、長沙葉焕彬皆富藏書,身没以後,散落廠肆,殆盡矣;宜都楊惺吾藏宋元本極多,其後人以七萬元屬之他氏矣;黄岡王洪甫、漢陽周退舟、江甯鄧孝先所藏,頗不寂寞,乃及身而售之;黄陂陳士可精于鑒别,頗多海内孤本,其後人以賤價售之廠估,並不問篋内何書也。然則梨洲所云久而不散之難,豈不信然也耶?陸、楊、瞿、丁、繆、葉、鄧七家尚有書目流傳,其餘諸家别無紀載以表見於世,真憾事矣。予爲此懼,懼書籍之不能久聚也。因思寫定目録,遂按四部分類編成十五卷,明知異本無多,不足稱收藏,然有此一書,未散以前,可以備繙檢,既散以後,亦可作前塵夢影之留。《藝風藏書記自序》云:「異日書去而目或存,掛一名於藝文志,庶不負好書若渴之苦心。」區區微旨,亦若是焉已爾。壬戌春三月,息園居士甘鵬雲書,時年六十有一。
是編既寫定,未及付手民,恐續有所得,便增入耳。癸亥秋,忽得潛陽潰隄之信,漢水灌潛城,將廬藏書十萬卷盡付洪流矣。惜哉!惜哉!此十萬卷者,皆予儲積賣文錢節衣縮食所聚,與有力購致者不同,可惜一也。其中有先君子編輯及手鈔點治之書,可惜二也。有鄉先生著述,孤本僅存之書,可惜三也。有予手鈔手校之書,可惜四也。予有俚句云:「潛陽老屋小如舟,石墨盈車書汗牛。可惜無人勤守護,金隄一決付洪流。」詠此事也。已矣!已矣!莫如何矣。昔人有書爲造物所忌之説,予頗不然之。今不幸於吾身親遇之矣,異哉!歸震川之言也:「書之所聚,有如金寶之氣,卿雲輪囷覆護其上。」嗚乎!其信然耶?抑强作快心之論耶?不然胡自辛亥以來,書籍之厄於兵燹水火者,屢見不一見也。將廬之書亡矣,息園之二十萬卷,其能長爲我所有耶?抑否耶?聊存書目一編,等諸過雁留影而已。甲戌冬,潛廬老人甘鵬雲書,時年七十有三。
編纂此書初仿《孫祠書目》之例,分爲十二類。友人規余曰:「自荀勖、李充以來,區分四部,綜括羣書,相沿已久,無庸更張爲也。」予深韙之,故仍以四部分類編次之法,大率以《四庫總目》爲藍本,然有不概於心者,亦不茍同也。
經之類十有三,曰易類,曰書類,曰詩類,曰禮類,曰樂類,曰春秋類,曰四書類,曰孝經類,曰爾雅類,曰石經類,曰羣經總義類,曰小學類,曰緯候類。
《易》教廣大,無所不包,漢儒言象數,京、焦談禨祥,王、韓祖尚虚無,陳、邵務窮造化,胡瑗、程子闡明儒理,李光、楊萬里參證史事,其流夥矣。今第依撰人時代,叙次爲一類,不復區别條流,《四庫總目》之例也。
《書》有今古文之别,而古文與孔《傳》之真僞,尤滋聚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讀者當自得之,不欲爲左右袒也。今第依撰人時代録之。
《詩》有齊、魯、韓、毛四家,齊、魯、韓三家均亡,存於今者,獨《毛詩》而已。三家但有清人輯本,無全帙也。今分録之,爲毛詩之屬,爲三家詩之屬。
《周禮》、《儀禮》、《禮記》舊稱「三禮」,今仍分録之。三禮外,增大戴禮之屬。其通考三禮者,爲三禮總義之屬。别考五禮者,爲禮書之屬。
樂之亡久矣,唐以來志目或以樂伎雜厠其間,非也。今録其有關雅樂及考訂律吕者,次爲一類。
《春秋》三傳,《四庫》未分别著録。今遵《書目答問》之例分録之,爲春秋左傳之屬,爲春秋公羊傳之屬,爲春秋穀梁傳之屬,爲春秋總義之屬。
《論語》,《漢志》入六藝,而以《孟子》入儒家,《大學》、《中庸》在《小戴記》。合爲《四子書》,自宋儒始。《四庫總目》有四書一類,今仍之。分爲四種,曰論語之屬,曰孟子之屬,曰大學中庸之屬,曰四書總義之屬。
《孝經》、《爾雅》,《漢志》列爲一家。《爾雅》爲十三經之一,其來久矣。《四庫》乃以《爾雅》列入小學,非也。今從《漢志》而小變其例,分《孝經》、《爾雅》爲二類,不令與小學混同。
《隋志》以石經入小學。張文襄公云:「石經乃經文本,原應别爲類。」長沙葉焕彬云:「開成石刻、乾隆監本煌煌巨製,不得以小學目之。且近儒或校文字,或叙廢興,著述衆多,非别立一類不能統括羣書。」予深然之,今從其説。序次石經爲一類。
仿《四庫》之例,列羣經總義一類。子目五:爲古注之屬,爲説解之屬,爲記載、目録之屬,爲文字之屬,爲音義之屬。《漢志》及《四庫》目録均有小學類,今從之。《説文》形、聲、義三者兼備,故叙列小學類之首,餘則爲訓詁之屬,爲字書之屬,爲韵書之屬,而以雜體書終之。《千文》、《蒙求》以教學僮,亦《漢志》列《弟子職》、《急就章》之例也。
緯候爲東漢經學之别子,《四庫》以易緯附於易類,孫《古微書》附於五經總義,均覺未安。惟長沙葉氏《書目》别爲一類,今從之。
史之類十有五,曰正史類,曰編年類,曰紀事本末類,曰古史類,曰别史類,曰雜史類,曰傳記類,曰史鈔類,曰載記類,曰政書類,曰地理類,曰譜牒類,曰目録類,曰金石類,曰史評類。
正史者,正統之史也,叙列正史專書外而以音注、訂補、考證之屬及年表、元號之屬附之。
《四庫》有編年、紀事本末兩類。編年源於《春秋》者也,《資治通鑑朱子綱目》爲大宗,故别爲三種,曰通鑑之屬,曰綱目之屬,曰别本紀年之屬。紀事本末源於《尚書》者也,爲編年之變例,以踵事者多,故另爲類焉。
《四庫》無古史一類,《書目答問》有之,其説云:「古無史例,故周秦傳記體例與經子史相出入,散歸史部,派别過緐,應彙聚一所,爲古史。」其説至碻,今從之。
别史與雜史兩類,《四庫》均有之,其界劃頗難分析。今從南皮先生之説,以官撰及原本正史重爲整齊,關繫一代大政者入别史,私家紀録中多碎事者入雜史。惟雜史流别較繁,區爲三種,爲紀事之屬,爲掌故之屬,爲瑣記之屬。
傳記類子目三,曰聖賢之屬,曰名人之屬,曰總録之屬。又叙録、史鈔爲一類,載記爲一類,皆《四庫》之例也。
《四庫》區分詔令、奏議爲一類,職官爲一類,政書爲一類。予謂詔令、奏議莫非言政之書,職官則官制、官規也,亦政書也。今概以政書統之,區爲十種:曰詔令奏議之屬、曰通制之屬、曰職官之屬、曰民政之屬、曰邦計之屬、曰典禮之屬、曰軍政之屬、曰刑律之屬、曰考工之屬、曰外交之屬。
地理類者,史家地理志、溝洫志之流也。今區而爲八,曰總志之屬,曰分志之屬,曰水道之屬,曰邊防之屬,曰外紀之屬,曰古蹟名勝之屬,曰雜志之屬,曰遊記之屬。
依《隋志》列譜牒一類。凡人名姓氏之屬及年譜之屬,均入之。《四庫》以姓氏、人名之書入類書,論者以爲未允,年譜入傳記,亦不如入譜牒之愜當也。
經籍、金石,《四庫》以目録一類括之,今區目録、金石爲二類。目録之目三:曰書目之屬,曰題跋之屬,曰考訂之屬。金石之目四,曰目録文字之屬,曰圖象之屬,曰題跋考釋之屬,曰義例之屬。
史評類依《書目答問》分子目爲二,曰史法之屬,曰史事之屬。
子之類十有四,曰儒家類,曰法家類,曰農家類,曰醫家類,曰兵家類,曰道家類,曰釋家類,曰天文算法類,曰術數類,曰藝術類,曰譜録類,曰雜家類,曰小説類,曰類書類。
《四庫》儒家類不分子目,今依《書目答問》之例區而爲三,曰論撰之屬,則議論經濟之書也,曰理學之屬,則宋元以來闡明性理之書也,曰考據之屬,則考證經史、疏解名物之書也。
葉氏《觀古堂書目》列子部書,有名家、縱横家、陰陽家、墨家諸類,竊謂可不必也。古書之存者,名家僅《公孫龍子》、《鄧析子》、《尹文子》三書;縱横家僅《鬼谷子》一書;墨家僅《墨子》一書;陰陽家並無書。諸家學術自漢以後久無嗣響,何必縷列以裝門面?不如《四庫》列入雜家之爲得也。今依《四庫》例,凡古書無多者,均列入雜家。葢雜家包羅萬有,無所不容耳。至如法家、農家、醫家、兵家、小説之流,仍分類條列,以此類書後代較多,與古書宗旨不甚相遠,可以强附也。
雜家類子目二,凡著書立言卓然成家者,爲論撰之屬;其泛論事物,考證見聞,隨筆雜記者,爲記述之屬。
兵家類子目四,爲權謀之屬,爲形勢之屬,爲陰陽之屬,爲技巧之屬。從《漢志》例也。天文算法類爲中外利用之學,子目二,爲天文曆象之屬,爲算術之屬。算術有中法,有西法,有中西通法,均類次之,注於每類之末。
術數類子目五,爲數學之屬,爲陰陽五行之屬,爲占卜之屬,爲形法之屬,爲星命之屬。
藝術類子目五,爲書畫之屬,爲法帖之屬,爲文房之屬,爲篆刻之屬,爲雜技之屬。
譜録類子目四,爲器物之屬,爲草木之屬,爲鳥獸蟲魚之屬,爲飲饌之屬。
小説類子目二,爲雜記、雜説之屬,爲異聞之屬。
釋家類專舉其有關考證者録,厠道家之次。
類書本非子,姑從舊例,附諸子部之後。
集之類五,曰楚辭類,曰别集類,曰總集類,曰詩文評類,曰詞曲類。
别集類子目六,爲漢魏六朝人詩文集之屬,爲唐人詩文集之屬,爲宋人詩文集之屬,爲金元人詩文集之屬,爲明人詩文集之屬,爲清人詩文集之屬。
總集類子目四,爲《文選》之屬,爲詩文統編之屬,爲詩編之屬,爲文編之屬,而以詩文評附之。
詞曲類子目三,爲詞集之屬,爲詞選之屬,爲詞話、詞譜、詞韻之屬。
南皮《書目》每類有正録,有次録。次録則低一格書之,亦如《四庫總目》著録後附存目也。是編意在便尋檢,不主辨優劣,故不用其例,一律平格書之,但將《四庫》著録及存目分别列於各書之下,以便檢查,其《四庫》未收者從闕。
所收各書卷數及撰人必備記,何年何人所刻必備記,係何版本,或單行,或彙刻,或精校,或舊槧,或傳鈔,亦必詳悉注明。
是編託始在十年以前,初命從子世恩依《孫祠書目》例編纂,分爲十二類,因病南歸,未及成書,繼命外甥劉民安遵《四庫》分類編纂。排比粗就,又以從公他往,未能寫定也。嗣乃命長孫永思繼續編校,商榷義例,疑問滋緐,斟酌再三,乃始寫定。然細加檢閲,罅漏仍多,復囑門人劉壬甫僉事文嘉通校一過,虚中理董,多所補苴,匡謬訂譌,浹月方竣,用力之勤,不可没也,例得附書。
自來藏書家侈談宋本,次則元刻、舊鈔,至於近刻,則屏而不録。如聊城楊氏《海源閣書目》、歸安陸氏《皕宋樓書目》、常熟瞿氏《鐵琴銅劍樓書目》、閩縣陳氏《帶經堂書目》皆是,此洪北江所謂藏書者之藏書也。惟□□倪氏《江上雲林閣書目》、揭陽丁氏《持静齋書目》、長沙葉氏《觀古堂書目》多收近刻。此洪北江所謂讀書者之藏書也。予一介寒儒,豈敢侈談宋槧?故所收之書近刻居多,但以爲讀書者之藏書,則愧矣愧矣!炳燭餘光,雖勤奚補?插架汗牛,實未能逐卷過目也。